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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康泰二院的急诊室,灯火惨白,人声混杂着消毒水与血的气味,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每一个精疲力尽的身影。
杨晚舟刚为一位急性阑尾炎的病人做完协助处理,指尖还残留着橡胶手套的冰凉,额角细密的汗珠都来不及擦,便被护士长急匆匆地唤住。
“杨医生,快!后巷送来的那个,怕是不好了!”
后巷,是平京那些见不得光,或是不被光照射的角落的统称。送到这里来的,多是刀伤、枪伤,不问来路,只求保命。
杨晚舟没有片刻迟疑,抓起新的器械包便快步跟上。伤者是个年轻男人,腹部开放性伤口,失血过多,已陷入昏迷。
送他来的人早已不见踪影。
“准备血袋,立刻手术!”她声音沉静,像投入混乱井底的一颗石子,瞬间稳住了周围小护士们慌乱的心神。
白大褂的衣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她迅速投入新一轮的战斗。
与此同时,平京最繁华的销金窟——百乐门,正是一天中最喧闹的时刻。
丝竹管弦,觥筹交错,空气里弥漫着香水、雪茄和酒精混合的奢靡气息。
头牌何美曼站在台上,一身素净的旗袍,与周遭的浮华有些格格不入。她唱着最新的流行曲,嗓音清亮,像月下溪流,却抚不平台下某些人躁动的心。
二楼,最隐蔽也视野最佳的一间包厢内。
蒋觉民靠在宽大的丝绒沙发里,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窗外是十里洋场的流光溢彩,窗内,他像一尊沉在阴影里的雕塑,与外面的喧嚣隔着无形的屏障。
几个商会下属恭敬地垂手立在旁边,汇报着码头货物的吞吐数字和与政府某位处长的“沟通”结果。
他很少开口,偶尔抬眼,或是一个细微的手指动作,便足以让汇报者心领神会,或噤若寒蝉
“……万成将军那边,希望商会能再筹措一笔款项,用于城防‘整顿’。”下属小心翼翼地吐出最后一句。
蒋觉民的目光落在窗外虚无的一点,半晌,才极轻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这命令背后,是扩充势力,还是中饱私囊,彼此心照不宣。
正在这时,包厢门被轻轻敲响。他的心腹副手阿永走进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蒋觉民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阿永说的是医院后巷那个伤者。那是他手下的人,在暗中冲突里受了重伤,身份敏感,不能去相熟的诊所,只能丢到以“不问来历”著称的康泰二院后门。
“人怎么样?”他声音低沉,没什么起伏。
“伤很重,但……碰巧是那位杨鸿铭教授的女儿,杨晚舟医生接手了。”阿永的声音更低了,“下面的人说,杨医生……手段很稳。”
“杨鸿铭的女儿……”蒋觉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咀嚼一个陌生的词汇。
他知道杨鸿铭,国立京师大学的清流教授,学问大,骨头硬,和他的世界泾渭分明。至于他的女儿……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楼下喧嚣的舞池,何美曼的歌声缥缈传来。他对女医生没什么概念,只觉得该是刻板无趣的。
“让人盯着点。”他最终吩咐,语气淡漠,“别让她把人治死了,也别让她问得太多。”
“是。”阿永应声,悄然退下。
他继续听着下属的汇报,心思很快重新被码头、军饷、商会内部错综复杂的派系斗争所占满。
他蒋觉民能走到今天,呼风唤雨,他的每一步都经过精准计算,他的注意力是昂贵的资源,只会投注于棋盘上关键的棋子。
他需要的是掌控,是确保他势力范围内的一切变量都在可控之中。
而在康泰二院那间简陋的手术室里,杨晚舟正全神贯注地进行着缝合。无影灯的光圈笼罩着她和她手下的生命。
这是一个需要挽救的生命。
她的指尖稳定,眼神专注,仿佛外面的乱世,与此地无关。
直到缝完最后一针,她才微微直起发酸的腰背,轻轻舒了口气。摘下染血的手套,她走到窗边,想透一口气。
窗外夜色浓稠,远处百乐门的霓虹灯像一只诡谲的眼睛,闪烁不定。
就在那片璀璨与阴影交织的深处,有一道无形的目光,曾短暂地、不带任何感情地,掠过她所在的方向。
命运的齿轮,在无人察觉的暗处,发出了极其微弱的、第一声磕绊的轻响。
夜还很长。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
康泰二院的忙碌是永恒不变的底色。杨晚舟穿梭于病房与手术室之间,白大褂是她的铠甲,也是她的囚笼。
后巷救回的那个伤者情况稳定后,在一个深夜被几个沉默寡言的人接走了,来去如风,没留下只言片语。
医院里对此类事情讳莫如深,她也习惯了不去多问,只尽责完成医生的本分。
只是,偶尔在深夜下班,走过寂静的、被路灯拉长身影的街道时,她会莫名地感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注视。回头望去,却只有空荡的街角和摇曳的树影。
她心中暗自有了猜测。
杨家公馆,周末午后。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铺着旧绒毯的书房里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墨香和清茶的氤氲。
杨鸿铭坐在藤椅上,手持一卷古籍,正与坐在对面的陈序之探讨一首杜诗中的沉郁顿挫。
陈序之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听得专注,不时点头,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边。
杨晚舟正坐在那里,就着明亮的日光翻阅一本厚重的德文医学专著。
她微微蹙着眉,指尖轻轻划过书页上复杂的解剖图,沉静侧影像一幅精心勾勒的工笔画。
阳光为她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连额前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陈序之看得有些出神,直到杨鸿铭轻轻咳嗽一声,他才恍然回神,耳根微红,连忙端起茶杯掩饰窘迫。
“……所以说,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古今皆然啊。”杨鸿铭放下书卷,喟叹一声,语气里带着文人特有的忧愤,却又透着无力。
他话锋一转,似是随意道:“序之近来诗作,似乎也多了几分这般沉郁之气?”
陈序之连忙收敛心神,恭敬答道:“老师明鉴。如今时局动荡,民生多艰,学生……心中难免有些块垒,借诗句稍作排遣罢了。”
他不敢说得太明,但话语里的指向,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
杨晚舟从书页间抬起头,看了陈序之一眼。
她欣赏他的才学与正义感,但也看得出他那份书生式的软弱。
父亲似乎有意撮合他们,但她心中并无波澜。
她的世界,手术刀和病理学占据了大半,剩余的一点空间,装不下这般风花雪月却又沉重无力的叹息。
此时,杨延青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带着一身外面阳光的气息。
“父亲,姐!序之兄也在啊!”他声音爽朗,瞬间打破了书房里略显凝滞的气氛,“你们猜我今天在学堂听到什么消息?政府又要加征‘特别捐’了!这还让不让商人活了?”
杨鸿铭的眉头皱得更深。
陈序之也露出了愤慨又无奈的神情。
杨晚舟放下书,轻声问:“确定了吗?”
“八九不离十!”杨延青拿起茶杯一饮而尽,“说是商会那边已经接到风声了,那位蒋会长……”他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下意识地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混合着敬畏与不满的复杂情绪,“……恐怕又要替上面奔走操办了。”
蒋会长。蒋觉民。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杨晚舟心底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想起了百乐门那模糊的一瞥,想起了后巷那个身份成谜的伤者,想起了夜间街道上那若有似无的注视。
这些碎片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像,却让这个名字带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她不动声色地重新拿起书,目光落在铅字上,却有些难以聚焦。
同一时间,朝坤商会总部。
这是一栋气派的西式建筑,内部装饰却融合了中式的沉稳厚重。
蒋觉民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听着几位理事争论不休。
议题正是那笔“特别捐”。
“会长,这数额太大了!下面几家商号今年本就艰难,再抽这么一笔血,怕是……”一位老理事满面愁容。
“万成将军的意思,很明确。”另一位穿着绸衫、面露精明的理事接口,“我们朝坤商会树大招风,此时不出力,恐怕……”
蒋觉民一直沉默着,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直到争论声渐渐平息,所有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
“捐,是要捐的。”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定鼎之力,“但怎么捐,捐给谁,里面可以有文章。”
他几句话点出几个关键人物和关节,安排得滴水不漏。既不全然违逆万成,又为商会争取了最大的缓冲空间,甚至暗中将部分压力转移到了万成派系的其他人物身上。
下属们心领神会,纷纷领命而去。
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蒋觉民走到窗边,俯瞰着楼下熙攘的街道。他的面容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
阿永悄无声息地走进来,递上一份简单的报告。
“医院那边,杨医生一切如常。除了医院和家,偶尔会去城西的贫民义诊点。”
蒋觉民接过报告,目光在“杨晚舟”三个字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合上,丢在桌上。
“知道了。”
然而,在阿永离开后,他脑海中却不期然地闪过一个念头:城西义诊点……那里环境复杂,疾病横行。
她一个年轻女医生,倒是不怕。
城西的义诊点设在一条破败的巷子里,是由一间废弃的米仓仓促改建的。
空气里混杂着霉味、药味和贫苦人身上特有的酸馁气息。来看病的多是衣衫褴褛的苦力、面黄肌瘦的妇孺,以及一些无处可去的老弱病残。
杨晚舟穿着素净的棉布旗袍,外罩洗得发旧的白大褂,正低头为一个发烧的孩童听诊。
她的神情专注而柔和,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汗水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她也浑然不觉。
“阿婶,孩子是风寒入里,有些肺炎迹象。这包药你拿回去,三碗水熬成一碗,早晚分服。”
她将包好的草药递到一个满面愁容的妇人手中,声音温和而清晰,“切记,不能再受凉了。”
妇人千恩万谢,几乎要跪下,被杨晚舟轻轻扶住。
不远处,巷口停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汽车。
车窗紧闭,蒋觉民坐在后座,目光穿透深色的玻璃,落在那个忙碌的白色身影上。
他刚从城西的码头仓库处理完一桩货物纠纷,返回商会途中,阿永低声提醒了一句:“会长,前面就是杨医生常来的义诊点。”
他让司机放缓了车速,然后停在了这个不起眼的角落。
他看着她耐心地问诊,熟练地包扎,甚至掏出自己的手帕为一个满身污垢的老乞丐擦拭伤口周围的脓血。
她的动作没有一丝嫌弃,只有医者的专注。
有几个地痞模样的人在附近晃荡,眼神不怀好意地扫过义诊点简陋的桌案和药箱,但看到她身边还有两个身材壮实的男学生帮忙,终究没敢上前滋事。
蒋觉民静静地看了片刻。这与他认知中的“杨鸿铭教授的女儿”、“康泰医院的医生”形象有些出入。
他见过太多人,慈善家、名流、沽名钓誉之徒,他们的善行往往带着明确的目的和表演性质。而眼前这个女人,她的投入太过自然,自然到……有些刺眼。
“平京医学堂的高材生,康泰二院的实习医生,跑到这种地方来。”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阿永在前座低声回应:“是,听说杨医生来这里已经快一年了,每周都来,风雨无阻。”
蒋觉民没再说话。就在这时,义诊点那边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一个男人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臂踉跄冲来,看样子是与人斗殴所致,身后还跟着几个骂骂咧咧的壮汉。
“臭郎中!快给他止血!”为首的壮汉气势汹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药瓶乱跳。
杨延青和另一个男学生立刻紧张地站起来,试图阻拦。场面瞬间剑拔弩张。
杨晚舟却只是皱了皱眉,迅速拿起纱布和止血钳,对那受伤的男人冷静道:“坐下,按住这里。”
她直接无视了那几个寻衅的壮汉,仿佛他们不存在一般。
她的镇定反而让那几个壮汉有些意外,气焰稍稍一滞。
车内的蒋觉民眼神微冷。
阿永察言观色,低声道:“会长,是码头‘黑鱼帮’的几个小喽啰,要不要……”
蒋觉民抬起手,制止了他。
他想看看,这个女人会如何处理。
只见杨晚舟快速为伤者清理、包扎,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完事后,她直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几个壮汉:“伤口处理好了。诊疗费,五个铜板。”
那为首的壮汉一愣,随即嗤笑:“五个铜板?你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来看病,就是病人。”杨晚舟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付钱,是天经地义。”
她那沉静的目光,仿佛有种奇异的压力。壮汉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又瞥了一眼旁边虎视眈眈的两个男学生,虽然学生气未脱,但体格不算弱。
再看看周围渐渐聚拢、面露不满的贫民,终究悻悻地扔下几个铜板,扶着同伙骂咧咧地走了。
风波消弭于无形。
杨晚舟弯腰捡起散落的铜板,放入一个旧木匣里,脸上没有任何得意或后怕,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她继续招呼下一个等待的病人。
车内的蒋觉民,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又或许只是光影的错觉。
“走吧。”他收回目光,吩咐道。
黑色汽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了巷口,如同从未出现过。
回商会的路上,蒋觉民闭目养神。
他开始觉得,这个杨晚舟,或许并不像他最初想象的那样,仅仅是一个“教授的女儿”或“无害的变量”。
而在义诊点,杨晚舟忙到日落西山才准备离开。收拾东西时,她隐约感觉今天似乎比往常更“顺利”一些,连平时总会来探头探脑、想占点小便宜的几个混混都没出现。
她甩甩头,将这归功于今天运气好,或者弟弟找来的同学比较有威慑力。她并不知道,在某个瞬间,曾有一道来自深渊的目光,短暂地落在她身上,并在无形中,为她驱散了一些潜在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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