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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座位与咸涩的海风
海风带着咸咸腥腥的味儿,一股脑儿地从教室开着的窗户往里灌,那窗帘被吹得像鼓起来的帆似的,呼啦呼啦直响。天是那种让人心里发闷的铅灰色,低低的云层就像兜不住沉甸甸的海水,感觉随时都会朝着这座叫锢浪的小城砸下来,这小城就缩在半岛的尽头呢。
秦向月站在讲台旁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颗被潮水稀里糊涂冲到陌生沙滩上的贝壳,硬邦邦的壳子里面,是和周围环境怎么都融不到一块儿的那种疏离感。班主任陈老师的声音在呼呼的风声里飘飘忽忽的:“……这是秦向月同学,从夕屿市转学到咱们这儿的,大家欢迎一下啊。”
下面的掌声稀稀拉拉的,透着一种爱答不理的敷衍劲儿。秦向月习惯性地往下面看了看。高三(7)班的同学们大多都低着脑袋,要不就是眼神呆呆地望着窗外灰扑扑的海天交界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沉的、黏糊糊的,就像海底淤泥似的气息,让人感觉胸口闷得慌。
接着,她的目光定住了。
靠窗的第三排,有个空着的座位。
这个空座位啊,就像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存在。桌面擦得可干净了,干净得连一点儿灰尘都没有,就好像座位的主人刚刚站起来走开,随时都会回来似的。可是桌面上啥东西都没有,没有书本,没有笔袋,连一张多余的小纸片都没有。偶尔有阳光好不容易从云层里钻出来,小气巴巴地在那干净的桌面上投下一小块变来变去的光斑,这就更显得那一片地方空落落的,看着特别刺眼。和周围那些堆满书本试卷、看着乱糟糟的课桌比起来,它干净得就像一个被人精心供着,却又好像被故意忘掉的祭台似的。
“向月同学啊,你先找个地方坐……”陈老师的手指在半空犹犹豫豫地比划着,最后指向了中间离那个空着的座位不远的一个地儿,“嗯,就坐王磊旁边吧。”
秦向月拎着轻便的书包走了过去。脚踩在旧地板上,发出了轻轻的回音。路过那个靠窗的空座位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就放慢了脚步。眼睛往桌角内侧瞅了瞅——那儿贴着一张小小的鲸鱼贴纸,都有点褪色卷边了。那鲸鱼是深蓝色的,尾巴稍稍往上翘着,在这一片压抑的灰暗当中,居然透出了一种不合群的、特别倔强的生气劲儿。这是她在这个座位上看到的唯一有“人味儿”的东西了。
旁边座位的王磊呢,是个戴着厚厚眼镜片的男生。她刚一坐下,这男生就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马上低下头,脸都快埋到摊开的物理习题集里去了,就好像那习题集是能把他和外界全隔开的堡垒一样。
下课铃特别尖锐地响起来了,就像一把刀把那沉闷的气氛给划开了。学生们就好像被解开了某种看不见的绳子一样,都纷纷站起来活动,可是动作都有点不顺畅,说话声音也压得特别低,嗡嗡嗡地就像一片背景音似的。那个靠窗的空座位周围就像有个无形的圈儿一样,没人靠近,就好像那儿是个不能靠近的禁区。秦向月把书本都收拾好了,然后扭头朝着王磊那边,努力让自己说话的口气显得很平常,就问他:“同学,我想问一下啊,靠窗户那边那个空着的座位是谁的呀?看着可干净了,是不是这人请假了呀?”
王磊一听这话,整个身子一下子就绷紧了,就好像突然被什么看不见的针给扎了似的。他赶忙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眼睛慌慌张张地往两边看,喉结也上下动了动,过了一会儿才含含糊糊地说了几个字:“哦,是林婉月的。她……她都请假好长时间了。”这话说到一半,他就急急忙忙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上蹭出特别刺耳的声音。“我……我去趟厕所啊。”他几乎是低着头、缩着肩膀,从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挤了出去,很快就没影了,消失在教室门口。
秦向月瞅着他的背影,微微皱起了眉头。请了很久的假?那为啥桌子还这么干净呢?就好像一直有人在很用心地擦似的。还有啊,为啥一提到这个林婉月的名字,王磊的反应就跟踩在了烧得通红的烙铁上一样呢?
海风从那没关严实的窗户缝里吹了进来,带着更重的那种咸咸的、凉凉的感觉,吹到了秦向月的脸上。她又朝着那个空座位看了过去,在那不太亮的光线下,那张小小的鲸鱼贴纸好像很倔强地闪着一点点光。秦向月突然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感觉,觉得哪里很不协调,还有一种好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这个班级,还有这个到处都弥漫着海风咸湿味道的小镇,表面上看着安安静静的,可在这平静的下面,肯定是藏着些什么东西的。而那个空座位,还有那个叫林婉月的,就像是这隐藏起来的东西的中心,就像是一个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绕着走的伤口一样。
在后面的几节课上,秦向月老是有点走神,心思好像都不在课堂上了。她发觉不光是王磊,其他同学在她的视线偶然扫过林婉月座位的时候,都会像受了惊的小鸟一样,赶紧把目光挪开,要不就突然加快手上的动作。老师们讲课的时候呢,目光也老是有意无意地从那个角落滑过,眼神里有那么一丝很难发现的忧虑,还有……一种差不多是害怕的躲闪?
午饭的时候,秦向月没去食堂。她走进了有点旧的学校图书馆。高高的书架散发着旧纸张和灰尘混在一起的那种陈旧味儿。她没什么目的地走到一个放本地地理书籍的、比较偏的书架那儿,想找找汐屿镇近海风浪不正常的资料——这也是她爸非让她转学回来的一个原因,他们家的老宅就在对着风浪的峭壁边上呢。
刚抽出半本《东岸气象记录》,就听到书架另一边传来一阵轻轻的、慌慌张张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伸头一看,原来是班长李薇——这个总是梳着利落马尾辫、表情像尺子画出来那么精确的女生——正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往书架上塞几本散落的书。有一本厚厚的硬壳书下面,压着一本薄薄的、看着像私人笔记的本子。
李薇太慌乱了,那本笔记被她碰了一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还正好摊开了。
秦向月的目光就落在摊开的页面上了。那纸上满满当当都是字,字迹特别工整,工整得都有点古板了,一页纸写得满满当当的。字里行间逻辑清楚得很,条理也特别分明,就透着那种让人没法怀疑的严谨劲儿。在页脚那儿,明明白白地写着一个名字:林婉月。
李薇呢,一下子就瞅见秦向月了,那脸啊,刷地一下就白得跟纸似的。她就像突然被电着了一样,一下子就扑过去,把那本笔记紧紧抓在手里,死死地抱住,那劲儿就跟犯了痉挛似的,就好像那笔记是啥能要命的病菌似的。
“我……我就是帮她收拾东西呢,不小心让这笔记掉出来了。”李薇说话的声音干巴巴的,就跟砂纸在互相摩擦似的。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秦向月,眼神里全是那种很尖锐的警惕,还带着那么一丝……特别深切的哀求?她抱着笔记,话都说不利索了,解释完了也不等秦向月有啥反应,就耷拉着脑袋,肩膀紧紧绷着,几乎是蹭着墙根儿,嗖地一下就跑没影了,就消失在那两排高高的书架中间了,只留下一股子还没散干净的惊慌劲儿。
秦向月就站在那儿没动,图书馆里那种特有的安静,这时候就像一大块凝固的铅似的,沉沉地压在她身上。她慢慢蹲下身子,眼睛看向地面——那儿有一张小小的、淡黄色的便签纸,是从笔记里飘出来的。刚才李薇慌里慌张的,根本就没瞧见。
秦向月把便签纸捡起来。上头就写了一行字,这字的笔迹和笔记里那种工整得让人觉得压抑的字可完全不一样,乱得很,写得特别潦草,甚至还带着一种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写出来的绝望感,那墨水都深深地渗到纸里头去了,感觉都快把纸给划破了,写的是:
‘他们快要把我逼疯了。他们说我是神经病,他们说世界上根本没有你。我只有想到你的时候才能冷静一些。阿阳你是真的吗?”
秦向月只觉得指尖冰冰凉凉的,她下意识地在那个被墨水染得黑乎乎的字上轻轻划拉着。突然,就像有一股冷飕飕的电流,毫无征兆地从指尖一下子蹿到脊椎,然后“嗖”地冲到天灵盖。这时候,窗外老远的地方,海浪拍打着礁石,那原本沉闷的轰鸣声,就好像一下子变大了,还一个劲儿地往跟前凑,就像是什么特别大的东西的心跳声似的,一下一下地敲着她的耳膜。同时,这声音也像是重重地敲在那个空座位上,那里好像藏着一个解不开的谜团,一点声音都没有。
也不知道啥时候起,风变得更大了。风里好像带着大海深处那种让人感觉不吉利的、模模糊糊的嘀咕声,呜呜咽咽的,把图书馆那窄窄的过道都给灌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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