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子

作者:玉籽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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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新天地


      Illuminated Manuscript.
      泥金手稿。
      屠户宰杀牛犊、羔羊,将剥下的皮交给工匠。纯净水浸泡一天左右,若非加急订单,一般自然腐烂,否则石灰水浸泡手工脱毛。三到十日后取出,在特制刮板以两头带木柄的月牙刀反复刮擦,直到粉红表皮露出,将整理好的毛皮淡水冲洗两天左右。拉伸绷紧在特制框架上风干,小锤敲打延展皮面,适当洒水保持湿润,月牙刀打磨至光滑平整。犊皮纸细腻光滑洁净如斯,被视为最上等材料,只有国王与贵族才负担得起,一本大型《圣经》或消耗500只牛羊。
      处理得当的兽皮纸送入修道院缮写室或专业作坊,书法家先用钝针或铅块在上面划出细微界线,确定书写区和边框,接着使用鹅或鹰羽制成的羽管笔蘸墨抄写。黑色墨水主要源于没食子制取的鞣酸、硫酸亚铁和阿拉伯树胶混合调制,颜色持久但略带腐蚀性的铁胆墨水,和烟灰或木炭与胶混合而成的碳墨水;彩色墨水则使用矿物、植物或化学颜料与蛋清或胶质混合制成。书法家用黑色墨水抄写正文,适当留下空格,后以红色墨水填充书名或标题。这种红色标题称为“红头”,衍生后世“红头文件”这一概念。
      接下来便是画家出场,掌管泥金手稿制作最核心环节,被称为Illuminator,照明者。用铅锡合金尖笔或细刷蘸淡色颜料勾勒装饰和插图的底稿,内容多是宗教传说、历史人物之类的警世恒言,以供权贵每日祈祷、修身养性,亦作古董收藏、教习子嗣。万事俱备,开始铺金。
      首先在需要贴金的区域上一层粘性基底,如石膏粉、蜂蜜或树脂混合物。画家用湿润笔刷将其稍微融化,将金箔小心粘贴。待其干燥,用玛瑙或狗牙抛光器打磨抛光,使之散发璀璨夺目的金属光泽。有时也会使用银箔,但易氧化变黑。
      紧接着为插图上色,所有颜料均为天然原料手工研磨而成,珍贵异常。蓝色以群青为上,由阿富汗产天青石制成,价过黄金,次等来自菘蓝或蓝铜矿。红色有硫化汞(朱砂)与来自昆虫的胭脂红。最常用的红色氧化铅(丹铅)名为minium,专司画家叫作miniator,于是这种手稿小型丹铅画被称为miniature,衍生“微小”之意。绿色有孔雀石或铜绿,余下雌黄、白铅等,各具特色。画家将颜料粉末与蛋清或阿拉伯树胶混合,以便附着皮纸。最后精细勾勒轮廓,细化并添加高光,呈现出的画面栩栩如生。
      所有书页完成后,由修道士或装订匠进行整理,折叠缝合。一套工艺下来,耗费数年甚至数十年。豪华泥金手稿的封面本身就是艺术品,常用象牙雕板、镶嵌珠宝的金属板或奢华皮革包裹木板制成,称为“宝藏式装帧”,流传后世。
      泥金手稿在当今艺术圈沦为小众,专攻这一领域的画家屈指可数,周思渊便是其中一个。搞艺术烧钱,在冷圈为爱发电更是吞金消玉,好在他不缺钱。母亲周滨三十年前在小城卖瓷砖白手起家,如今已是第一自治区数得上号的大企业,不光供他去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还将幼弟思齐送到伯克利学钢琴。反正有妹妹思瀚接班,他一个亚人没必要那么要强,母亲不抱什么指望,随其逐梦艺术圈。
      大学时突发慢阻肺,前后做了几次手术竟不见好,需长期疗养。母亲干脆把他接回来,在海边买了栋别墅,由家政机器人照顾。近年潜心复刻中世纪时祷书,偶尔视心情参加交流展,接些塔罗牌、殙书、纪念品之类的私活。一开始有点过意不去,但母亲妹妹苦口婆心劝他说,以他的经营能力进公司两天就会破产,那才叫败家,在这里安安生生画画能花几个钱?亚人最要紧多才多艺,养好身子,散散心,逛逛展,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跟好哥们儿喝个下午茶,将来找个好人家,生意场的事不用他操心。
      这天他正伏案画一幅《圣子领报》,接到发小翁俊宇电话。后者被母亲送到西点学校,目前在北京经营一家甜品店,这年头学烘焙的亚人在相亲界最吃香。接通瞬间他把手机扔到空中,果不其然那出名的大嗓门穿透听筒直插云霄,他都能听见楼下厨房鲍叔吓得砸了个骨瓷盘子,山的那边海的那边蓝精灵恐怕都聋了。这十年来不知多少次接到这种“报丧”,多半又失恋了。
      “苗儿,我恋爱了!”苗苗是周思渊小名。姥姥本叫他“喵喵”,在幼儿园门口转着圈叫,附近猫咪都围上前蹭裤腿。亲戚朋友都跟着叫,还是母亲力排众议换个不那么丢人的。以前同学都说这字起得好,把“思”心字底去掉,他这王八羔子没有心。
      他闻言敷衍一声,手上动作未停。这倒难得,没失恋就及时通知。“你知道她是谁吗!”你们几个脑仁焊一块都不足以给土豆钟供电。他继续敷衍,迎来整整一下午狗屁倒灶。他对那位完美大神根本不感兴趣,听翁俊宇描述,那就不是个活人。情人眼里出西施,老了卖你尿不湿。他摇头叹息,扶了把眼镜,继续勾勒哥特式微笑。“挂了,祝你们幸福,等着喝喜酒。”气氛急转直下,听筒那边猿鸣三声泪沾裳:“唉!要能那样就好了!”“什么意思?”他示意手机保持通话。“我暗示,她不接茬儿啊!”
      敢情您老单恋啊。周思渊淡淡翻了四分之三个白眼——手术以来连翻整个白眼的劲儿都没有。“哦,那放弃吧。”“你不懂!她对我不一样!”
      兄弟,我懂你的。你遇见一个人,她有权有势富有聪慧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天神降临菩萨转世,你一开始断定人家看不上你,没想到对你挺友善,冲你笑了几下跟你聊了几句,于是一束光投入你幽暗心灵,你觉得她对你与别个不同,自己比其他人更接近她,甚至可能情意相投。你一贯自认绝非凡夫俗子,美丽善良可爱大方品位出众一骑绝尘,奈何怀才不遇无人欣赏夜夜临渊自照顾影自怜,人类抛弃你亚人挤兑你,小的嘲笑你老的欺负你,逛街沾鸟屎装修破伤风,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船又遇顶头风,你压抑你痛苦你愁肠百转世界第一美强惨。而她的话总能戳中你心窝子,她的礼貌体面维护你所剩无几的尊严,于是你引为知己,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吟诗作赋挥毫泼墨,在脑中组织语言待下回相见从原生家庭到去过的公共厕所和盘托出,凌晨三点半爬起来在《殙礼进行曲》中以她为原型做了个七层翻糖蛋糕。你在脑海中幻想她一只赶你四只大的俊美双眸穿过人群向你无声表白,在你被世俗误解被众人诋毁楚楚可怜泪光闪闪之际将你护在身后,甘愿为你与全世界为敌,猜测她有意无意暗示你那些想入非非的东西,什么“你真是个好孩子”“你跟别的亚人不一样”“有你做配子一定很幸福”,看到你跟别人打招呼偷偷吃醋,明里暗里宣誓主权,直到某天再也按捺不住接受你投怀送抱,从此琴瑟和鸣你侬我侬。一纸殙书有了名分,接你进门执掌中馈,所有亚人都忮忌你,所有人类都后悔错过你。你贤惠懂事勤俭持家相主教子后世楷模,她在人堆里排老几你在亚人堆里就成了老几,娃如何如何有出息,未来璀璨夺目绚烂无双。事实是人家只是无意间多瞅了你一眼。
      周思渊抬手一抓,淡淡开口:“哦,挂了。”
      在海边生活,时间似乎是不存在的。身体状况好点的时候他尽量让鲍叔休眠,不必时刻守在跟前。偌大别墅只剩下自己,他把医嘱抛之脑后,尽情熬夜。
      汉语和法语时间观念有所不同,前者动词没有时态变化,主要通过副词和语境表达;后者拥有复杂严格动词变位系统,什么现在时、未完成过去时、简单过去时、简单将来时七大叔八大舅绕得脑仁疼,堪称老法兰西abandon。前者循环流动不可分割,“上午”在上,“下午”在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吟咏诵读间置身山水画卷,意韵绵长;后者线性而矢量化,l’avenir,le passé,在时间轴上水平移动,唇齿相扣像猫爪踩过琴键随意奏出的俏皮小调。汉语时间里存在“春秋笔法”,存在“天人合一”,也存在“缘起性空”,是“江月何年初照人”也是“江月年年望相似”。法语追问“时间是什么”,提出“绝对时间”,区分“空间化的时间”。
      看似法语占主流的第五自治区也存在多姿多彩的语言体系和截然不同的时间观念,它们才是土地的主人。在那里,时间是体验,是没有所谓未来,并非向前行进而是向后移动。现在与无限过去相互交错,当现在成为过去,时间就向后移动。第七自治区Pormpuraaw原住民则把时间看作东西方向,与地理位置绑定,不说“明天”或“过去”,而用“东边的一天”“西边的一天”来表示。古巴比伦观念中,时间是倒着走的,当下站立之处是对过去的考古,是基于未来的重建。如此看来,自己并非“浪费”时间,而是在漫长独处中获得生命。他清楚生物层面自己寿命远比亲友短暂,死亡是一只颤抖的睡莲。当那一天到来,或许他终于可以拥有全部的时间吧。
      偶有年轻人来这边租民宿开派对,在海滩热闹烧烤,争先恐后筑沙堡划名字,挥舞烟花棒亲昵依偎;也有附近业主将自家装修得龙宫一般,搁上个时代什么爱琴海风包豪斯风波西米亚风羊癫疯最后都是尿拌混凝土风。生物若长期□□虚弱,心气也会跟着消散。他对一切都淡淡的,吃喝也提不起兴趣,速食面了事。牛肉面、西红柿鸡蛋面、酸菜肉丝面、豚骨拉面、鲜虾鱼板面……一键送货上门,就点火腿肠或咸菜,开罐啤酒,一顿饭对付了。他不喜欢营养素或美食胶囊。
      傍晚蜷缩沙发读书或放法语老电影,不知不觉睡去,他喜欢这种不刻意的入睡。偶尔亲人打个视频确认死活,更多时候他只是点进家族社区随意逛逛。公司又谈成一笔跨区单子,妈办公桌上水仙开花了;思齐拿了什么奖被教授夸了,跟哪个大姥合了影,报了谁的大师课;表舅下楼梯摔了一跤,假牙飞出去嵌人脑壳;唐阿姨跟舞伴处仨礼拜发现对方闺女是自个儿闺女前任,二表媎博士毕业典礼现场羊水破了……算上亲戚,好友删到不足十人,毕业那年起他就注销家族社区和工作平台外所有社交账号,彻底退居蜗壳。生命成了一根嚼过的鱿鱼干,只剩下唾液的味道。
      过年回老家,姥姥赶他参加初中同学聚会。小城长大就这个特点,老同学天各一方不一定记得彼此,家长们过了半辈子都念叨谁家孩子军训□□炸线。明明可以云参加,非要肉搏,跟一群携带各种病菌的半陌生人在同一个盘子里涮口水,面对面交换氧气和二氧化碳。他坐在原地自顾自吃席,反正一个也不认得。过了一阵有人过来打招呼,他才想起这是当年的同桌——这么说也不准确,充其量当了半个学期同桌。接着想起还处过一个半星期对象,情深义重共用过橡皮,火苗灭于周一换座位。二人打量彼此,与记忆中形象天差地别,不由感叹沧海桑田恍如隔世。
      “老周啊,”乐婵(总算想起叫啥)拍拍他肩,醉醺醺举起酒杯,“这么多年,过得还好哈?”他总不能一上来就跟人说快死了,葬礼邀请函都设计好预备打印了,客气一笑,以茶代酒,“还好,你呢?”“我?”她嘿嘿两声,在他左边空位扑通坐下,岔开双腿,“我离殙了!”“恭喜你。”他脚趾扣地,往后缩了缩脖子。这么多年没见,倒也不必如此坦诚。
      “我出柜了!”“恭喜你。”再说一遍,泛泛之交不必如此坦诚。“跟你谈过,我特恶心!”天哪,我们那一个半星期的爱难道是假的!开玩笑,为你高兴,但你真的不用如此坦诚。“当然,”她笑呵呵抬起手肘撞他,“没有说你恶心的意思,你介于窗台上的死蜗牛和嚼剩的口香糖之间。”“谢谢,我的尸体感到很温暖。”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乐婵问他结殙没、家里催得急不急,他说还好。转眼都快三十了,亚人三十豆腐渣,年老色衰就没人要了。原先家里也催,还安排相亲,他跟对方吃过两次饭,最后不了了之。如今身子这样,也没人催了。
      天南海北胡扯到散场,临别之际对方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考伯的亚人画家。“你说的是Cowper吗?Frank Cowper,拉斐尔前派的?”乐婵抬起手腕点开相册,“就是这幅,我识图显示说是那个什么考伯的。死了八百万年的……”他凑上前,“对,这是他的。《Lucretia Borgia Reigns in the Vatican in the Absence of Pope Alexander VI》,是讲文艺复兴时期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之子Lucretia掌权的事。”乐婵问他有没有讲这个考伯最详细的书,要好入门的,网上那么多不知道买哪本,他答应回去发给她。
      “唉,一把年纪还要学习啊!”乐婵仰天长叹,“老周啊,还是你好啊,孤家寡人,无欲无求啊!”她把这张画作瞧了又瞧,“说出来你也未必信,我最近喜欢上一个人类。”我信,因为两个钟头前你亲口告诉我出柜了。“昨天她在社区发了这幅画。上学的时候我做阅读理解都没这么认真……”周思渊怕又扯起话头,赶紧请她回家休息,结果迎来另两个钟头的狗屁倒灶。“真好,”他打个哈欠,裹紧羽绒服哆嗦了下,“祝福你们。那没事我就先回——”“你说我百般暗示她怎么就不接茬儿呢!”
      敢情您老也单恋啊。周思渊叹了口气,“看来你只能放弃了,缘分自有天——”“你不懂!她对我不一样!”
      媎妹,我懂你的。你遇见一个人,她有权有势富有聪慧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天神降临菩萨转世,你一开始断定人家是直的,没想到对你挺友善,冲你笑了几下跟你聊了几句,于是一束光投入你幽暗心灵,你觉得她对你与别人不同,自己比其他人更接近她,甚至可能情意相投。因性少数身份你从小与全世界格格不入,你一箫一剑走江湖千古情仇酒一壶,你两脚踏翻尘世路以天为盖地为庐,长得好脾气妙尤其学历节节高,却屡屡在直人身上栽跟头,上一秒跟你挽手洗澡下一秒跟赘婿跑,孔雀开屏一股脑打成克隆鸟。挤眉弄眼大半年不敢上前说一句话,狂刷社区又只默默点赞。同人抛弃你直人挤兑你,年下你看不上年上将你心肠伤。你恨你苦你不甘心,明明生而为人,却在这个顺直主导的社会沦为亚人之流的二等公民。而她的话总能戳中你心窝子,她的公正平等维护你所剩无几的尊严,于是你引为知己,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吟诗作赋挥毫泼墨,在脑中组织语言待下回相见从原生家庭到去过的公共厕所和盘托出,凌晨三点半爬起来默默染头塞增高鞋垫。你在脑海中幻想她一只赶你四只大的俊美双眸穿过人群向你无声表白,在你被世俗误解被众人诋毁楚楚可怜泪光闪闪之际将你护在身后,甘愿为你与全世界为敌,猜测她有意无意暗示你那些想入非非的东西,什么“你真好”“你跟别人不一样”“有你做伴侣一定很幸福”,看到你跟别人打招呼偷偷吃醋,明里暗里宣誓主权,直到某天再也按捺不住接受你投怀送抱,从此琴瑟和鸣你侬我侬。你们在世界每一个livehouse深情拥吻整个场子都炸了,你俩猫狗双全管她无娃人娃毛娃一个比一个有出息,未来璀璨夺目绚烂无双。事实是人家只是无意间多瞅了你一眼。
      周思渊点开车门,淡淡开口:“哦,走了。”
      回到家,他整理了一些弗兰克·卡多根·考伯的资料及代表作发给乐婵,战后这些亚人画家作品都要经过审核才能调取。当翻到《天使赐给狱中的圣阿格尼斯“白色华服”》,他停下动作细细鉴赏。这幅画被封禁数十年,最近才重见天日,作为基督教美术研究辅佐材料。它呈现标准拉斐尔前派风格,描绘圣阿格尼斯殉道前的故事。
      亚权社会有“贞洁”这个概念,指无纳入式性经历的人类。古希腊罗马文化中,人类身体被视为父亲或配子的财产。对早期基督教徒而言,将“贞洁”完全奉献给基督成为反抗世俗殙因、主张身体和精神自主权的最激进方式,向世人宣告“我的身体不属于任何亚人,只属于神”。
      阿格尼斯拒绝嫁给异教徒总督之子,更拒绝放弃“守贞”誓言,被剥光衣服送入伎院——一种广泛存在于战前的特殊场所,以面向亚人的性服务为主。监禁折磨未曾动摇她的意志,她扬起纯真坚韧的脸庞,依旧对神圣充满敬畏。于是奇迹出现了:头发迅速生长,将她裹紧以此取暖,一位身着红袍、披饰蓝色十字架的天使从天而降,将一件闪耀夺目的白色长袍送给她,宣告神之庇佑。在《启示录》中,白色长袍代表得胜、纯洁和见证信仰,象征阿格尼斯已被上帝接纳,她的灵魂和□□纯洁无瑕,赢得永恒、属灵的生命。这件长袍是对坚定信仰的肯定和奖赏,是进入天国的预兆。殉道被视为信仰的终极表达,是模仿基督为真理献身的最崇高方式。至此,她成为了“圣子”,流芳万世。
      战后这幅画及其描绘的故事在地球艺术研究委员会代表大会上遭遇激烈批判,委员们认为这种叙事方式是一种结构性的虚伪,以看似正面的价值观掩盖对人类生命价值的轻视,引导社会对被动牺牲的推崇。它美化、神圣化针对人类的暴力,灌输错误思想:一个人的无纳入式性经历和死亡比生命更珍贵光荣,将亚权制对人类身体的控制神学化、合法化。作为神明差遣的天使只送来轻飘飘的象征物而不以法力救出受害者,为了符号意义的纯洁无瑕和宗教概念塑造,对一个活生生的人类的福祉和安全视而不见,漠视并践踏其生命权。与亚人基督教徒充满主动性的形象书写形成对比,规训人类教徒接受苦难、歌颂苦难,推崇顺从、纯洁、被动获救的价值观,加固结构性压迫。
      这次会议一度在社会上引发争议,多年后仍有分歧。他记得大一刚开学,教授便向全体学生提出问题:艺术应该承担教化功能吗?社会现实与艺术表达、艺术作品与作者能否划分界限?当初,委员长发表意见:艺术形式是思想的外在表露,艺术创作是对现实生活的解构,不仅反映作者身处的世界,也投射作者理解的世界,存在一种巧言令色的危险。圣阿格尼斯甚至都算幸运,圣恩格拉西亚遭受了极其残忍的酷刑:铁钩撕身、割去双乳、钉头刺颅,最终被斩首处决,十八位同伴无一幸免。这类宗教故事与《小美人鱼》《白雪公主》《睡美人》等童话、影视作品给人类灌输极其恶劣的集体意识,因此委员会一致通过表决:全面封禁。
      战争虽已远去,近年来“那种意识形态”蠢蠢欲动,或有复辟之慊。第一自治区常务会议上有代表提出全面废除殙因制度、开放公共化育儿,但目前尚未得到一致表决通过。军事部内部也存在意见分歧,强硬派主张严格管控亚人,配合孤雌生殖研究推进配子化,对其民间结社行为重点打击,必要时执行肃清;怀柔派认为需循序渐进,调整教育方针,加大宣传力度,通过文化娱乐产业持续性输出,鼓励优生优育,禁止传播“二等公民”等歧视性概念,大力宣扬人亚平等,实践操作中对生育人类的家庭发放津贴,对堕亚胎的个人进行表彰,从犯罪量刑、入学就业、薪资待遇、殙政办理等社会各层面微以区分,从根源上预防问题。
      作为二等公民长大,周思渊从不去想那些宏大的东西。从小老师就教育,亚人不要去考虑两千公里外和两小时后的事,要爱具体的人、过具体的生活。青春期他也曾萌生叛逆之心,沉迷甜宠偶像剧,对人亚主角台词倒背如流;模仿涩谷辣弟,化粧追星买漂亮裙子,喝酒说脏话烫大波浪,穿黑丝打耳洞纹爱心做美甲,在日记本四周贴满水钻,谁开帖黑他媎媎撅了延长甲就开始打字……三天两头跟人扯头花,考试从来没及格过,整日幻想高富帅在校门口倚着摩托堵他。他羞涩避开视线故作姿态跑开,那人就会大喊一声:“你叫什么名字?”误打误撞开启一场惊天动地的恋爱,又给他买棒棒糖又在手腕系他的小皮筋,拍着奶嗝将他宠得整个学校都炸了。毕业典礼上她攥紧他的双手,深情凝视他的双眸,问他愿不愿意跟她在一起一生一世,他感动得泪如雨下。从校服到殙纱,是每个亚人心目中的终极理想。
      思齐不一样,从小就是乖乖宝三好学生,每天做家务练琴不说,在学校也是同学们的好榜样,老师还专门把那些最调皮捣蛋的人类调给他当同桌,让他帮助学习。素面朝天校服整洁,长发飘飘笑起来不会露后槽牙,是唯一纯白的茉莉花。这样的好亚人有更多人青睐,人人都说思齐将来一定是个好配子。反观他,老师给调到最后一排生怕勾引人类耽误人家学习,回家往床上一躺减肥不吃饭,一画画一天,家长说一句就“烦不烦!别管我!”气冲冲砸上门埋进枕巾哭,掏出日记写满“想死”。母亲捶胸顿足,姥姥唉声叹气,“你瞅瞅你,干啥啥不行,将来到了婆家怎么办!谁要你!”
      自从决心去巴黎追求艺术、真爱和自由,他把那些非主流黑历史都扔了,踏进文艺青年的河流。母亲偷藏了一部分大头贴,每次过年拿出《老子最拽你惹不起》《不爱就不爱分开就拜拜》《我是小乖乖天下最可爱》他都恨不得自戳双目。每个中年人都理解不了青春期的自己,原来十七岁的时髦是理发店Tony,真爱和自由就是唇钉漏气。
      没有丑亚只有懒亚,可如今他早已自暴自弃。大道至简返璞归真,从早到晚睡衣拖鞋屋里晃荡。亚为悦己者容,又没人喜欢,化给谁看。思齐说亚人要学会取悦自己,怎么能只为了讨人喜欢呢,学学自己,每天早课都是全粧,美美的才能心情好,顺便收获甜甜的恋爱呀。
      他栽进沙发懒懒道:“爱情不过是小资产阶级的幻想,只有共产主义理想是永恒的。”爱情和拉屎一个道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视频里思齐瘪嘴瞅他,说他就是工人阶级生下的最大叛徒,社会的蛀虫,所做一切都是小资产阶级的狗屁倒灶。姥姥说了,也就是现在人口正常化,经济、福利好,就业压力小,要是战前,你这样的早被社会淘汰了。你知道吗?太太姥姥那时候扫大街都快要硕士了,博士延毕十年洞庭湖跳得下饺子一样!他拽过毛毯闭目养神:“我们是亚人,在那个年代,这一点就够了。”
      周思渊没劲儿也没打算跟旁人比。你们尽管去厉害,好好做人民钢琴家、人民企业家,赘入豪门享福,我将继续做一块人民的驴打滚,在人民每个眨眼瞬间上称。旧历1913年,维也纳美泉宫街30号公寓里,斯大林看着奥地利皇帝豪华仪仗路过,对面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一个叫阿道夫·希特勒的亚人。这个故事在别人那儿或许联想到项羽刘邦观秦始皇仪驾,周思渊只悟出一个道理:美术生天打雷劈,美术生自绝于人民。
      顺便一提,关于项羽和刘邦的故事,千百年后还有一则楚河汉界的趣闻:历史定义问题同样在地球历史研究委员会代表大会上引发争论。“历史是什么”是个历久弥新的论题,只要有历史意识的物种都会对此发生兴趣,也都会为此所困。委员们照旧分为两派,前者认为只要已经发生就成为历史,历史存在自然发生性,作为时间,面向一切,所有人与物一视同仁,发生即历史。另一派则认为已经发生且经过沉淀的才算历史,重点在于事件性及其意义,不是所有吃喝拉撒睡陈芝麻烂谷子都能被称为历史,而要经过时间筛选并产生一定的社会意义。这两派交错衍生对当今历史研究和教学方式的分歧,部分委员认为上个时代的亚本位史学也应该纳入新时代历史教学系统,虽然其历史书写缺乏人本位认知和史实,但到底存在一定程度的客观现实,有助于人类文明发展,值得进行学术研究和普及教育,今天的孩子就算厌恶“亚人的故事”也至少应该知己知彼、知其然而知其所以然,只有通过“旧史学——新史学”的系统化学习,才能更全面深入地认识今日成果的不易,而不至于对人类历史、对我们一路走来的艰辛完全空白。
      另一部分委员持反对意见,认为亚本位史学存在对史实极大的扭曲,历史书写是历史研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它象征智人如何记录过去、如何理解世界。战争虽然胜利,权柄固然掌握,但思想绝非一朝一夕甚至百年千年可以扭转。专业学者和部分成年人或许可以辩证思考,但不能轻易将未成年人和一部分成年人暴露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中而不加任何干预。不破不立,只有彻底击碎旧思维模式,才能在废墟上建立一个新纪元。新时代建立不足百年,根基尚未稳固,随时可能迎来复辟浪潮,而新一代队伍尚未成长起来,因此当今阶段的主要任务依旧是大力贯彻人本位史学框架的研究与教学,普及人本位学术范式。喜恶是公民的权利,学术研究是学者的自由,但如何建构这个社会、如何确保她们的权利和自由是我们的责任。
      更有一部分委员激烈抗议,表示旧时代的亚人从来没有尊重人类,禁毁人类书籍、抹灭人类成就,人冠亚戴,《人诫》《人训》比比皆是,青史留名的不过是顺应亚权叙事的“才人贤人”“替父从军”,更多的是无缘无故剥夺人类生命。个别第一自治区委员情绪十分激动,目眦欲裂甚至愤然离席:“人家从来没跟你搞过平等,你们倒好给自己立牌坊,现在又来平等研究历史?如今掌权的是我们,你们还要畏畏缩缩顾及他们的心情?跪久了站不起来了吧,一旦复辟浪潮袭来你们这些自诩理智中立的学院派是不是又要倒戈了!”“我们没有无缘无故剥夺他们的生命,我们没有强歼他们囚禁他们将他们淹死、烧死、砍死,我们只是不想读他们写的东西,不想让孩子们学他们的东西!”
      “你们到底明不明白,我们为了你们委曲求全,已经退让了太多!你们制定法律允许他们活着、读书、工作,保留人亚殙因、家庭形式、纳入式性行为和自然受孕,把他们留在枕边;很多人放着孤雌生殖不研究、配子库不用,不殙不育也不坚持,怀了亚人不堕掉甚至又疼起来下起来,老了死了财产又分给他们,如今你们又要恢复去学他们写的历史!一开始是我们的先辈奔走呼吁六不四脱三争□□,你们的祖先说极端搞对立,自己遇害又哭哭啼啼求我们的先辈帮忙;后来是我们的先辈揭竿而起,你们的祖先说爱好和平不要血腥;打仗的时候是我们的先辈冲锋在前,你们的祖先躲在羽翼下安享革命成果。战争中是我们的先辈牺牲最多,多少人倒在黎明之前,连亲手建立的新世界都没看到……现在当家做主了,是你们坐在这里,挂着勋章顶着头衔,冠冕堂皇说着这些话,我们人人喊打!我把话放这儿:你们再这么搞下去,顶多过两三代宗族就又回来了,它一旦起来就不是一朝一夕压得下去的。我看今天与会的有不少年轻人,你们以为我们第一区为什么是第一区?你们觉得战争中哪一区牺牲的同志最多?你们觉得宗族和她们那边的宗教哪个更可怕?好日子在后头,你们等着吧!”
      “别跟她们废话,精神亚人罢了。没用的废物,真到了那时候姥子一个人上!哪怕全员阵亡,姥子第一区也绝不退让!”“走吧,人家家里有亚亚宝贝热炕头,咱跟人家是一家人嘛。什么两三代宗族回来,散会回家啃啃嘴皮子嗦嗦亚子,一代就给咱干回大清。”“她们过得再不好也会咬牙伪装对咱们优越感爆棚,从前不跟亚人争、现在不跟亚人红脸,只要动嘴皮子斗倒咱们,就是幸福的人生。千万别理她们,更不要替她们说话,反手捅你一刀,分分钟的事。我们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天道自有淘汰。”
      “从战前到现在,你们还是这个毛病:老想说服她们,非要得到她们的理解和支持。我问你们:她们的理解顶个屁用啊!被这群人理解接纳、跟这群人划为一道,你们真的稀罕吗?那他爹的才是侮辱!姥子也是转业下来的,满门忠烈戎马一生,她们算个什么东西,姥子要她们来理解支持!我有我的战友,有理解我、支持我的人。我的后背有能托付的人,不是她们。”
      “我就不明白了,你们管她们干嘛?一个个救世圣母一样非得救人家,人家不觉得有问题,不需要你操心,你们死乞白赖管人家干嘛?”“有什么必要跟她们沟通?有什么必要让所有人理解我们的心?开疆扩土的人没有必要和颜悦色,更没有必要支教。未来一旦遇到什么情况,是靠你我去战斗,她们是同事是朋友,是她们的天下一家,可同志们,我们是战友啊!真到了那时候是你我性命相托,不是跟她们。气什么,这条路有我陪你们走,我们懂彼此的心就够了,有彼此就够了。我不稀罕她们的这个新天地,总有一天我们要开辟自己的新天地。”
      “名誉、地位、青史留名,她们想要就让她们拿去,我无所谓世人怎么看我,不在乎死后有没有人记得我、写不写在教科书上。这辈子咱们相识一场,过好这辈子,值了。”“凭什么?我们先辈的牺牲,你我半生血汗,我的功劳我的荣誉我凭什么不要?要走你们走,我就不走。我偏要跟她们一样上电视、坐大会第一排、拿职称当领导到处演讲,我要编教材、发论文、主持学术会议、在网上跟同行吵架,让所有学生都认识我,我要我的照片挂在母校墙上,受后世师生敬仰。她们有勋章、奖牌、享政府津贴拿跨区项目,我也要。她们有弟子,我也有,我抓更多来,没人选我的研究生我就花钱雇,她们有学术骨干我栽培学术蝗虫学术屎壳郎,谁家开堂会飞哪儿,一次茶歇也别想清净,吃完把所有坑都给为师拉堵。等她们两腿一蹬师门大集合哭丧我全放出去吃席,荤菜全搂走雪碧也不给留,一分钱不随还在坟头蹦迪。我要青史留名,让这个世界记住这里不光有她们那样的人,还有我这样的人,我要千秋万代的小孩子看到一个激进派自然人坐在这里。”
      “我早就看清了她们这帮人的真面目,再过一千年也不可能有血性,不可能彻底站起来的。一步退,步步退,一次次一次次背刺我们,可恨我们的血是为她们白流的!过了两天安生日子,当了两天人,忘了江山是怎么打下来的吗!叛徒!”“你们现在搞出来的这一套就是四不像,既不是正儿八经母权制也沾不上人权社会的边,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开历史的倒车!你们对不起公民,对不起先辈,更对不起后人!”
      一时间会场闹得沸反盈天,众说纷纭。“好大一顶帽子!谁也没不尊重先辈不尊重烈士,用不着你们天天挂嘴边。什么事都不看现实不讲道理只讲阵营,搞历史虚无主义的到底是谁?难不成把他们都杀了,问题就都解决了?现在经济上行、各方面发展迅速,我们把他们管得服服帖帖,哪就要复辟了?哪就穷途末路历史罪人了!”“马上得天下能马上治天下吗?战时那一套能照搬吗?成天喊打喊杀,日子还能不能好好过?她们牺牲是为了后人过上现在这样和平的生活,百姓承受不起再动干戈了!”“都省省吧,天天内斗也不怕叫亚人看笑话。”“在座都是激进派的后代,真正温和的活不到今天。”“我说各位,我记得咱这是历史研究委员会不是地球最高人民委员会吧?怎么一个个教书匠把自己当区务委员指点江山了?”“管天管地管人拉屎放屁,动不动上纲上线。我们想干啥干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才能更好建设我们的地球啊,亚人的东西里难道没有一样能为我们所用?新一代亚人里难道没有一个能培养成我们所需要的未来力量?冤冤相报何时了?”“人类不需要伟光正完美无瑕,懒得听你们这些宏大叙事。”
      “我不理解你们为什么非要证明自己比亚人优越,我们跟亚人一样恶劣甚至比他们恶劣百倍不更好吗?我们比他们更恶蠹、更懒惰、更贪惏、更冷酷而不是比他们善良、文雅、勤劳,我们就要做烂人,恰恰说明我们是掌权者,不需要受道德约束。道德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是主流群体驯服弱势群体、上层规训下层的工具,它的定义权现在由我们书写。解释和证明是弱者的事。我只是犯了全天下人都会犯的错,全世界哪个人不这样?打小都这么过来的,社会对我绝对宽容。居然有不向着我的法律?Unbelievable!我不要狗屁矜贵体面,我不文明,好吃懒做亚人养着我,吆五喝六亚人给我洗脚。凭啥保持整洁,我就臭烘烘的,睡过的床单枕巾都黄得流腻子,这叫人情味儿,家里有亚人给我洗啊,我不管这些小事,我是干大事的。你再抱怨再骂再嚷嚷离殙,你还是要冷脸给我搓内裤,搓不干净就挨揍。你尽管回家去哭,跟亚人抱团哭,命好苦命好苦殙因带来什么下辈子不当亚人,我听不见。我爱美呀,打心眼里爱美所以我找的都是长得美的配子,自己为啥要捯饬呢?我不取悦自己,思想境界低没那个觉悟,至死是少年,多得是亚人取悦我就够了。我从来不反思不自省,只让亚人反思自省。我不要脸,不需要有脸,不要脸不要命远离一切心理疾病,只要做,自有大儒为我辩经,你告到法院去那上头坐的全是人类不是你亚人。我就是小人、泼皮、无赖,社会最大不稳定因素,所有人想惹我都得掂量掂量,政府为了□□就得哄着我,不然我就到处发疯随机犯罪。我要骂街的自由,裸奔的自由,不洗澡的自由,月经流到大街上的自由,揍倒配子揉倒面的自由,捅死亚人交点钱就放出来的自由,要随地撒尿被夸尿得远尿得好的自由。”
      “从前不殙不育是形势所迫是反抗是斗争,如今我们掌权了,子宫难道不归我们所有?我们干嘛放弃天赐的创生能力?都像你们这样不生,江山将来传给谁?成天 ‘对不起后人’,哪来后人?管她什么孩子,我生的就是我生的,配子库也好孤雌也罢,自然受孕也行,随自己喜欢不行吗?母系社会和谐美好,母亲爱所有孩子,包括人儿和亚儿;母神爱一切造物,包括人类和亚人,这才叫天下大同。谁说生了亚人就不信仰人权?”“行了,该吃吃该喝喝,到点儿咱都死去,行了吧!”“说不定再过两年外星人就来了。”“咱们做学术就老老实实做学术,别掺和政治了吧……”
      “血海深仇永志不忘。亚人的基因是欺凌弱小同流合污,处处服从性测试,不合群就百般排挤,对强者卑躬屈膝溜须拍马而向弱者抽刀;是优绩主义不把人当人,制造高压散播焦虑恐惧,道德绑架,忽视身体健康、合理需求;是偷窃成就、造谣诽谤,窃取人类生育与劳动成果;是三六九等与冷酷掠夺,鼓吹忠信孝悌又打压贯彻忠信孝悌的老实人;是针对人类的种族屠杀。亚人无时无刻不在焦虑,容貌、财富、身份……最重要的便是生殖焦虑,没有创生执死的能力却心比天高想当神。他们把这些焦虑投射在人类身上,企图洗脑人类跟着一块焦虑。他们对人类及其它物种曾制造一场持续千百年的生物入侵和种族屠杀,完全违背地球自然规律。只要亚人存在,地球就不可能安稳,因其基因缺损,只知索取占有而无创生能力,如果没有人类纵容施舍,一代就会灭绝。他们共享头脑,世代联结异常团结,其中一个尝到罪恶带来的快感,剩下的都会拧成一股绳去复刻这种快感,而你们却亲手给了他们复制的权利。我并不是在强化、神化他们,不是在渲染恐怖,他们是天生的残次品,单看毫不起眼,我只是在提醒诸位,他们统治的时代充满争斗、侵略、压迫与战争,人类九死一生才夺回权力,若居安忘危,后果不堪设想。那些被史书掩埋的人,那些被迫害致死甚至生不如死的人,那些战争中被残忍屠杀的人,那些没有机会出生的孩子,你和我没有资格替她们原谅。你们一代代洗白下去,总有一天她们会被遗忘。我左右不了你们的决定,但我的□□不能生出这种随时可能刺向我的尖刀。你们尽管去过和平快乐新生活,这条路我一个人走。”
      “我只支持同态复仇和加倍复仇。亚人干过什么,各位研究历史都选择性遗忘吗?是偷窥意淫自己的母亲发在网上,公共洗手间、更衣室和妇科检查室偷窥直播间在线观众数十甚至百万人,一个色情犯罪平台就有上千万会员,是在同事水杯里□□、给同学造黄谣,是大庭广众下扒光陌生人衣物极尽羞辱,是在地震避难所性侵幼童,是直播撕裂亲生孩子生殖器官塞活蛆,是领养小动物剥皮剜眼录视频发给原主人,是假意送给怀孕大象西瓜却在里面藏着炸药……这样的罪行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值得受到天罚,甚至只是冰山一角。帝制时代亚人皇帝与贵族大肆进行人殉,孩童的头颅沦为统治者随意丢掷的酒器;中世纪黑死病横行,七成百姓死于非命,不少亚人君王领主却长命百岁;工业时代列强自诩船坚炮利日不落,亚人上位者组建亚人军队侵略他国,屠戮百姓强歼人类,本国工人也在市井车间苦苦挣扎,为一口饭头破血流;在最小的家庭单位里,亚人作威作福,视亲人为虏隶……口口声声不要战火,古往今来挑起兵燹的是谁?导致生灵涂炭的是谁?让老百姓吃不饱饭的是谁?破坏生态灭绝物种摧残地球的是谁?这样的种族,我无法把他们视为文明社会的公民,我拒绝和他们归于同一物种。你们可以惧怕回忆的伤痛而移开视线选择心灵的平静,可以化解仇恨拥抱新生去相信时间的力量,你们可以不听、不看、不想,我不能。我要睁大双眼站在历史的审判天平上,去看看他们有什么样的下场。我们没有必要去尊重他们,我们要禁毁他们的书籍、抹灭他们的成就,我们要给新一代亚人读《亚诫》《亚训》。我要让他们尝尝在弃婴塔活活窒息而死的感觉,从出生就受尽整个社会的歧视与贬低。如果他们的祖辈让我的先辈遭受哪怕一分的伤痛我都要他们血债血偿,更何况是十分,我要让痛苦与恐惧永远留在他们的染色体中,千秋万岁绝不相忘。想平等自由一笑泯恩仇?好,先让我们压迫杀戮五千年再说,五千年后就考虑立法让他们平等。 ‘亚人的故事’烟消云散又有什么关系, ‘人类的新闻’永远在前方等待我们!”
      “大自然自有规律,也就是所谓天道。小冰河期可以摧毁强盛王朝,一条雨带就扼住帝国咽喉,事物发展到一定程度,地球会通过环境和气候自我刷新。现代人的麻烦,恰恰是一直试图使自己同自然分离。我们今天站在这里,不是我们战胜了其他物种、征服了自然,而是我们的发展顺应自然规律,地球选择了我们。远古社会世界按照天道平稳发展,由人类祖先带领智人族群。亚人是一种伪人,某日僭越篡夺——这正是他们的本质、上万年的历史,导致天罡倒反,智人才陷入剥削与战争。亚权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就流淌着肮脏的血液。阴阳象征天地与人世,阴和阳都是人类,阴为母、阳为子,伴随月信盈亏循环往复,本自具足掌生握死,相互转化生生不息。他们却把天地和人世拆解,一部分胡乱解释传于后世变成香火服,一部分胡乱解释传于后世变成神圣服,殊途同归。当神被塑造成一个亚人形象,分给信徒自己的肉和血,说那是面包和葡萄酒,我却不然,我要说那肉是神的□□,那血是神的经血。我不相信亚权社会倒下还会东山再起,因其违背天道。我们是这星球的一届居民,从来不是它的主人,我们并不一定比其他物种更懂它,但因为我们比亚人懂它,我们才走到了今天。所谓天命在我,便是如此。我担心的从来不是他们,自始至终是我们,是我们的未来。”
      “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她们——如同昔日的亚人,永远体面、理性、平和,面带微笑不疾不徐,遇到问题坐下来先倒杯咖啡,从哲学、心理学、社会学、医学各角度分析得头头是道,而我们永远愤恨、激烈,趴在汽车顶上、躺在大马路上,扯着横幅举着牌子,声嘶力竭,筋疲力尽?她们觉得我们很可笑,很尴尬,很丢脸,丑态百出泼皮无赖,而她们的这种冷静背后是什么?为什么她们从来不会主动尝试靠近我们、理解我们、支持我们,让我们接纳她们?我们是少数,同志们,百年后,千年后,依旧是,永远是。但这个世界需要我们存在,我坚信这一点。如果没有我们,社会将故步自封,那才是一潭死水,人类的末日。为了千年后还能有人拍案而起,为了来日有人愤懑、激烈、声嘶力竭骂你我落后无能,我们要坚持下去。□□终将消磨,革命薪火相传,人权精神永存。”
      “智人文明发展至今,我们第一次站在这个位置,如果问我新天地是什么样,这个地球的未来该如何建设,同志们,我不知道,我也充满迷茫,我想象不出。很多时候,我痛苦地无法入眠,愁得白了头发,相信你们很多人跟我一样,相信大家都是为了光明的未来、为了幸福的生活才聚在这里,才争论不休。因为太爱、太在乎我们一手创立、世代生长的这片土地,太爱、太在乎我们的手足同胞、我们的媎妹,所以拼命地想要救它。我在心里问过自己无数遍:到底要怎么做,到底要如何选择,才能对得起下一代人啊。想必大家每个人心里都没底,都很慌吧。但是历史把我们推到这里,人民把我们推到这里,我们得去想,得去试的。哪怕历史证明我们是错误的,是失败的,下一代人把我们打成罪人,遗臭万年,我们也要去试的。在我心里,新社会应该是不造父、不造夫,这父和夫不在于其表面上的社会地位,不是让亚人回归家庭就完了,而在于父权及亚权社会的核心逻辑,一种固有的父性:并非生产力最大化,而是建立自己的势力并无限扩大,以私有和掠夺为本能,不把蛋糕做大,通过阶级、精神信仰、□□关系等各种手段打造的人情社会模式将个人利益最大化。这父性一日不被剜去,就算人类站在高位也不可能彻底解决社会问题,反而屠龙者终成恶龙被权力异化,最终还是逃不过历史周期律。食物链体系不革除,人类就永远在循环。学历史的人容易陷入一种虚无与抑郁、一种澈然的钝痛:我们如今的所作所为是否只是在模仿上个时代,是把人类政治套入亚人政治的模版,是一场异化的阶级革命而非人权革命,是另一次三足鼎立、六合归一,不过是智人文明这一电脑系统的又一次刷新?是要造出更新版本的父,只是他以人类的外表呈现?我们或许与数千年前起义的农民没有任何区别,想要成为另一个明君贤臣?我们牺牲了太多人太多东西走到的今天,能维持多久?一次次改变一次次尝试而丢弃的那些,会不会才是对的?一切有什么意义?生命的本原到底是什么?到底存不存在一条真正正确的道路?人类的明天在哪里?同志们,我们心里的父还活着,他一日不死,这个世界就不能算作新天地。在我们有生之年或许看不到想要的那个世界,但我们会拼命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为那个心目中的新天地添砖加瓦。希望下一代能够理解,我们这一代人已经尽了最大的心力。”
      这些争论极少传到公民耳中,遑论二等公民。太阳东升西落,万家灯火与战前一样平和。人们下班归来,看到厨房里配偶忙碌的身影,孩子拿着作业本从卧室跑出来,有点心虚地让妈妈签字。就算周思渊之流从网上看到这样的话,也只会悟出一个道理:历史生天打雷劈,历史生自绝于人民。

      自绝于人民的第13年,一个属于魔鬼的数字,天使学成归来。也曾赴过琼林宴,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夸他潘安貌,宫花纱帽罩婵娟。思齐是人类中的巴黎、巴黎中的卢浮宫,是草莓尖尖、冰镇西瓜第一勺、奶油雪糕巧克力夹心,是留到最后才舍得吃的那块稻香村。如果跳进泥金手稿,一定是后脑勺顶光环的C位,那光环还一定要贴金。
      周思渊并不忮忌弟弟,从未。相反,他非常疼爱他,为其感到骄傲,不论其取得任何成就、被任何人喜爱他都觉得理所应当。生物有自我本能,基因有科学规律,为母者天然不偏好没有生存欲望的后代,而对更具生命力的后代付诸更多精力。上个时代,出于社会规训和科技提升,弱精被引入配子系统,也因社会压力精神病患剧增,整个社会变成一座精神病院。人类和儿童沦为整个社会的承重墙,最终承受不住彻底坍塌。战后人们学会了选育后代,相较于自己这种半死不活的,母亲的注意力自然转移到最强的思瀚和次一等的思齐身上。思齐也是亚人,也没为家里做出什么贡献,但他绝不承认自己是“弱者”。这与事实强弱无干,在于人对某种叙事的取向。思齐小他十二岁,他看着这孩子长大,知道他从不放弃与思瀚争,从不看亚人主角平地摔被人类主角救的偶像剧,从不说“我们亚人该怎么办呀”哭哭啼啼。长此以往,母亲便从不抱指望的放养走向稍加鞭策提携,再有人提及殙事,她会笑眯眯表示再考虑考虑。太姥姥曾说:“思齐这孩子脑瓜儿不错,记性好,适合干地下党!”
      思齐跟母亲说想跟他住一阵,大包袱小行李地来了。他难得下厨做了手擀面,弟弟赞不绝口,夸他贤惠得有一无二。上午思齐睡到自然醒,他带他出门逛街买小吃,傍晚思齐趴地毯上跟朋友们聊天,他就默默去书房工作,等回来弟弟四仰八叉睡得正香,跟柴犬似的。有时兄弟俩彻夜未眠,玩VR游戏、聊明星趣闻、开鸡尾酒派对、沙滩啸月,翻遍思齐朋友们的社区天南海北八卦,边啃鸭爪看电视剧边互相编辫子。他对旁人不感兴趣,对世人多姿多彩的生活通通不感兴趣,如果只有自己他不愿做上述任何事,但心甘情愿迁就弟弟。他发现自己也会想念亲人陪伴的温馨,这样平庸无趣的人也能跟这个宇宙有一个小小的联结,被支持和喜爱,夫复何求。
      因此,当思齐神秘兮兮告诉他自己有喜欢的人,还喜欢了好多年,他跟每一个赘亚儿的母亲一样怅然若失。思齐眼光那么高,能被他喜欢的一定是了不起的人,虽然年纪稍大了些(只比他小两岁,比思齐大了十岁),但主人大点儿会疼人,只要他喜欢、对他好,家里肯定不会反对。“哥,虽然我只是暗恋,但我真觉得她对我不一样!”
      周思渊用力点头,斩钉截铁:“当然,肯定的。”
      凡天下之愁人,皆天下之有情人也,天下唯有情人善于揽愁,亦唯有情人善于遣愁,故有以欢遣愁者,更有以愁遣愁者。随思齐搬来的是便携式钢琴,于是同居两周他满耳朵都是思齐那位梦中情人。爱是恒久忍耐而有恩慈,前一个星期他对弟弟确实是真爱;爱是凡事包容凡事忍耐,后一个星期他确实要go die——《梦中的葬礼》日夜环绕中他又悟出一个道理:音乐生天打雷劈,音乐生自绝于人民。
      他意识到自己就算再亲的人也做不到二十四小时黏在一处,只有独处才能获得心灵的休憩。无所事事时最为活跃,独自一人时最不孤独。他再度投身工作,将去年接单的一套塔罗牌收尾——估计等他发货人家命都没了,还算个毛线。乐婵最近经常找他聊天,说哪天他回北京请他吃饭,她开了家健身房,自己也担任教练,欢迎他随时带亲友来玩。他淡淡敷衍,恐怕到那儿又满耳朵恨海情天,最后悟出另一个道理:体育生天打雷劈,体育生自绝于人民。
      他没日没夜沉浸画画,对冲思齐没日没夜弹琴。每当一个高音关东煮签子钻进太阳穴,他手里抛光的玛瑙刀就如缂丝梭子般精准一寸,天旋地转,物我两忘。他时常庆幸自己读的是新时代美院,要是上个时代真如艺术史课上提及的那样,很多人估计一生一世再做不成画家了,只能做评论、策展、收藏、设计等延伸类工作,出走半生归来都是销售。
      不论籍贯,不分民族,人亚老少心中总有那么一股纯艺情结,表现就是从古至今总把学院派捧到天上去,“等我有钱了就去读美院”。美院是人类文明的围城,是艺术界的冈仁波齐,是萨金特的那笔高光,不磕一万个长头还看不到,现实是美院的美是美丽的丽,简称在都市卖苦大力。
      恰因艺术无放诸四海皆准的圣经铁律,审美主观化、意象化,待遇声望却按资排辈,作品售价和美院职位高度挂钩,因此上个时代一群老亚头就搞出各种各样折磨学生也折磨观众的作品,美其名曰“艺术是没法教的,要靠自己悟”,上课打盹下课出轨,带薪拉屎还要展出厕纸。东方体制内资源群狼环伺挑肥拣瘦,西方混到七十五还是高中兄弟会,为政治服务,为资本服务,为消费者服务,大头服务小头,小沟巴结老沟,练抄能力、求人脉链,缠缠绵绵熙熙攘攘,艺术商品跟菜市场大排档毫无差别。画廊关闭潮,顾问孤军作战,商业模式单一,拉练、包装、撕番位,最该长期主义的地方最浮躁,最该重感情的人最绝情。想让别人信服于自己的品味是艺术家的虚荣,但越走越记不起我是谁、我能带来什么,满脑袋都是我认识谁,无奈地被塞进一篇篇矫揉造作的艺术评论和一张张精心修饰的社交合影。
      旱厕腌入味的学生们,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全非升即走。留校任教成了校园传说,艺术市场、艺术设计变现走投无路,从艺考四九年入国军给油锅捞钱的培训机构当炮灰,到入学蹉跎青春给倚老卖老故弄玄虚打着传亚不传人旗号最后不传亚也不传人的烟人老登供退休丧葬费。亚人陪酒人类尬笑,师媎当牛马师哥成马喽,期末立场分左右,左氧氟沙星,右佐匹克隆,横批人手一板阿普唑仑,毕设展前摇晃的不是红酒是血尿,嘴唇染着鲜血是咯血。大一新生看不到宿舍楼外贴满的“快跑”,满心欢喜投入奥斯维辛怀抱,看到慈眉善目的导师单纯地像显微镜下的亚全能干细胞,后者第一面两眼放光:“呀,全能干!”
      杨柳醉烟草长莺飞,毕业后还活着的人扛起蛇皮口袋街角等活天桥卖艺,焊接技术远逊农民工,从未摸到入场券还要拼命挽尊对名利场心生厌倦,从未得到正反馈,睡觉揪着阿贝贝,饿死草席一卷还要背负“文艺误国理工兴邦”千古骂名。可恨当时夕阳红产业尚未蒸蒸日上,美术生最对口的岗位明明是养老院护工,毕设没过夜里拿枕头捂死老狗东西,警察来了一看原来是行为艺术,过了。坐牢又何妨,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看守所登记表学历一栏有字儿就成,枪毙也是毕,火化也是火。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思齐搬走那天周思渊真情实感难过了一分钟,然后催他出门。近日区一监举办什么“文化进监”活动,大意就是找些有空的艺术家去给犯人上课,辅助思想文化改造,让其不要脱离社会,陶冶情操培养技能。思齐非要报名,铆足劲儿要为社会做贡献,相亲相爱一家人社区一度乱成热锅蚂蚁,周思渊一问才知道那厮跟母亲和妹妹报备的头一句是“我要进监狱了”。捋清来龙去脉母亲和妹妹觉得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大好事,说不定还能座无虚席一举成名,周思渊心说确实座无虚席,都铐那儿又跑不了。
      思齐边系鞋带边哼小曲儿,周思渊问他咋去个监狱这么开心。“因为……我终于可以见到我的偶像!”也没听说他喜欢的明星要去参加这活动。没等他开口,思齐笑成一朵花,激动地攥他袖子,“就是天戈媎呀!”
      好家伙,兜兜转转又回到这个话题,恋爱脑是不是世间万事万物都能生拉硬拽。“她在那儿坐牢?”“什么坐牢!”思齐气不打一处来,“我发现你从来不认真听我讲话!我明明跟你说过的吧,人家是公务员!”“别激动,公务员不能通过性传播。”“去你爹的!”思齐愤愤起身,跟在扛行李的鲍叔身后出门,“你这人就是思想龌龊我告诉你,我们是纯爱!”“行,纯爱。赶紧上车吧,纯爱等着你呢。”
      过了两天接到乐婵电话,对方听上去像吸在舌苔怎么刷都无济于事的半颗花椒一个星期后终于自己掉了下来:“老周!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他所料,美术史资料大力襄助她的恋爱事业,如今她已能做到跟单恋对象聊得有来有回,对方还点赞了她玩剧本杀的动态,评论说下次可以一起。点开截图,周思渊兀地一怔:这人备注是“骆天戈”,跟思齐暗恋对象同名同姓。
      不会那么巧吧。他皱起眉头问乐婵这个备注是不是她的名字,得到肯定回答又想问是不是区一监的公务员,顿了顿,换了一种问法:“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好像是狱警。”“好像?”乐婵有点不好意思,表示对方是这么说的。她是她们健身房会员,私下也算个朋友吧,但工作上的事人家不愿意多讲,毕竟体制内,她也不好多问。
      乐婵的朋友们工作都忙,看上去很闲的周思渊便莫名其妙成了新闺蜜,依旧半死不活得过且过,工作之余帮她恶补美术史,做那只藏在厨师帽内的料理鼠王。乐婵社区更新愈发频繁:一会儿跟骆天戈举铁,一会儿晒两张足球比赛票根,一会儿跟骆天戈打篮球,一会儿发浸满汗滴的跑鞋并配文“这个钢铁般的人我实在追不上”。由此观之,这个骆天戈堪称铁人三项冠军,上至九天揽月下到五洋捉鳖。他掀起衣襟瞧瞧自己的排骨,又看看手机上人家八块腹肌,感叹同龄人怎会如此精力充沛,他光看一眼就已累晕。
      6月1日晚6时1分,乐婵发布最新动态:“生日快乐!天天高歌!舒芙蕾真好吃!”照片中骆天戈坐在堆满各色美食的儿童风餐桌中央,头戴王冠笑容灿烂,乐婵手捧草莓奶油蛋糕,正咧着大牙往其鼻尖点抹奶油。周思渊本打算点个赞就划走,却发现墙上装饰物异常眼熟,顺手转发给翁俊宇(出于隐私保护给骆天戈和乐婵的脸打了马赛克),“你们店?”
      两分钟后一个视频砸过来,翁俊宇的大嗓门再度让他捂紧耳朵。“你怎么会有我们天戈的照片!你认识她?”我们天戈?你小子别告诉我这就你那单恋对象。可叹历史总是惊人相似,这张照片的拍摄者不是别个正是大嗓门本人,从蛋糕到桌面布置到动作指导到修图,无一不是大嗓门本人手笔。
      周思渊往后一仰,躺倒沙发。茶几上,吃到一半的泡面,随意摞起的业内杂志,思齐在合影里眉欢眼笑。他取下眼镜按摩山根,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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