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长明

作者:谧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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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9年秋,画展角 落的创可贴与画纸


      1999年的九月,省城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余温,吹得美院门口的梧桐叶簌簌响,也吹得林晚手里的画纸边角发卷。
      她攥着那卷用透明胶带粘了又粘的画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额头上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泛红的脸颊上——刚才在画展大厅门口,父亲林建国当着十几个同学的面,一把抢过她的画稿,撕得粉碎,嘴里的骂声像淬了冰的石子,砸得她耳膜嗡嗡响。
      “画画画画!一天到晚就知道画这些没用的玩意儿!”林建国的嗓门又粗又亮,引来不少路人驻足围观,“女孩子家不学好,早点回老家找个有钱人家嫁了,帮你弟弟盖房娶媳妇才是正经事!
      你倒好,拿着家里的钱在这儿鬼混,还跟女同学不清不楚的,我看你是翅膀硬了!”
      最后那句话像根针,精准地扎进林晚心里最隐秘的地方。
      她知道父亲指的是谁,是苏念——那个上周跟她一起在画室待到深夜,帮她改画稿到手指沾了颜料的女孩。
      1999年的天,还容不下两个女孩之间藏在眼底的欢喜,“同性恋”这三个字,是比“败家子”更难听、更见不得光的骂名。
      林晚没敢反驳,只是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那些碎画纸。画纸上是她画了半个月的《校园一角》,角落里的月季开得正好,她特意调了最温柔的粉色。
      想着明天拿给苏念看,问她“像不像你上次穿的那条裙子”。可现在,月季的花瓣碎了,花茎断了,连她藏在画纸角落的、极小的两个牵手的人影,也被撕得只剩半只手。
      指尖被碎纸的边缘划破,渗出血珠,滴在米白色的画纸上,晕开一小片暗红。林晚没觉得疼,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人用手掏走了一块,风一吹,就凉得发慌。
      她怕父亲再闹,也怕被更多人看见自己的狼狈,捡纸的动作越来越快,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砸在碎画纸上,跟血珠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哪。
      “你慢点捡,纸都被你揉皱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不像省城本地人的口音,带着点江南的软,却又透着股不容置疑的稳。
      林晚愣了愣,抬头时,刚好撞进一双干净的眼睛里。
      女孩穿着一件米白色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清晰的手腕,头发扎成低马尾,发尾垂在肩头,眼尾那颗小小的泪痣,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亮。
      是苏念。
      林晚的脸瞬间更红了,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慌的。她赶紧用手背擦眼泪,又想把手里的碎画纸藏到身后——她不想让苏念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不想让苏念知道,父亲刚才说的“跟女同学不清不楚”,指的是她们俩。
      可苏念没给她藏的机会,蹲下身来,跟她并排坐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创可贴,撕开包纸为什么会碎,只从自己的画夹里,抽出一张全新的进口画纸,递到林晚手里,“这张纸是我妈从国外带回来的,不容易破,你把碎纸拼在上面,我帮你粘。”
      林晚看着手里的进口画纸,愣住了。她知道这种画纸,美院的小卖部没得卖,要去老城区的专门画材店才能买到,而且很贵,一张就要五块钱装,轻轻贴在林晚流血的指尖上。
      创可贴是草莓味的,带着淡淡的甜香,冲淡了空气中的尘土味。“我刚才在里面看展,听见外面吵,就出来看看,没想到是你。”
      苏念的声音很轻,没提林建国的骂声,也没问画——她一个月的生活费才五十块,从来舍不得买。
      她想把画纸还给苏念,说“我不用,我自己再画一张就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太想把这幅画补好了,太想把那朵碎了的月季、那两个断了的人影,重新拼起来,太想在苏念面前,保留最后一点画画的体面。
      “谢谢。”林晚的声音带着哭腔,很小声。
      苏念没说话,只是从画夹里掏出一卷透明胶带,又找了块平整的石头,放在地上当垫板。她拿起一片碎画纸,对着阳光看了看,精准地找到它在整幅画里的位置,然后用胶带轻轻粘在新画纸上。
      苏念的手很巧,粘胶带的时候,没让胶带溢出来,也没把画纸粘皱,动作慢却稳,像在完成一件很重要的艺术品。
      林晚看着苏念的侧脸,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里的慌慢慢散了点。她也学着苏念的样子,拿起一片碎画纸,仔细找位置。“我爸他……”林晚犹豫了半天,还是想解释一下,“他就是不同意我画画,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知道。”苏念打断她,手里的动作没停,“我爸也不同意我画画,说‘女孩子家,学画画不如学插花、学管家,以后好嫁入豪门’。”她抬头看了林晚一眼,嘴角轻轻弯了一下,眼尾的泪痣也跟着动了动,“可我还是带了十张画来参展,你也别认输。”
      林晚没想到苏念会跟她说这些。她一直以为,苏念家境好,穿的衣服是名牌,用的画具是进口的,父母肯定很支持她画画,却没想到,苏念也跟她一样,要跟家里对抗。
      心里的委屈好像找到了出口,林晚又掉了眼泪,这次却没躲,任由眼泪掉下来,砸在画纸上。
      “我不想嫁人,我想画画,我想跟你一起画画。”这句话在林晚心里藏了很久,此刻说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假装认真粘画纸,耳朵却红得发烫。
      苏念粘画纸的动作顿了顿,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林晚的手背。
      她的手很暖,透过薄薄的衬衫,传到林晚的手背上,暖得林晚心里发颤。
      两人就这样蹲在地上,粘了快一个小时。太阳慢慢移到西边,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地上的碎画纸上,像给那些破碎的痕迹,盖了一层温柔的光。
      终于,《校园一角》被重新拼了起来,虽然还有明显的胶带痕迹,可角落里的月季,又重新绽放了,那两个牵手的人影,也终于凑成了完整的一对。
      苏念把粘好的画纸递给林晚,又把自己的画夹打开,里面放着一幅画,画的是两枝并立的梅花,枝桠上落着雪,却没压弯枝桠。“这是我准备参展的画,叫《寒梅》。”苏念说,“我喜欢你画的风景,有光,以后你画风景,我画花,我们可以一起办展。”
      “真的吗?”林晚眼睛一亮,手里的画纸都差点掉在地上。
      “真的。”苏念点头,把画夹合上,站起身来,又伸手拉林晚,“快走吧,展厅快关门了,我带你去看我的画。”
      林晚握住苏念的手,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觉得心里踏实。她跟着苏念走进展厅,展厅里的人已经不多了,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画,有素描,有水彩,有油画。
      苏念的《寒梅》挂在展厅的角落,虽然位置偏,却很显眼——两枝梅花在白雪里挺立,枝桠交错,像在互相支撑,又像在互相守护。
      “你看,这两枝梅,像不像我们?”苏念指着画,问林晚。
      林晚看着画,又看着苏念,用力点头:“像!太像了!”
      那天下午,她们在展厅里待了很久,苏念给林晚讲她画《寒梅》时的想法,讲她怎么调雪的白色,怎么画梅枝的纹理;林晚给苏念讲她画《校园一角》时的小心思,讲她怎么观察月季的生长,怎么把苏念的影子藏在画里。
      夕阳透过展厅的玻璃窗,照在她们身上,把她们的影子叠在一起,落在墙上的画纸上,像一幅永远不会碎的画。
      离开展厅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美院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照在小路上,把树叶的影子投在地上,晃来晃去。
      苏念送林晚回宿舍,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林晚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递给苏念。糖是苹果味的,是她昨天从家里带的,一直舍不得吃,想留给苏念。
      “给你,甜的。”林晚说。
      苏念接过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颗橘子味的糖,递给林晚:“我这个也甜,我们换着吃。”
      林晚接过糖,放进嘴里,橘子的甜味在嘴里散开,冲淡了刚才的委屈和难过。她看着苏念,突然觉得,就算父亲再反对,就算以后再难,只要能跟苏念一起画画,一起吃糖,好像就没什么可怕的。
      “苏念,”林晚叫住准备转身走的苏念,“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去画室好不好?我想把今天粘好的画,再修一修。”
      “好。”苏念点头,“我明天早上七点来叫你,你别睡过头。”
      “嗯!”林晚用力点头,看着苏念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转身走进宿舍。她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把粘好的《校园一角》放在桌上,又把苏念给她的橘子糖的糖纸,小心翼翼地夹在画纸里。指尖摸过画纸上的胶带痕迹,又摸过自己指尖的草莓味创可贴,
      心里甜丝丝的,像吃了很多颗糖。
      她不知道的是,苏念回到自己的宿舍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纸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银质的细手链,链身很细,刻着一个极小的“晚”字。
      这是她上周偷偷去老城区的银饰店定制的,花了她半个月的零花钱。她本来想等林晚生日的时候送她,可今天看到林晚蹲在地上捡碎画纸的样子,她突然想早点把这条手链送给林晚,想让林晚知道,不管以后再难。
      她都会像画里的寒梅一样,跟林晚一起,互相支撑。
      苏念把手链放回盒子里,放在枕头底下,又拿出今天跟林晚一起粘好的画纸的照片——她刚才在展厅里,偷偷给林晚的画拍了照。看着照片里的月季,苏念的嘴角又弯了起来,眼尾的泪痣,在台灯下显得格外温柔。
      1999年的秋夜,很凉,却因为这两条没送出去的手链、两张粘好的画纸、两颗交换的水果糖,变得格外暖。
      林晚躺在宿舍的床上,想着明天跟苏念一起去画室的场景,嘴角带着笑睡着了;苏念躺在自己的床上,摸着枕头底下的手链盒子,也带着笑睡着了。
      她们都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以为她们可以一起画画,一起办展,以为画里的寒梅,可以永远在雪地里挺立,以为她们藏在眼底的欢喜,总有一天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可她们不知道,1999年的冬天,已经在来的路上了。风雪很快就会落下,会压弯梅枝,会撕碎画纸,会把她们的欢喜,藏进更深的黑暗里,藏到连她们自己,都快找不到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七点,苏念准时出现在林晚的宿舍楼下。林晚早就醒了,穿着一件蓝色的衬衫,手里拿着画夹,跑下楼的时候,头发都有点乱。“我以为我会迟到,没想到你比我还早。”
      林晚笑着说,眼里的光,比早上的阳光还亮。
      “我怕你睡过头。”苏念看着她,把她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动作自然又亲密。林晚的脸又红了,赶紧低下头,假装看手里的画夹。
      两人一起往画室走,早上的美院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鸟鸣声。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小路上,形成一道道光斑。林晚跟苏念说着昨天没说完的话,说她以后想画遍省城的大街小巷,说她想把苏念画进每一幅画里;
      苏念听着,偶尔点头,偶尔补充一句,说她以后想跟林晚一起去敦煌,看沙漠里的星空,说她想把沙漠里的星空,跟画里的寒梅,画在一起。
      走到画室门口的时候,林晚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苏念的手腕,说:“苏念,你手腕这么细,戴手链肯定好看。”
      苏念的心里一动,摸了摸口袋里的手链盒子,差点就把盒子拿出来了。可她又想起昨天林建国的骂声,想起1999年的天,容不下她们的欢喜,又把手缩了回去,笑着说:“以后再说吧,现在还是先画画。”
      林晚没多想,点了点头,跟苏念一起走进画室。画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画架上,落在画纸上。林晚把粘好的《校园一角》放在画架上,拿起画笔,开始修改胶带的痕迹。
      苏念坐在她旁边的画架前,打开画夹,却没立刻画画,而是偷偷看着林晚认真的样子,看着她握着画笔的手,看着她指尖的草莓味创可贴。
      心里想着,等过段时间,等父亲的气消了,她一定要把那条手链,亲手戴在林晚的手腕上。
      阳光慢慢升高,画室里的温度也慢慢升了起来。画笔在画纸上滑动的声音,偶尔传来的呼吸声,还有窗外的鸟鸣声,凑成了今年秋天,最温柔的声音。
      林晚偶尔会转头问苏念“这里的颜色是不是太暗了”,苏念会凑过去,跟她一起看画,两人的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传来彼此的温度。
      那时候的她们,还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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