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1 章
日头晒得青石地面泛起一层虚晃晃的白光,连最闹腾的短命鬼们都躲进了坟茔里纳凉。我的青苔小庙——东山乱葬岗土地祠,歪在岗子东南角,背靠一棵半枯的老槐树,清静得只剩下风过荒草的声音。
如果非要给这清静加个注脚,那就是,近乎死寂。
我,阿蘅,前草木之灵,前天宫蟠桃园右路巡守,现三界最末流、最清闲的土地神,正翘着脚,斜倚在掉漆的供桌边上,专心致志地数着砖缝里今天新冒出的草芽。
一根,两根……啧,这第三根,有点蔫。
数草,是我漫长神生里为数不多的消遣。这地方,除了清明、中元能稀稀拉拉来几个烧错纸的糊涂后人,平日里连游魂都嫌偏僻。当年三界打翻天,我瞧着心烦,自请下凡,千挑万选,就选了这么个“风水宝地”。
清静是真清静,就是……偶尔也觉得,这日头未免太长了些。
我打了个绵长的哈欠,琢磨着袖里乾坤那坛“醉千年”是不是该见见光了。正神游天外,想着上次喝醉不知是哪个朝代的事——
“咔嚓!哗啦——”
一声脆响,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动静,把我那点瞌睡虫惊得四散奔逃。
我懒洋洋掀开眼皮。声音来自庙外那棵老槐树。莫不是哪根枯枝终于撑不住,掉下来了?
没等我起身查看,一个翠绿色的影子,伴随着极其微弱的灵光波动,“啪”地一下,不偏不倚,正正砸在我那本就摇摇欲坠的供桌边缘,将桌角一个缺了口的破陶碗震得滚落在地,“哐当”一声,碎得彻底。
我:“……”
定睛一看,那翠绿色的影子,竟是只蝉。通体碧玉,薄翅透明,此刻正六脚朝天地在落满灰尘的桌面上挣扎,细腿儿乱蹬,发出微弱又焦急的“吱……吱……”声。
啧,连只蝉都来砸我的场子?我这土地当得是不是太没威严了?
我起身,踱步过去,伸手想把这冒失的小东西拂下去。指尖还未触及,那蝉却像是耗尽了力气,翅膀一颤,不动了。只有腹部极轻微的起伏,证明它还活着。
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它小小的头胸连接处。那里,有一道极淡、近乎无形的金色细纹,像是阳光偶尔掠过玉石内部的光泽。
这道纹路……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极细微的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不疼,却带着一种遥远而熟悉的酸胀感。一段被时光尘封的记忆,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是了,这东山乱葬岗,草木难生,灵气稀薄,并非什么修炼宝地。我当年选中这里,或许……也并不全是因为它足够偏僻。
我伸出的手指顿了顿,改拂为拈,小心翼翼地将这只濒死(或者只是力竭)的蝉捏了起来。它在我指尖轻若无物,碧玉般的甲壳触手微凉。
“这么拼命?”我对着它,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它听,“连化形都不会,就敢引动这点微末灵气往上冲?嫌命太长?”
小蝉自然无法回答,只有细弱的足肢无意识地刮擦着我的指腹。
“寿数短点儿怎么了?”我把它举到眼前,看着阳光下它剔透的翅膀,“天经地义。急急忙忙的,多累。”
它眉心那道金痕,在阳光下似乎更清晰了一点点。
我忽然就改变了主意。把这小麻烦扔出去容易,但……似乎有点无趣了。这死水一样的日子,偶尔添点声响,或许也不错?哪怕是蝉鸣。
手腕一翻,我将它塞进了宽大的袖袋里,还轻轻拍了拍。
“修什么仙,先活着吧。”我对着瞬间变得鼓囊囊的袖袋说,“在我这儿,至少没鸟敢啄你。乖乖待着,先陪我听满这个夏天的蝉鸣再说。”
袖袋里传来一阵极其微弱、但明显带着抗议意味的震动:“吱……吱吱……”
我弯了弯唇角,重新靠回供桌边。庙外,槐树上其他的蝉依旧声嘶力竭地叫着。
这个夏天,看来不会太无聊了。
---
袖袋里揣了个活物,感觉确实不同。
尤其是这活物还不怎么安分。头天晚上,我睡得正沉,就感觉袖口里一阵细微的扑腾,伴随着几近于无的“吱吱”声,活像枕边放了只坏掉的蝈蝈笼子。我闭着眼,屈指弹了弹袖袋外壁,嘟囔道:“消停点,再闹就把你喂了隔壁坟头那窝刚成了点气候的夜枭。”
扑腾声戛然而止。世界清静了。
啧,看来听得懂人言,灵智已开,就是修为实在浅得可怜。
第二日天蒙蒙亮,我就被一种极其细微、但坚持不懈的刮擦感弄醒了。低头一看,那只碧玉蝉不知何时已经从袖袋里爬了出来,正用前足一下下扒拉着我的袖口布料,小小的复眼在晨光微熹中透着股倔强的渴望。
我顺着它的视线望去,庙门外荒草尖上,缀着点点晶莹的晨露。
是了,蝉饮露水。
我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坐起身。小蝉见我动了,立刻停止了扒拉,仰着头,薄翅微微震颤,一副又期待又不敢造次的模样。
“事儿真多。”我嘴上嫌弃,却还是伸出了手。指尖在空中虚虚一引,几颗散落在草叶上最饱满圆润的露珠便脱离了叶尖,颤巍巍地悬浮起来,汇聚到我指尖上方,凝成一粒稍大些、更加剔透的水珠,内里蕴着朝阳初升的淡金光泽。
我将指尖递到小蝉面前。它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出细小的口器,轻轻触碰水珠,开始吮吸。那姿态,带着点小兽般的警惕和本能的需求。
看着它安静饮露的样子,我心头那点被吵醒的不快也散了些。阳光渐渐漫进破庙,给它碧玉般的背甲镀上了一层暖色。这道金痕……我目光再次落在那处。昨日那点莫名的熟悉感又浮了上来。
“喂,小东西,”我闲闲开口,“你说你,道行微末,灵智初开,不好好在槐树上趴着纳凉聒噪,拼了命地引动那点可怜灵气做什么?真当修炼是喝露水这么简单?”
小蝉喝完了露水,似乎恢复了些精神,用前足蹭了蹭口器,然后抬起头,冲着我“吱——”地叫了一声,声音比昨日清亮了些,尾音拖得长长的,里面似乎包含了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急切,有茫然,还有一种……不甘心?
“吱——”
又是一声。它甚至试图振动翅膀,歪歪扭扭地飞离我的袖子,在空中打了个旋儿,然后精准地……撞在了我的鼻尖上。
我:“……”
它自己也撞得有点晕,跌落在我的膝头,六足乱划拉。
我忍俊不禁,伸手将它捞起,放在掌心:“怎么,想说‘人往高处走,蝉往亮处飞’?还是想说‘生命短暂,必须精彩’?”
它在我掌心站稳,仰着头,又开始“吱吱”叫,翅膀高频率地振动着,像是在努力表达什么。
我叹了口气。这样交流效率太低了。虽说点化开口也不是难事,但……总觉得还不到时候。这般懵懂的模样,瞧着也挺有趣。
“行了行了,知道你想修炼,想活久点。”我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它的小脑袋,“可修炼一途,最忌急功近利。你连根基都不稳,就想着冲天而起,不掉下来砸烂我的供桌才怪。”
它似乎听懂了“供桌”和“砸烂”,微微缩了缩脖子,叫声低了下去,带上了点心虚。
“跟着我,至少饿不死你,也没天敌敢来招惹。”我站起身,将它重新放回肩头,“至于修炼……先学着如何好好做一只蝉吧。夏蝉不知春秋,但你若连这个夏天都活不明白,还谈什么千秋万代?”
我踱步走出土地祠,晨风吹拂,带来泥土和荒草的气息。肩头上的小蝉安静了下来,只是偶尔轻轻“吱”一声,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思考。
乱葬岗的清晨,鬼气消散,阳气初升,倒也别有一番景致。几个起早的游魂缩在坟包后,探头探脑地往我这边瞧,大概是在疑惑土地婆今天怎么肩上多了个会叫的翠玉坠子。
我没理会它们,走到老槐树下。昨日它坠落的地方,还有一点极细微的灵气残留。
我抬起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感受着指尖下几乎难以察觉的、与肩头小蝉同源的气息,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我自己和肩头的小东西能听见:
“这么像……连这股不要命的莽撞劲儿都像。阿芒,是你吗?”
肩头的小蝉,突然彻底安静了。翅膀停止振动,连细微的“吱”声也消失了。它只是静静地伏在那里,仿佛连呼吸都屏住了。
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缝隙洒下,在我肩头投下斑驳的光影,也照亮了它头胸处那道……在阳光下,似乎比昨日更加清晰了一分的淡金色痕印。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