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泼落地

　　烦 哪里都烦，声色犬马的名利场无非就是哪些事。冷气和不要钱一样的开着，却吹不散空气里扰人的香气味，无论是被世人赋予了高档意义的牌子货香水，喷到利欲熏心的人上还是那股臭味。

　　方越衍眼都没抬，宴会厅里无非就是那些演过无数遍的剧情。光鲜亮丽的外表下说到底不还是财色交易吗？无聊的让人咂舌，他抬脚向外走去，忽略了那些举着香槟杯想要给他敬酒的人。

　　扯了扯有些紧的领带，眼神扫过窗外的城市夜景。灯火通明，很漂亮，但是看腻了。

　　向外走的脚步却在撇过一个新捧上来的小明星的一双猫眼上停了刹那，随即加快脚步向外走去。

　　那股烦躁感像是胃里未曾消化的食物，丝丝缕缕地向上翻涌，顶着他的喉咙。厚重的柚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合上，将宴会厅内鼎沸的人声、虚伪的笑语和甜腻的香水气味统统截断。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走廊里只剩下他定制皮鞋的鞋底，敲击着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发出的、冰冷而规律的回响。

　　他扯松了那条价值不菲的真丝领带，喉咙处的束缚感稍减，但心口的郁结却未散去分毫。

　　就在他走到电梯前，那片冰冷的金属门面倒映出他模糊的身影时，毫无预兆地，一张脸的轮廓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不是会场里任何一张浓妆艳抹的脸。那张脸很干净，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固执的清秀。

　　记忆像不受控制的旧胶片，画面甚至没有颜色，只有黑白分明的轮廓。

　　这个念头来得莫名其妙，像一只纠缠不休的飞虫，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方越衍的眉心几不可查地蹙起，他没有停下脚步，反而步伐迈得更快，仿佛想用物理上的速度，将那个恼人的影像远远甩在身后。

　　专属电梯的门在他抵达的瞬间便已无声滑开。他径直走入，狭小的空间里，空气冰冷而稀薄。

　　他没有看镜子里自己的脸，只是盯着那不断向下跳动的鲜红数字。数字每变动一下，他脑海中那张脸的轮廓，似乎就更清晰一分。

　　操。

　　阴魂不散。

　　这声无声的咒骂在胸腔里滚过，带着一股无名火。

　　回到星河湾，他甚至没有开大厅的主灯。整座城市被他踩在脚下，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c港的灯火像一堆被打翻的、廉价的钻石，安静地铺陈开来，映亮了他脚下一小片昂贵的手工地毯。

　　空气里弥漫着威士忌的泥煤味，和他身上那件黑色真丝衬衫散发出的、冷冽的织物气息。

　　他靠在沙发上，手里的水晶杯折射着窗外的光，琥珀色的液体随着他手腕的轻微晃动，在杯壁上挂下一道道粘稠的泪痕。他的目光没有焦点，漫无目的地在室内逡巡，最终，落在了书房那面顶天立地的书架上。

　　那上面摆满了精装书和一些价值不菲的摆件，但在最不起眼的一格，混在一堆冷冰冰的金属奖杯和商业典籍之间，躺着一个格格不入的东西。

　　那是一块木头。

　　一个手工雕刻的小玩意，刀工显得稚嫩又笨拙，连边角都没有打磨光滑，看得出雕刻者的心不在焉或力不从心。岁月在木料上留下了一层暗沉的包浆，某些棱角因为常年的放置，已经有些磨损。

　　他记得这是他十六岁生日时收到的礼物。很多东西他都扔了，但这个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留了下来。可能只是因为懒得处理。

　　一句被遗忘了很久的话，像是水底的气泡，忽然咕噜一下冒了上来。

　　“要一直在一起。”

　　当时那个人好像是这么说的。不想记得了，心更烦了。

　　方越衍晃动酒杯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仅仅是一瞬。他仰起头，将杯中剩下的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食道，一路滚进胃里，那股熟悉的、轻微的刺痛感，比那句虚无缥缈的话要真实得多。

　　他将空杯重重地放在大理石茶几上，发出一声清脆又沉闷的撞击声。

　　酒精并没能带来预想中的沉寂。

　　当意识的边界被溶解，睡眠并非一片漆黑的虚空，而是另一座更加古老、潮湿的城寨。

　　窗外c港的璀璨灯火被剥离，取而代之的是头顶一线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和永不停歇的、滴滴答答的水声。

　　空气里混杂着劣质清洁剂、铁锈和隐约的饭菜馊味，那气味钻进鼻腔，黏腻得像是他童年时期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知道这是梦。因为现实中，他再也不会走在这样狭窄、湿滑的巷子里，双臂几乎能同时触碰到两边冰冷粗糙的墙壁。前方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像一只濒死的萤火虫。

　　灯下站着一个模糊的影子，身形瘦削，看不清面容。那影子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但方越衍就是知道，那是谁。

　　这种确定性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水滴声、远处隐约的麻将牌碰撞声、还有那道沉默的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他想转身离开，但双脚像被灌了铅，沉重地钉在原地。

　　他听见一个声音，分不清是来自那个影子，还是自己记忆深处的回响，一遍遍地重复着一句被拉长、变形的话。

　　那句话失去了原本的温度，听起来像一句冰冷的诅咒。

　　最终，将他从这片泥沼中拽出来的，是太阳穴一阵尖锐的、搏动性的刺痛。方越衍猛地睁开眼，视线里是卧室天花板冰冷的白色。

　　天光未亮，窗外的天空是种混沌的、带着病态的灰蓝色。空调的出风口正无声地输送着冷气，但他的后背却沁出了一层薄汗，真丝床单贴在皮肤上，触感黏湿而冰凉。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头痛像潮水一样冲击着他的神经。他没有开灯，只是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灰色渐渐被一抹鱼肚白所取代。

　　他伸手摸向床头柜，熟练地取出一支烟和火机。

　　尼古丁带来的短暂镇定，像投入水中的一颗石子，仅仅激起一圈涟漪，便迅速被更深、更沉的寂静吞没。

　　他深吸一口气，辛辣的烟雾灌满肺腑，带来一阵熟悉的、轻微的刺痛感。他将这股烟雾缓缓吐出，在黎明前灰败的微光里，那团白色的气体扭曲、盘旋、消散，像一个抓不住的幽魂。

　　他闭上眼，试图将自己重新锚定在当下这个由昂贵织物和冰冷空气构成的现实里。

　　然而，就在那片人为制造的烟雾中，一个声音的碎片，比梦里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那声音稚嫩，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固执，咬字含糊不清，却异常执着。

　　“要和你一起在一起。”

　　这句被时间尘封的话，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精准地刺入他侧腹部某处陈旧的伤疤之下。是几年前被下属背判刺伤的部位。

　　那里立刻泛起一阵熟悉的、跗骨般的酸痛。

　　这不是情感上的刺痛，而是一种纯粹的、生理性的记忆。

　　是当年为了半个面包被人打断骨头后，在湿冷的雨夜里，两个人挤在漏风的棚屋下，互相取暖时留下的后遗症。

　　那种痛，提醒着他曾经的弱小与无助。

　　他睁开眼，眼底的红血丝愈发明显。

　　分开的时间，确实已经比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了。这个认知，没有带来任何伤感，只是让他觉得这一切更加荒谬。

　　承诺，是这世界上最廉价、最不可靠的东西。它不能换来一顿饱饭，也挡不了一次拳头。它唯一的价值，就是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用来证明说出它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骗子。全世界最狠心的骗子。

　　方越衍将只燃了小半的烟卷，用力地按进床头柜上那个冰冷的玻璃烟灰缸里。猩红的火星在压力下扭曲、挣扎，最后彻底熄灭。

　　可眼底的恨和怨仍然燃烧着，和十年前一样，像一盏长明灯。

　　冰冷的水流从水龙头里冲刷而下，他将整张脸埋进掌心捧起的水中。

　　那股刺骨的寒意瞬间渗透皮肤，强行驱散了残存的睡意和酒精带来的混沌。他抬起头，水珠顺着他分明的下颌线滴落，砸在光洁的台面上，碎成细小的水花。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一双因为常年睡眠不足而显得过分漆黑的眼睛，正冷冷地回望着他自己。这张脸上，交织着疲惫与某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烦躁。

　　他需要一些更实在的东西，一些能让他感觉到痛、感觉到累、能将他脑子里那些挥之不去的、该死的杂音彻底打散的东西。

　　工作不行，工作需要思考，而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停止思考。

　　他随手抓起一条干毛巾，胡乱地擦了把脸，然后赤着上身，径直走向与卧室相连的私人健身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皮革与金属的气味。他从架子上取下两卷绷带，坐在长凳上，开始用一种近乎仪式性的、精准而沉稳的动作，一圈一圈地将绷带缠绕在自己的手掌和指关节上。

　　白色的布条紧紧地包裹住皮肤，勒出清晰的印痕。

　　这个过程，是他进入另一种状态的开关。当最后一节绷带被牢牢固定住，他站起身，整个人的气场已经从宿醉的倦总，切换为一头准备捕猎的、沉默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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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到那个沉重的沙袋前，没有丝毫预热，右脚后撤，身体重心下沉，腰腹瞬间发力，一记势大力沉的直拳便狠狠地砸在了沙袋中央。

　　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沙袋剧烈地晃动起来，带动着铁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没有停顿，呼吸随着出拳的节奏变得急促而有力。一拳，又一拳。直拳、摆拳、勾拳。

　　汗水很快从他的额角渗出，顺着紧绷的肌肉线条滑落，在他浅麦色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湿亮的痕迹。上身右半面那条狰狞的盘臂龙和覆盖了半个胸膛上的黑色纹身，随着肌肉的每一次贲张与收缩，仿佛活了过来。

　　他眼中没有任何目标，只有眼前这个不断晃动的、承受着他所有力量的沙袋。每一次撞击，都有一股强烈的震动从指骨传至手臂，再传遍全身。

　　这种纯粹的、暴烈的物理痛感，像一把刷子，一下一下地，将他脑海中那些多余的、恼人的画面和声音，全都用力地刷洗掉。他需要的，就是这种被汗水浸透、被疲意淹没、被疼痛主宰的感觉。

　　只有这样，他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而不是活在一场醒不来的、关于过去的旧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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