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落霜凝

　　庚子年的春天，来得迟，也来得怯。
　　残冬的寒意缠着兴国皇宫的朱墙碧瓦，久久不散。去年那场鼠疫虽已势微，却在宫闱深处投下了一块污浊的冰，连人心也一并封冻。
　　菱角提着半旧的包袱，跟在领路太监身后，走向西边的冷宫。宫道荒草疯长，雕花窗棂被藤蔓吞噬，四下里弥漫着一种被遗忘的死寂。偶有破败宫室传来分不清哭笑的呓语，才给这片死寂添上几分毛骨悚然。
　　她原是鹭霄宫章昭仪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因性子刚烈，遭了构陷，被发配至此。
　　领路太监在一处斑驳宫苑前停下，门楣上“静思苑”三字金漆剥落。“菱角姐姐，就是这儿了。”小太监声音尖细，带着疏远的讨好，“秦姑姑是管事，您好生当差。”
　　菱角默默塞过几个铜钱，小太监捏了钱，逃也似的离去。
　　她推开门，院内比外头更显破败。枯树歪斜，杂草丛生，空气里混着霉味与草药气。一个穿着半旧宫装的女子背对着她，坐在小杌子上，正专注地削着一截木头。木屑纷飞间，那轮廓渐成一只振翅的鸟儿。
　　“新来的？”女子未回头，声音冷得像初春的井水。
　　“是。奴婢菱角，奉章昭仪之命，前来静思苑当差。请问是秦姑姑吗？”
　　女子缓缓回头，眉眼坚毅，皮肤粗糙，目光锐利地打量她。“章昭仪？”她嗤笑一声，“倒是会送人情。既然来了，就把这儿当个等死的窝吧。规矩不多，就一条：安分些，别惹事。”
　　她目光落在菱角的包袱上：“北边那排厢房，最里头那间还算干净。”
　　“谢姑姑。”
　　正说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突然从厢房冲出，挥舞破布念念有词：“陛下！陛下来看臣妾了！”
　　秦姑姑眉头未皱，起身利落地将那老妇半扶半拽带回屋，反手关上门，插上门闩。
　　菱角站在原地，心头一涩。这就是冷宫，昔日风光的妃嫔，最终在此疯癫痴傻，了却残生。而自己，难道也要在这里慢慢腐烂？
　　她想起离宫那日，章昭仪红着眼圈：“菱角，莫怪我心狠。田贵妃势大，刘软进了谗言，说我保不住你。送你到冷宫，好歹……能留条性命。”
　　章昭仪的眼泪是真的，恐惧也是真的。田贵妃田容梅，圣宠十余年不衰，跋扈张扬。刘软不过是她脚边一条恶犬，寻个由头咬人，再容易不过。
　　冲撞贵妃？菱角自嘲，她连田贵妃的面都难得见上一次。无非是昔日因皇后之事，她对麟泉宫之人稍有微词，又或是办事利落，碍了别人的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原以为自己是章昭仪心腹，总有几分情面，却没料到在真正的权势面前，这点情薄如蝉翼，一戳即破。
　　“还愣着做什么？”秦姑姑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把那边的杂草清一清。”
　　菱角默默放下包袱，挽起袖子开始清理。指甲缝里塞满泥污，掌心被草叶划出红痕。身体的劳累尚可忍受，心中的落差与不甘却如野草疯长。
　　身体的劳累尚可忍受，心中的落差与不甘却如野草疯长。她想起宫中如今局势：李帝因天灾边境朝堂之事如履薄冰，对后宫多是睁只眼闭只眼。皇后钟雪筠常年卧病，早已不理事务。宫中权柄名义上由皇贵妃钟予芳主理，但她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便将琐事推给了位分低、胆气弱的章昭仪。
　　章昭仪空有协理之名，无协理之实，更无协理之胆。上有田贵妃虎视，下有各宫不服，她整日战战兢兢。菱角在她身边没少出主意，周旋各方，没想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心里不痛快？”秦姑姑不知何时停下了刻刀，正看着她。那双眼睛似乎能看透人心。
　　菱角直起身，擦了擦额角的汗，低声道：“不敢。”
　　“呵，”秦姑姑短促一笑，“来了这里的，有几个是痛快的？习惯了就好。在这里，活着就是本事。”
　　她不再看菱角，目光投向院墙上方那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悠远复杂。
　　菱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高墙禁锢下的四方天。她忽然想起关于这位秦姑姑的传闻。据说她原名雁秋，心灵手巧，尤擅木工，曾是皇后身边极为亲近的人。后来不知何故，被皇贵妃贬来了冷宫。
　　这冷宫，果然没有简单的人。
　　傍晚，菱角收拾好北厢那间小屋。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简陋至极。窗外，隐约能听到断续的哭泣声。
　　她躺在冰冷的板床上，裹紧散发着霉味的薄被，辗转难眠。被抛弃的委屈，遭构陷的愤怒，对未来的茫然恐惧，以及一丝不肯熄灭的不甘，在夜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远离了争斗，或许是幸运吧……”她试图安慰自己，可心底另一个声音却在冷笑：在这深宫里，真的能有置身事外的幸运吗？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菱角立刻屏住呼吸，凝神细听。那声音很轻，似乎在院中徘徊。她悄悄起身，蹑手蹑脚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破洞向外望去。
　　月色朦胧，院中树影幢幢。只见那个佝偻的老妇蜷在枯树下，十指如钩，不停抠挖泥土。她的动作忽然停滞，指尖触到什么硬物，整个人猛地一颤，慌忙缩回手，在衣襟上拼命擦拭。
　　恍惚间，她三指虚捏，朝空中轻轻一探——那是个极娴熟的动作。但下一刻，她如遭电击般缩回手，整个人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不是我……”她对着虚空喃喃，“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
　　像是要逃避可怕的记忆，她又俯下身，更加疯狂地挖掘起来。
　　菱角的心猛地一紧。这无声的癫狂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窒息。
　　突然，那老妇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菱角窗户的方向！
　　菱角吓得往后一缩，背脊紧贴冰冷墙壁，心跳如擂鼓。
　　等她再鼓起勇气凑近窗洞时，院中已空无一人，只有枯树在月色下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然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绝望的呜咽声，丝丝缕缕，缠绕不去。
　　这冷宫的第一夜，注定了无眠。而那个疯妇的喃喃呓语，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菱角的心里。她隐隐觉得，这静思苑的平静之下，恐怕隐藏着比她想象中更深的秘密和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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