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念想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迷迷糊糊的童年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
　　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

　　——《童年》 罗大佑

　　Y市Z县的小镇位于南边，不是雨季的江南水乡，不是休闲的海边风光，而是群山环抱，隐匿于山川中的秘境。

　　一脉脉连绵不断的山峰，常年流淌的竹溪河，层层叠叠的田野，那是童年的舞台，山上的果子孩子们要，河里的鱼虾孩子们要，地里的瓜果孩子们也不曾放过……

　　无论何地都有一群小孩的身影。

　　这一年的冬天，我出生了。

　　爸爸不是本镇的人。少时，奶奶早逝，自此离家在爷爷的厂里生活。但命运不曾眷顾他，几年后爷爷也因病去世。加上诸多原因，爸爸远离家乡，与母亲相识结婚，做了许家上门女婿，因此我随妈妈姓。爸爸一生多坎坷，因此我出生时取名“许每宁”，愿日安宁，岁月静好，小名“小熊”。我笑称沾“父姓”。

　　我是家里老三，在当时不过是寻常人家常态罢了，三个女孩一个儿子，或是很多个女孩一个儿子。平凡与贫穷好像是注定伴随着我们的出生，在小镇上的女孩，多的是苦难降临。然而幸运的是，我们家即使外公不满，父母还是决定适可而止。

　　为了生活，为了打破镇上“无儿不幸论”，了不重复既定的生活，爸爸是那些年第一个外出打工的人。五岁前他常年外出挣钱，但为了不让我们成为留守儿童，妈妈在家务农做些手工活，方便照顾我们三姐妹。

　　可也有和镇上大多数人相似之处，我家也是大带小模式。不过三岁时，二姐也去读书了，家里独留我一人。

　　镇上不存在幼儿园，我开始外出寻找小伙伴。庆幸的是有一个做事雷厉风行、行事果断大姐，还有一个人人称赞、年年第一的二姐，在我们那一片，大人闲言碎语逐渐淡化，更是无人敢欺负我。所以那个在一堆小朋友中，发号施令的便是我。

　　当不了村花，起码也是村中一霸。

　　但许家亲戚与邻居常常背地里说，小镇风水独照我家，说我读书必是与姐姐们一样，外加时常听姐姐们说学校生活各种趣事，令我对学校心向往之。

　　99年夏天，爸爸考虑到自己多年的缺失，决定回家另寻出路。可能是常年不在家的缘故，爸爸对我们几乎有求必应。可当我央求爸爸送我去读书时，爸爸却拒绝，称我年龄太小了。

　　我自是生气与不负。大姐给我支招 “你去找外婆帮你求情嘛！”最后未能如愿。还是二姐有办法，她教我认字，算数……后话是，她对学习上心，对我的学习更是上心，自此我对二姐有种恐惧感，尤甚今后遇见的老师。

　　临近开学的日子，我每日在父母眼皮子底下刻意大声读书。皇天不负有心人，爸妈商议后同意带我去报名。

　　八月的风裹着淡淡桂花香萦绕在我鼻尖，似是在勾引我。我却还在小书桌上努力完成二姐给我的任务，突然父亲在我旁边坐下。

　　“小熊，明天带你去报名。”他掏出一块手帕，手指蹭过我鼻尖。

　　“我终于可以去学校了！我要穿那件外婆给我做的红色新裙子。”我又惊又喜，停下笔。

　　次日清晨，一缕阳光从报纸缝隙透进来，我已经穿戴整齐，催促父亲。父亲把户口本装进黑色塑料袋，牵着我从河边小路走过。河边的野花开得正盛，我慢慢松开爸爸的手，东摘一朵西扔一多。

　　他走得很慢，怕我摔着，时不时回头看我。我蹦蹦跳跳，踩着他的影子，数着踩了几下——数到一百我不会了，又重头来过。

　　十来分钟，小学印入眼前。

　　爬山虎爬满镇小学斑驳的砖墙，我仰头看见门上褪色的"石龙小学"，拉着爸爸的手，前后晃着。他蹲下来帮我理顺裙子的褶皱，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烟草味，混着晨露的清新。

　　“满六岁半了吗？”一位年纪不大的老师扶了扶眼镜。我挺直腰板：“我属兔的！”掏出小包包里的铅笔头，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算，又掰着手指算：“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三......”数到五时，爸爸拿出户口本。

　　老师翻开户口本皱起眉：“虚岁六岁，实岁才五岁多。”她把表格推过来，“按规定得满六周岁才能入学。”我急得鼻尖冒汗，扯父亲衣角：“我真的会！我会写很多字，会数到100，还会帮外婆算鸡蛋！”

　　父亲搓了搓手心的茧，蹲下来与我平视：“小熊，咱们明年再来好不好？”我撇着嘴摇头，眼泪啪嗒砸在地上。爸爸问老师“年龄到了，一定可以收她嘛？”老师笑到：“肯定的，她会的还不少”

　　他长叹一声，让我出去等他，他和老师商量。我踮起脚尖，趴在窗外偷看。

　　父亲掏出钢笔，在出生年份那栏轻轻一划，把“5”改成了“6”。

　　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老师接过表格，盖章签字。我急匆匆跑进去，老师严肃说道：“那你要尽快去办事处改过啊！”父亲点头笑：“嗯。”

　　我破涕而笑，扑进他怀里，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烟草混着汗水的味道。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特意绕到办事处主任家，用低声下气，与烟酒换来一句"爱学习不会错"。

　　开学那天，我捧着新发的田字格本，看父亲站在教室窗外冲我比大拇指。阳光穿过银杏叶，在他发间洒下碎金——直至他离去我才明白，凡是于我们姐妹仨有益，他皆希望我们如愿。

　　后来每当我翻开那本破旧、边角微卷的户口本，视线总会停留在那一页上父亲修改过的出生年份，像是父亲随时备着的一颗小小的、甜甜的糖果。多希望永远定格在那个所愿皆所得的秋天。

　　开学第一天，学校里热闹非凡，高年级的孩子们在走廊追逐打闹，而我们一年级的新生则乖乖坐着，等待老师安排。我个子矮，但坐在最后一排，只能看到前面同学的后脑勺，只好踮起脚尖张望。

　　“好了，同学们，”班主任王老师拍拍手，“现在我们要选出班长。肖潇影，你个子最高，坐姿也端正，就当班长吧。要好好协助老师！”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原本在我家那一片，我一直充当“小领袖”的角色。回家后我天天抱怨“唉！没想到我当不了领头羊了，而且单人单桌，上课无聊死了。”

　　姐姐们都嘲笑我：“是谁哭着闹着都要去上学的呀？”

　　后来班上又陆续收到一些学生，我有同桌了！

　　那时，妈妈每天固定给我们零花钱，我每天都把放在书包外面挂着的喜羊羊小包包里！但有段时间我的钱天天都会少一些，我都以为弄丢了，也不敢和家里人说。

　　后来有天放学后，我发现是我同桌拿的。我气死了，与她争吵起来，让她还钱，最后两个人推搡起来，她用指甲抓我脸，三条火辣辣的抓痕啊！从小我没有忍让任何事情，立马站在凳子上把她压在地上打算揍她。

　　班长肖潇影战战兢兢地走过来，边哭边要把我和她分开。我死也不放，最后三个同学才把我拉起来。

　　后来我知道要不是碍于班长的身份，她根本不敢挨着我。老师也撤下她的班长职位。因为愧疚，我时常给她分享东西，最后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我习惯叫她小影，我们无话不谈。

　　放学二姐来接我时，我向她告状。回家后我们告诉妈妈事情原委。次日妈妈去班上找班主任处理。

　　但我自此一战成名，没人再敢欺负我了!

　　我期待的小学生活，也高开低走的进行了。

　　之所以如此说：老师同意我改年龄入学，部分原因是以为我是好苗子，考上重点中学的大姐，年年成绩满分的二姐。结果我志不在此，从不在意成绩，除了语文常拿第一，其余都是及格分数徘徊。

　　时间一晃而过，小升初考试来临。我们当地按户籍分校，没有升学压力。但考试结束时，还是感觉人轻松了不少。迈着轻快的步伐与小影回家，书包一放，小伙伴们聚集在一起，今日满山的跑，明日下河捉鱼，后日悄悄拿着外婆茶馆里的纸牌与朋友们玩……

　　由于爸爸工作原因，妈妈早先就离家帮他，让外婆与外公带我，他们也一向疼我。一回家发现我日上三竿才起，放飞自我，决定给我找点事情做。

　　先是打算报个数学与英语衔接补习班，我十分抗拒。二姐和妈妈说：“她好多本子和书上都画满各种画，你给她报个画画的补习班，她铁定答应。”

　　妈妈给爸爸打电话交流，爸爸说他朋友家有小孩，成绩一般但作为艺术生考上名牌大学。一合计，同意送我学画画。

　　自大姐去市里上高中后，我学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不是二姐时时督促，我怕是年年拿倒数。论拿捏我，还得是她。

　　但镇上没有画画补习班，爸爸打算送我到他意外结识的朋友那，跟着他系统地学习。据说他是一位很酷的纪念碑守墓人，那时父亲只知他会画画，却不知他是位知名画家。

　　画画我自是十分愿意的，我信心十足的期待拜师学艺。父亲也早早让我准备备几副画。我找出两幅不同心境下的画作，再备上一幅新作。

　　一切就绪，父亲带我去拜访老师。刚到时父亲先让我叫他叔叔。他摆摆手让我叫他“老方”。一番寒暄，他和父亲说我天赋不够成不了画家，我说：“当画家很难嘛？而且谁说我长大要当画家，我就是怕我妈给我报补习班。”他笑了笑，还未说什么。

　　这时一位奶奶推开院子的门走进来，我扭头看见她旁边跟着一个和我差不多的两个男孩。

　　“有意思的小孩”，似是听到我们的谈话，她轻轻拿起我的画，看着老方“时清，你这话和我对你的评价异曲同工。你这么坚信啊？”

　　我激动地看着奶奶“奶奶，你也觉得我有天赋，是个画家的“才”料吧！”

　　这时旁边两个男孩也凑近看画，有一个一言不发安静地看画，另一个哈哈哈大笑“还没有我画的好，还画家勒”

　　我皱着眉哼了一声“我只是……只是还没认真学过，以后肯定超过你。”

　　奶奶揉了我的头“时清，我看这丫头有灵性，你考虑考虑。”

　　“老方”无奈一笑，“老师你都说了，那我收了吧，近来也无甚大事。”

　　我大笑着却不失郑重地说“多谢奶奶！我肯定把师傅技艺都学走，不辜负你的看重。”

　　“好，期待小画家的大作。”奶奶一脸柔和，眼神也透露出慈祥。

　　爸爸让我正式拜师，老方也拒绝了，不搞繁琐礼节，还是让我叫他“老方”。爸爸提出离去，不耽误他待客。

　　我离开时对着奶奶笑着道别，爸爸还在与“老方”交谈。我转过身对着那个男孩的方向再次大声“哼”！等着我超过你！”爸爸歉意地拍了我一下！

　　他又嘲笑我，我趁父亲没注意小声说“我一定超过你”。另一个小孩眼神温和，脸上带着一丝笑意看着我。

　　父亲牵着我离去。

　　其实回家我难过死了，和小影吐槽，“凭什么说我没天赋，我那么喜欢画画，说不定我以后真成画家了呢。”

　　假期过半，大姐才放假回家。有天我、她还有二姐在山上摘核桃时，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说让我初中不准谈恋爱。

　　我满口答应“谈什么恋爱，虽然还没有分班，就我们初中，70%的都是附近校小学升上去的。天天疯跑，都知道大家底细，我能和谁一起谈恋爱。是山上果子不香吗？漫画不好看吗？小熊小熊，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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