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海

　　1988年的星屿镇，晚霞总把海面染成融化的蜜蜡色，浪尖沾着碎金，一荡一荡漫过银滩。林屿蹲在滩涂边，指尖捏着枚半透明的花蛤壳，壳壁映着橘红的天，连他刚剪的齐耳短发都染成了暖色调。身后的椰林里传来“沙沙”声，混着外婆喊他回家的声音，像裹了层海雾的棉线，轻轻绕在耳边。

　　“屿仔！别玩贝壳了！你爸修完渔船，带了台VCD回来！”外婆的蓝布褂子下摆沾着滩涂的湿泥，手里攥着把旧芭蕉扇——扇面上的荷花是去年她用剩的红颜料画的，现在褪成了淡粉，竹篾边缘磨得发亮，却还能扇出带着椰香的风。林屿赶紧把花蛤壳塞进裤兜，跟着外婆往家跑，白塑料凉鞋踩在银滩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没一会儿就被追上来的浪头抹平。

　　家里的院坝里，父亲正蹲在青石板上调试VCD机。机器是银色的，机身上贴着模糊的“松下”贴纸，旁边堆着几张盗版碟，封面印着邓丽君和周润发的头像。“这是你王叔从广州捎来的，说在那边打工的人都爱用这个听歌。”父亲擦了擦机器上的灰，把一张印着“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的碟片塞进去，“你王叔说，这歌在广州的街头巷尾都能听见。”

　　很快，温柔的旋律从机器里飘出来：“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的歌声裹着椰林的风，漫过院坝里晒着的渔网，连挂在竹竿上的海蛎干都好像跟着晃了晃。林屿趴在父亲身边，眼睛盯着转动的碟片，生怕它突然卡壳——父亲说，这台机器是组装的，偶尔会“犯脾气”。外婆坐在竹椅上，手里剥着刚从滩涂挖的海蛎，指尖沾着海蛎的黏液，却笑得眉眼弯弯：“这歌真软，比咱们镇老茶馆的评弹还好听。”

　　正听着，邻居家的大学生陈默背着书包路过。他是星屿镇第一个考上省城大学的人，每次放假回来，都会给林屿讲城里的事。“陈哥！快进来听VCD！”林屿赶紧喊他，陈默笑着走进院坝，目光落在VCD机上，又扫了眼林屿手里攥着的花蛤壳：“屿仔还在捡贝壳？我上次跟你说的《海底两万里》，看完了吗？”

　　“看完了！”林屿点点头，把书从屋里抱出来——书皮是父亲用牛皮纸包的，边角已经磨得毛糙，“尼摩船长好厉害，他保护海洋里的生物，还救了教授。”陈默接过书，翻了两页，突然抬头问：“那你觉得，读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像尼摩船长一样保护别人，还是为了比别人强？”

　　林屿愣住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父亲停下调试机器的手，笑着说：“陈默，你这问得太深了。咱们屿仔还小，先让他多看看书，以后自然就懂了。”陈默却摇了摇头，指着院坝外的银滩：“叔，我在省城读书时，见过有些大学生，仗着自己学历高，就嘲笑卖菜的阿姨不识字，还说‘没文化就该被欺负’。可我觉得，读书不该是这样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屿身上，语气认真：“屿仔，以后你要是读书，要记得——咱们读书是为了成为‘提灯人’，自己走在亮处的时候，也给别人照照亮。不是有了知识，就去嘲笑那些没读过书的人，更不是把别人的‘灯’吹灭。你看咱们镇的张阿婆，她没读过书，却每天早上给流浪的猫喂饭；还有你外婆，她不认识字，却知道滩涂里的花蛤要留着小的，明年才能再长——这些善良，跟学历没关系。”

　　林屿似懂非懂地听着，手里的花蛤壳攥得更紧了。外婆剥完海蛎，把一碗鲜美的海蛎汤端给陈默：“陈默说得对。咱们做人啊，心善比什么都重要。你在省城读书，别学那些坏脾气，要是有人欺负你，就跟家里说。”陈默接过汤，喝了一口，笑着说：“外婆放心，我不会的。下学期学校有环保活动，我还想跟老师申请，来咱们镇的滩涂做调研，看看怎么保护这里的花蛤。”

　　夕阳慢慢沉到海平面下，VCD机里的歌还在循环播放，《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的旋律变得温柔。陈默要走的时候，把一本新的《少年中国说》送给林屿：“这书里写‘少年强则国强’，但我觉得，‘少年善则国善’更重要。屿仔，以后你要做个善良的读书人。”

　　林屿把书抱在怀里，看着陈默的背影消失在椰林尽头。父亲关掉VCD机，准备去厨房做饭，外婆则继续剥海蛎。林屿蹲在青石板上，看着手里的花蛤壳，又摸了摸怀里的书，突然抬头问外婆：“外婆，陈哥说的‘提灯人’，是不是就像晚上在滩涂边给渔民照路的灯塔？”

　　外婆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伸手摸了摸林屿的头：“是啊，就像灯塔。你看咱们镇东边的灯塔，不管刮风下雨，都亮着灯，给过往的渔船照路，从不会因为哪艘船小，就不亮灯。”林屿点点头，眼睛盯着东边的方向——虽然看不见灯塔，但他好像能想象出那束暖黄色的光，正穿过夜色，落在海面上。

　　他突然想起什么，从裤兜里掏出那枚花蛤壳，放在青石板上，对着刚升起来的月亮。壳壁映着月光，泛着淡蓝的光，像一块小小的镜子。“外婆，”林屿的声音带着点认真，“等我长大了，也要做‘提灯人’，像灯塔一样，给别人照路，好不好？”

　　外婆还没回答，院坝外突然传来邻居张阿婆的声音：“林婶！你家的海蛎干晒好了吗？我家的还没干，想借你家的竹篾用用！”外婆赶紧应着，起身往院门口走。林屿留在原地，继续盯着花蛤壳里的月光，心里满是期待——他不知道“提灯人”具体要做什么，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件很温暖的事，就像外婆煮的海蛎汤，像父亲修的渔船，像陈哥送的书。

　　他突然想起陈默刚才的话，又抬头看向厨房的方向，父亲正在里面切菜，菜刀碰撞案板的声音“咚咚”响，混着远处浪头的声音，格外安心。林屿把花蛤壳小心地放进《少年中国说》的书页里，突然问正在切菜的父亲：“爸，要是以后我读书，遇到有人嘲笑没文化的人，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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