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嫁

作者:青钱万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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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静的生活


      浮山县有座浮玉山,峻耸齐天,雨季迷濛时,山腰上一抹流云恰似白玉带,因而叫做浮玉山。

      正月里,阴雨连绵,寒云沉沉。

      山麓散缀村庄,其中一户院子尤为宽敞,白粉砌院墙,黛瓦盖石屋,门口贴着崭新春联,气象清肃。

      院门敞开,一条砂石路向里延伸,路旁夹着几株翠幽幽的柏树,一排主房正对大门,两侧厢房,东南角另有一间小厨房。

      正值晌午,厨房上方炊烟飞升,厨房里冒出阵阵甜香,是蒸馒头的香味。

      只见窄小厨房中白汽缭绕,厨房外的空地上支着一张桌面,铺着白布。

      丫鬟名叫小红,端起热腾腾的蒸笼,扭着身子走到院中,把蒸笼倒搁在白布上。

      一揭蒸笼,里面挤满了白白胖胖的馒头。

      另一名蓝衣女子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了一碗清水,一盒胭脂,一个木章,一一摆在晾馒头的桌上。

      这女子约莫二十,穿着素净蓝袄,面皮白净,两股银簪将头发盘成已婚妇人的发髻,乌黑蓬松,宛若乌云。

      手伸进一碗清水,不需片刻,手指冻得无知觉了,她趁机去抓那馒头,将它们依次摆在白布上,排兵布阵一样。

      一旁是一盒胭脂红染料,这女子拿起一块拳头大的印章,薄薄地蘸取,在馒头上一按,白皙馒头上立时出现一个艳红规整的“福”字。

      正月里,福字馒头用来供奉祖先神明,或是送人,或是自家食用,因其用途广泛,家家户户都会做。

      一个妇人搬了把竹椅,坐在主屋前,紧紧盯着这些馒头。

      这妇人身着深褐色绫袄,梳着油光发髻,身材瘦长,目光精明矍铄,见到年轻女子不慎盖歪了一个字,站起来说:“晚宜,放下吧,我来。”

      年轻女子面露愧色,“娘,你膝盖风湿还疼呢,多歇一会儿吧。我再练练,会做好的……”

      妇人走来,接过印章,几个章麻利地盖下去,凭空多了一溜色泽均匀、字体端正的“福”字。

      先前那些福字馒头——女儿虽是尽力做到最好,一经与母亲所做的对比,立时显得粗糙丑陋,角落里那个馒头尤其尴尬,只印着半个“福”字。

      晚宜抿了抿嘴唇,不声不响拿起那半福馒头,啃了一口,宽慰道:“我正好有些肚饿,不用浪费了。”

      钟秀眉抬起头,目光落在女儿身上。

      白皙凝脂的一张脸儿,弯弯的眉,琼鼻红唇,削肩细腰,秾纤合度,是一个落落大方的美人。

      她记得晚宜出生时,正当落日西垂,晚霞铺满后山,她爹顾修元被美景所迷,取“晚”字入名,又从《诗经·桃夭》中摘了一句“子之于归,宜其家室”,取一个“宜”字。

      晚宜晚宜,美若霭霞,贤惠宜家。

      晚宜出生没多久,浮玉山上的白云书院也盖好了,顾修元出任书院山长,正式开始教书授徒的生涯。

      平静的日子就这么过着,晚宜十四岁那年,顾修元为她定了一门亲事,婆家姓贺。那贺公子名叫贺筠,一贯身子康健,有一年与友人游湖不慎落水,救起来以后就染了肺病,终年咳喘。

      贺老爷从隔壁县赶来退亲,见了顾修元,双目泛红,说儿子贺筠怕是得了肺痨,无药可治,不必误了晚宜,两家婚事作罢了。

      换做一般人家,哪个忍心女儿嫁给短命之人,下半辈子守寡?

      哪知顾修元身为浮玉书院的山长,教的是仁义礼,行的是君子道,所谓一诺千金最为要紧,倘若是晚宜得了肺痨,这婚约毁得,而今得肺痨的是贺筠,那便毁不得。

      又说起当初顾修元囊中羞涩,正是贺老爷拿出世代经商的资本,赞助修建了白云书院,顾修元一家因此有了安生立命之所。两家结亲正是为了延续这份情意,岂能因为贺筠生病就终止婚约,岂非太小看了顾家?

      顾修元思虑再三,将晚宜带到贺老爷面前,赌咒一般说:“这女子生是贺家之人,死是贺家之鬼,趋炎附势贪生怕死,绝不是顾家儿女能做得出来的事。”

      贺老爷见顾修元态度坚决,当下就拿了主意。因贺筠病情难料,晚宜贸然嫁过去,只怕将来守寡误了终身,不如等贺筠的病治好,再迎娶晚宜过门,且承诺贺筠这一生就只晚宜一个妻子,绝不纳妾,以谢顾家女贞烈。

      贺筠的病一年年治,晚宜一年年等,忽忽五年过去,贺筠的病越发沉重,只一息生机犹如残灯,始终不灭。贺老爷为儿子的病殚精竭虑,不禁也病倒了,渐渐不问世事。

      晚宜十九岁那年,贺夫人亲自登门,声称要为这桩婚事做主。她说贺老爷年衰体迈,若是有个不测,这婚事又得拖上三年,只怕把女孩儿拖老了,左右两家并无悔婚之意,不如择吉日完婚,了却一桩心事。

      钟秀眉早听到了风声,知道贺筠病入膏肓,贺夫人急着办婚礼说是为了晚宜,实际上是为了给贺筠冲喜,她严词拒绝,但是顾修元瞒着她答应下来了。

      钟秀眉暗自垂泪,奈何拗不过丈夫,叹息丫头命苦,也不知是碰着什么厄运瘟神了,那贺筠早不死晚不死,偏就死在拜堂那一天!可怜女儿苦等五年,连新郎的面也未曾见到,就成了披麻守丧的未亡人。

      时来运转,运去命消。贺筠走后不到一年,顾修元和贺老爷也相继离世。贺家将晚宜送回母家,听任改嫁,晚宜守着父丧,至今已有四年。

      五年又四年,前后共蹉跎了九年,晚宜二十三岁了,外面有笑话她老姑娘的,但是在钟秀眉眼里,女儿仍是当初那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儿。

      她十指纤长,骨肉匀停,不是干粗活儿的手。如今丧期已满,她合该重新嫁人,开始新生活。

      钟秀眉进厨房拿了个竹篮子,装上满满一篮馒头,遮上白布,嘱咐道:“把馒头送到书院去,务必亲手交给宋夫子,代娘问他的好,请他元宵节晚上来家吃饭。”

      “好嘞。”晚宜提起篮子就出门了。

      钟秀眉叫晚宜去送馒头,醉翁之意不在酒。

      书院一众夫子中,唯有宋夫子与晚宜年龄相仿,他今年二十有六,才貌俱全,右足微跛,尚未婚配。

      钟秀眉故意让晚宜去宋夫子面前露脸,想着晚宜年龄虽大,美貌不减,宋夫子应当会动心吧。

      时间若重回九年前,当时顾修元坐镇书院,因他学识渊博,才气纵横,教出了几个状元,令白云书院名扬天下,一时间俊才如云。那时候钟秀眉闭着眼随意指一个学子,都足以做乘龙快婿,可惜时过境迁……晚宜到了这个岁数,不能太挑拣了。

      正屋堂中供案上摆了三个枣红漆的灵位,左边两个是顾家先祖,右边那个漆色仍新的,写着顾修元的名字。

      钟秀眉装了三盘馒头,一一奉在灵前,对着顾修元的牌位低语:“当初你迂腐固执,害了晚宜。你一死干净,留下她一世为难,当爹的倘若死后有灵,保佑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钟秀眉搓三支香,插在香炉里,又说:“今年另一桩大事,是你儿子科考在即,你一辈子教出了那么多举人进士,却不知亲生儿子前途如何呢。”

      低声说着,目光落在了案上,顾修元的灵位前放着一本书,装裱精致,寸许厚,封皮的书名正是《浮窗真义》。

      说起来,顾家也是世代书香,顾老太爷曾任吏部尚书,只是后世子孙时运不济,官越做越小。到了顾修元这一辈,只有他一个考取了功名。

      顾修元本是顾家的一个不显赫的旁支,既无财力,也无人脉,他又有些愚直,任职吏部不过三年,得罪了权宦魏公公,丢了乌纱帽。

      喜的是他这人随缘自适,眼看官场这条路走不通,他就醉心学术,著书立说,期盼着流芳后世。

      这本《浮窗真义》记载了他毕生研究理学的心得造诣,是他一生心血的凝结,由他门下第一得意的弟子崔寒璋整理遗稿,编纂而成,供奉于灵前,以慰老师的在天之灵。

      钟秀眉用手绢轻轻擦去封面的浮灰,目光转为柔软,喃喃道:“寒璋,一别几年,不知你怎么样了。”

      眼前浮现出一个聪敏灵秀的孩童,十一二岁的身量,穿着一袭青边白袍的院服,标致有礼,躬身打揖,喊句“师娘”,这便是初次见到崔寒璋的情景了。

      书院中就数崔寒璋年龄最小,他又与走读学子不同,是寄养在书院的,他父亲与顾修元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顾修元是个文臣,他则是个武将,常年随军打仗,无暇看管幼子,再三再四的拜托顾修元代为养育,顾修元极重义气,且喜寒璋伶俐,又怜他幼年丧母,不知怎么疼爱是好,便将他安置在家里住,与承芳晚宜同吃同住,教养一如亲生儿子。

      崔寒璋在书院长到十七岁,进京应试,一举夺魁,就在京城留任了。想来是忙于公务,不能离京,从前长在钟秀眉眼前的人,连着四五年也见不上一面了。

      钟秀眉正念着寒璋,听见院子里一阵脚步响,有人走进来,问:“请教夫人,此处是顾山长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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