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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
红灯笼高高挂着,光线昏沉,像一只只倦怠充血的眼。
京城沈家大宅,今夜是少爷沈从繁的十二岁生辰。锣鼓敲得喧天,却驱不散这深宅里积年的阴翳。
他是沈家独苗,六年前被驱邪先生从鬼门关硬生生拽回来的宝贝,阖府上下,没人敢怠慢这个日子。
沈从繁穿着红锦缎面、内衬洋棉的褂子,下身是黑长衫,脚上一双皂白厚底靴。他坐在主位左下首,沉默地盯着房梁上悬着的灯笼,眼底映着两簇跳动的、不祥的红光。
“少爷今儿生辰,该多笑笑才是。”老管家腰带上别着谷草和一大串钥匙,走动时哐啷作响。他凑到沈从繁面前,一张脸皱得像隔夜的核桃仁。
沈从繁看着他黄腻的牙齿,胃里一阵翻涌,勉强压下,点了点头。
老管家脸上的褶子笑得更深了。他取来一把线香,让伙计用火折子点燃,撅起嘴“呼呼”地吹,火星簌簌飞溅。他用手虚虚拢着,插进神龛的香炉里。
“如来佛祖观音大士,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胡乱地念着,也不知满天神佛听了,会不会怪罪这错乱的虔诚。
“老爷、夫人到——!”
一声通传,穿着清瘦马褂长衫的沈康福和珠光宝气的沈夫人一并走了进来。跨过门槛,沈康福先重重咳了一声,阴翳的目光扫过全场,像寒风吹熄了最后一点杂音。
沈从繁立刻起身,规规矩矩地站到一旁,向父母问安。
沈康福迈着四方步走到主位坐下,审视着儿子:“今日生辰,可庆贺玩乐,但不得失了礼数。”
“是。”沈从繁低着头,等他坐稳了,才敢挨着椅子边坐下。桌下,沈康福的两只大脚肆无忌惮地岔开,沈从繁却紧紧收拢双腿,在椅子下那一方狭小的天地里,固守着自己的立足之地。
老管家一声招呼,下人们鱼贯而入,开始布席。
四干果,四蜜饯。
八冷荤,四见饎。
燕窝鸡丝汤,葱烧海参王……
菜肴依旧是往日的极致奢华,今年的宾客却少了大半。世道变了,他们这等人家,已不敢在日光下暴露太久。如同朽木中的蠹虫,第一反应总是缩回黑暗的舒适里去。今年来的,只有寥寥几家本家和旁支,挤在这小小的庭院里,进行一场密不透风的“家宴”。
酒至半酣,沈康福端着酒杯起身,将酒杯举过肩头,缓缓开口:“诸位宾朋,诸位同仁,今日犬子从繁十二岁生辰,承蒙各位赏光莅临,沈某在此先行谢过。”
众人举杯,待他一饮而尽,席间便响起一片吞咽声和杯底磕碰桌面的杂乱回响。
他微微转向沈从繁,继续道:“从繁,我儿。今日你已十二,行过此礼,便不再是稚童。我沈家诗礼传家,上承皇恩,下守祖训,在京畿之地立足百年,凭的便是‘规矩’二字。”
“你且记住,为人子,当孝悌忠信;读书人,当通晓经史,明礼知节。外头如今是有许多‘新潮’的声响,”他话音微顿,似有寒意,“但你需知,这天地君亲师的纲常,是立身之本。如同你眼前这座宅院,一砖一瓦,皆有法度。失了根本,便是无源的死水,无根的浮萍。”
沈从繁必须起身,向父亲行礼:“谢父亲教诲。”
“今日在座皆为沈家亲朋。”沈康福目光扫过众人,“家训家规是千百年来的传统,今后若是繁儿有何不受礼数之为,望诸位长辈代沈某管教。族亲长辈之命,当等同父母。”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如同垂死病人的喘息,直到沈康福掌心向下微微一压,才戛然而止。
宴席在不知谁发起的大嚼声中继续。
食毕,众人排着队前来向沈少爷道贺。礼物早已由管家收在偏房,等待按其价值与送礼人的身份一一对应。
沈从繁坐着,偶尔点头、微笑,像个被丝线牵着的傀儡。
“从繁这样懂事孝顺,四叔日后定是要享福的了。”
沈康福谦虚地摆手:“还要看他日后是否懂得识人。”
诸如此类的应酬,沈从繁避之不及。他坐在雕花乌木椅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的回廊。
那里似乎起了争执。
他看见一个丫鬟打扮的身影,正被一个男人奋力往回廊后面拖拽。那单薄的身子拼命扭动,却依旧被一步步拖向黑暗。
周遭人声嘈杂,将那边的动静吞没。沈从繁正看得入神,沈康福重重咳了一声,目光如冷电般扫来。
沈从繁立刻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地回应起眼前的宾客。
天色渐暗,枯枝在残阳里剥出黑色的骨架,撑着几声昏鸦的啼鸣。
宴席已撤,沈康福坐在堂屋主位上,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沈从繁垂手站在他面前。
“席间,你在看什么?”
“不该看的。”
沈康福见他认错快,抬了抬眼,呷了口茶: “你看的是个丫头,一个犯了错的丫头。”
老管家将那丫头推了进来。她立刻跪倒在地,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老…老爷…”丫头的声音带着哭腔,头磕在地上,“老爷饶命,白莲知错了…老爷…”
沈康福不理她,只问沈从繁:“繁儿,可知她犯了何罪?”
“不知。”沈从繁低着头,用余光瞥着白莲。她身形瘦小,衣衫在挣扎中沾满了煤灰。白莲出淤泥,纵使不染,也已被污名。
“贱婢白莲,”沈康福的声音冰寒刺骨,“心术不正,罔顾廉耻,竟敢以狐媚手段,惑乱府中亲眷,事后更欲行讹诈之举!”
“白莲没有!白莲没有啊!”白莲猛地抬起泪痕斑驳的脸,绝望地嘶喊,“老爷!是唐少爷他…他强迫奴婢的!老爷,求求您明察…求求您…”
“妄图攀上主子,麻雀变凤凰,不成反倒来污人清白!”沈康福厌恶地别开脸,挥了挥手,“带下去!”
白莲的哭求声越来越远,像一缕沾血的游丝,缠绕在沈从繁的耳畔。
“繁儿,你说,犯了错的婢子,该不该罚?”
沈从繁喉头哽咽,如同被利刃抵住,发不出声音。
“犯了错的婢子,该不该罚?!”沈康福的声音陡然严厉,眉眼间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沈从繁僵硬地点头,如同一个牵线木偶。
沈康福似乎仍不满意,眯起眼:“你需记得,祖宗之法不可废,纲常伦理不可无。治家无法,何以治国?何以治天下?”
“儿子…明白了。”沈从繁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嗓音沙哑。
入夜,沈从繁从堂屋出来。本该径直回房,他却绕了远路,沿着外院回廊走去。
几个伙计正提水冲刷着地面,嘴里骂骂咧咧。
“死丫头,死了都要麻烦人!”
“勾引少爷,呸!贱胚子,活该!”
“要说还是唐少爷会挑,挑了个最嫩的。”
“十几岁?当然嫩,可惜了,没便宜哥几个…”
“闹什么呢!”老管家提着灯笼走来,低声训斥了几句,周遭便彻底沉寂下去。
沈从繁看见白水冲过黑泥地,把殷红的血冲了干净。
夜色浓稠如墨,墙根下,一捆稻草裹着一卷白布。明天一早,会有一个枯瘦的老头推着车来将它抬走。然后,沈府依旧会是那个纹丝不动的沈府。白莲的死,轻如芦花,在这潭千年死水中,激不起半分涟漪。
沈从繁默默地走回房间。蜡烛已被丫鬟点燃,屋内依旧昏暗。他在书案前坐下,盯着笔架看了许久,才取下一支紫檀木狼毫笔。
他不研墨,也不书写,只是缓缓转动笔杆。借着摇曳的烛光,他看清了笔杆上端刻着的两个小字:
车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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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沈少爷是受哦,攻是男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