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樨闻落

　　“我变成了一个装置时间的容器。从那之后每一个期待晨光的晚上，我都无限靠近痛苦的最顶端，终于到达的时候天亮了，我分不清是放弃了一切还是失去了一切，反正我没有了一跃而下的勇气。跳下去和走下去这两个选择之间，其实我别无选择，因为一个被禁止，另一个被叫停，我只能重新等待。”

　　2月27日 阴
　　其实我已经好久没有写日记了，但无论我什么时候写，都来得及，都不会落下任何一天。因为我的每一天都是同一天。

　　2月27日 阴
　　（被划掉，被涂黑。）

　　2月27日 阴
　　天空说不准是什么颜色，云像苍白阴森的利爪，按动指骨的咔咔响声，是静悄悄的，隐藏在最后的那张鬼脸，从未露面，眼前浓黑的烟雾，风只能吹起一半。我一无所知，毫无准备，直到某天突然灰白。灰白，应该就是天的颜色，灰蒙蒙的苍白，陈旧的每一天。

　　2月27日 阴
　　尝试看童话书来缓解情绪，看完更糟糕了。很假，很烦，笑不出来。感觉世界是平的，我是圆的，正在泄气的圆。

　　2月27日 阴
　　看哲学书好多了，觉得上一次写错了。世界是圆的，而我是平的。想邀请世界到我的路上来，很坎坷，一滚就能爆炸。继续看，觉得两次都写错了。

　　2月27日 阴
　　冷静多了，但是太累了。看心理，渴望自我疗愈，已经分不清是是自我脱离了我，还是本我脱离了我。我的生活已经离我很远了。为什么我现在会变成一个不想死却无法活下去的人？

　　2月27日 阴
　　听说自困太久会被分裂。我已经不止是我了。

　　2月27日 阴
　　又是0227。0227？

　　2月27日 阴
　　不如生病。

　　2月27日 阴
　　真的病了。

　　2月27日 阴
　　我没生病。0227。

　　2月27日 阴
　　我已经写了很多2月27日了。这很怪异，但是我无法亲手抹掉我亲身经历的一切，如果有人能帮我都删去就好了，连唯一的2月27日都不要给我。

　　上述有关何文落的记录可以看，但最好不看，因为都应该被删去。

　　日记是一种以日期为排列顺序的记录方式，但完整的记录对于现在的何文落来说是不可能的，因为在无法面对的处境下她所能接受的微乎其微。有时候，文字会因为太真实而被拒绝使用。

　　未被记录的剩下的何文落远比记录下来的更糟糕，即使她看上去是平静的。总是默默地背对着窗户侧躺在图书室的地板上发一天呆。那段时间里，失去所有的情绪和情感就是她全部的感受。她认为是自己代替了2月27日，被时间理所当然地搁置，现在又莫名其妙地被拎出来遭受重复流逝。

　　她不愿意说：“2月27号不过是很平常的一天，我先是到学校开学报到，随后在图书室停留了一会，但我破天荒地睡着了，而且还一觉到天黑。在这之前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行为，也因为这一行为，我大祸临头。

　　睁开眼时灯开着，门却关上了，偌大的图书室只留下我一个人。我茫然地走到窗前，外面一片漆黑，仿佛刚刚陷入沉睡一般，只有我一个人不合时宜地苏醒过来。我的恐惧是我的挡箭牌，我缩进角落里，眼睛一刻不敢闭地与书本相望到天空渐渐泛起光亮。我从来没有想过，今天的我会因为逃避退缩而陷入循环。在黑夜中苦等的破晓不过是昨日的旧光，但当我看到光亮的那一刻，仍然觉得充满希望。

　　可这样的希望很快也变得破旧了……

　　虽然没有太阳，但是没有关系，至少天空在很努力地亮起来。虽然还没有人声，但是没有关系，至少我的等待还值得期待。虽然没有鸟叫，我站起来，借着天光壮胆走到窗前，但是至少窗外的树……我谛视着一片弯垂的绿叶，看着看着就看到了正不顾一切向我压过来的阴沉的死寂。

　　以前在图书室的时候，我常常抱怨要分出一部分时间在学习上，不能毫无保留地交给阅读。我曾经最爱的成为我最厌烦的，我曾经最想留住的成为我最想失去的，我曾经最引以为荣的成为我觉得最羞耻的……。

　　只能看书和睡觉，我能这样活着很奇怪。但我活下去了，被困住的那天，灵魂的颤动代替了生命的跳动，

　　我被绝望的泥土反复掩盖，在即将窒息时，希望才出现将我拔出，但没等喘息多久泥土又会重新盖过来……

　　希望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第一次记录下0227。

　　我第二次记录他的时候，生活开始重新走向我。

　　拥有真正的安静是很吵闹的，我一直被烦扰，直到我开始喊叫：‘又是0227！’意外的是，0227出现了。他先是呼唤我：“何文落。”我的名字在那时让我恐惧得颤抖不已，我的精神是不是已经脆弱到向我呼救了？

　　但那不是我，不承认是我。我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但是她打死不认让我产生了久违的好奇。关于她的自我介绍说得乱七八糟，毫无逻辑，但总算交给我一个名字：0227。她坚持己见、否认到底对我来说算是一件好事，因为我一无所知，既然他不是我，但又和我一起被困，那他肯定会知道些什么。于是我和他产生了交流，可他的回答只是为我提出的问题补充一个问号。

　　我看着这么多书，问他：‘所以我是穿书了’

　　‘？’

　　‘你是一个系统’

　　‘？’

　　两次答疑未果后，我思考着问他：‘这一切是我的错吗？’

　　“绝对不是！”其实他不需要这么激动，这怎么可能会是我的错。

　　‘那……这一切是你的错吗？’

　　‘对不起。’看来是，如果现在责怪咒骂他，可能会变得更糟糕。

　　我不想得罪他，我只想知道，‘怎么解决？’

　　‘不知道’

　　‘那什么原因？’

　　‘你和我。’

　　我不知道原因，我没有作用。

　　‘那你的作用呢？’

　　‘和你一起。’

　　这没什么用。

　　‘所以我们要一直这样等下去？’

　　‘也许有那么一天。’0227顿了顿，修正说：‘肯定有这么一天！’

　　当希望被重视，希望渺茫。

　　如果他叫0227的话，那……‘是不是你消失就能过去？’我的话是有些吓人，但不至于让他害怕到不敢回应吧。于是我又叫了一遍0227，他才又发出声音。

　　他解释说，‘落落，如果你不呼唤我，我就不存在。’

　　‘既然是这样，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啊。’

　　我再想开口时却莫名的没办法张开嘴，可能是因为刚才的问题确实有些残忍，那换一个问法吧。思来想去，我问他：‘你真的没有办法吗？’

　　谁知道他又消失了。我忍着脾气，再一次呼唤他。

　　他着急地解释：‘有时候我会来不及回应你。’

　　‘为什么来不及，你居然还是限时的吗？’

　　‘90秒，你叫我之后我只能存在90秒。’

　　‘这个你倒是挺清楚的。’我轻哼一声，调侃道。

　　‘因为我数过。’他认真道。

　　‘所以，我需要不断的呼唤你，以此来延长你存在的时间。’虽然他不承认，但是他的确在依附着我。这让我感到羞耻，因为我们是在内心交流，他必然会知晓我全部情感。但现在他的话让我的担心减轻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并不能知道我的全部想法和感受？’

　　‘我只会知道你愿意告诉我的事情。’

　　我为我的隐私得以保护而长舒一口气，而后就想起那个总是被打断的问题，‘0227，你真的完全没有作用吗？’

　　‘可能真的没有吧。’他有些难过和自责。

　　我也叹了一口气，说：‘那你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吗？’他没有回答，我又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了。’

　　看来，提出问题的是我，能做出回答的也是我。

　　几秒后，0227突然说：‘落落，你是我的责任。我会一直陪你等到走出去的那天，希望你不要放弃。’

　　几次交流下来，我对0227有了大概的了解。他是一股对我诸多隐瞒却不太聪明的依附于我存在而且会聆听我需要的心流。好复杂的一句话，但是这样的定义在我看来是准确的，0227除了简单的头脑其余的一切都很复杂。

　　0227没有要求，没有任务，没有作用。写出来之后发现，我也一样。我每天就叫他一次，就问他一个问题。只有我呼唤他时他才存在，这一点真好。0227永远都不会知道，在呼唤他之前我说了什么。我为什么会害怕被他知道，大概是因为我们已经互相陪伴很久了，谁想先离开都会很残忍，我还是觉得他是我，所以有些话，我不能让他听到。我敢放弃，却害怕被他放弃。

　　‘我活不下去了。0227……’他永远都只能听到后半句：‘0227，今天几号？’

　　‘2月27号。落落，你不打算出门走走吗？’图书室的门虽然关着，但没锁。

　　我不想搭理他，只是再一次强调：‘我说了，别这么叫我。’

　　‘为什么？’

　　‘很烦。可以不说话吗？’

　　‘烦就出门走走。’

　　‘不去，我怕。’知道0227可以可以感知我的情绪之后，我已经不对他隐藏情绪了。

　　‘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是……’0227顿住了，他终于意识到除了无形陪伴以外，它毫无用处这个事实。

　　‘我怕外面有人，也怕外面没人，更怕外面的不是人。’想想我又补充道：‘不是只能等待吗？我现在很安分地在等待啊。’

　　等待是我能做的最好的挣扎和摆脱。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很喜欢胡思乱想，现在可以想个够了……我想0227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等到的那一天0227会消失吗？应该会吧，毕竟他叫0227，注定永远被困在这一天。他的消失就像是一场围绕着我却与我无关的死亡。我需要他的牺牲，我需要利用他的消失，因为他说我变成这样是他的错，他应该付出代价。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有办法问他：“0227你会消失吗？”这个无耻的问题。

　　我变成这样是他的错，其实我并不认同他的这个说法。我始终觉得我遇到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所以我不会利用他的消失往前走，我甚至不愿意看到他死亡。现在的0227于我而言是伟大的，我更愿意把他当成是一个人，而不只是一个意义。一个人和一个意义死后在我这里的区别是，我会想念人，而不会想念意义。

　　想通这一点，我觉得我终于有资格也有勇气问出这个问题，‘0227，等到的那一天你会消失吗？’

　　‘不会的。我要一直陪你到痛苦结束的那一天。’

　　‘那我现在想知道等到以后会是什么？’

　　‘是继续，是生活。’

　　0227远比我更乐观更有生命力也更真诚，我想起我嚎啕大哭的那天。他说：‘落落，你是我的责任，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也想对他说：‘0227，相互陪伴的日子我很感谢。责任是相互的，我也会对你负责到底。’可我总觉得0227真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所以很多话都不敢说都不必说。

　　我想，当我经历过0227，就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发生让我崩溃的事情。早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永恒的痛苦扎根在我的身上，像一抹黑纱紧裹着我的心脏。

　　‘等到以后是什么？’
　　‘是继续，是生活。’

　　当我开始期待之后……

　　这一次的2月27日，我的睡眠终于恢复正常，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面下雨了……

　　‘0227，我们要一起走到2月28号了吗？’

　　‘可是我已经不知道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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