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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想起那个漫长的午后了。
一枚硬币,两枚纽扣,在掌心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响声。或许是痛苦,或许是悔恨,她握住手里的纽扣,感到一阵冰冷,像刺刀扎入骨头。
苍白的太阳刺穿了她的眼球,与眼白交融,将这份痛苦长长久久的留存弥漫下去,直到她死去。她恍惚间想要挖去眼球,将纽扣缝于眼眶,提前进入死亡的河流,结束漫长又黏腻的苦痛。
“你的身份是【卡戎】。”
对,她是卡戎,是被欺骗的卡戎,是分不清纽扣与钱币的卡戎。
她是卡戎,是被人类制造的卡戎,她要为灵魂摆渡,要为她们摆渡到生的彼岸。
“A-017,该继续测试了。”
A-017,一个实验体,一个没有自我的工具。她脖颈处的编号和食品包装的条形码别无二致,久经磨损,到最后只剩下被使用的痕迹,编号看不清了,被模糊了,却还要被她们重新打上工具的标签。一个被使用过的食品包装重新填满上不新鲜的内脏,假装自己身上的磨损只是沾染上灰尘,只要擦掉污垢就能重新使用,却还是改变不了腐烂的内里。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食用营养剂以外的食品,醒目的塑料包装刺痛了眼睛,醒目的条形码和她脖子上编号融在一起,她看着手里黏腻的食物,恍惚间以为自己捧着的是自己的骨肉。
包装袋是皮囊,里面的食物是内脏,肝脏在手中融化,肠子从手缝溜走,血溅到地上,心脏微微颤动泵出鲜血,再被她用牙齿撕扯出半透明的薄膜,一点点咽进狭窄的喉咙。
塑料包装的锯齿划开了她的咽喉,她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口腔里有股熟悉的难闻的铁锈味,就像被冥水溶解的人类,尸骨的腐臭在水里弥漫。
她不受控制的反胃,发呕,靠近喉咙的位置有种被灼烧的酸,被塑料划伤的痕迹在灼烧,像是胃液要融化堵塞在喉咙的塑料。
“欢迎加入我们,研究员A-017号。”
从一个商品变成制造商品的机器,这是好事吗?也许没有什么好事与坏事。她戴上项圈,像一只被拔了獠牙的犬,从一个牢笼被栓进另一个更大牢笼,被迫替代牧羊犬的工作。
她突然变得和她从前所厌恶的家伙一样,将不合格的实验体销毁,给它们打上标签,一只羔羊高举屠刀,肢解自己的骨肉,为它们打上食品标签,就像此刻,就如此时此刻。
她是谁来着?
是实验体
是研究员A-017
是“伥鬼”
是为虎作伥伤害同胞以作投名状的伥鬼。
还是什么?一个令人厌恶的同僚?烦人的共事?
她究竟是什么,叫什么名字,这重要吗?
她只是一个工具,工具只需要供人使用,她的名字不重要,她自己是谁也不重要,只需要和她一样是个好用的工具,除编号以外的名字越简单越好,最好简洁明了带点隐喻,好让制作自己的人陶冶情操,为自己的才华沾沾自喜。
她又想起那个苍白的午后了,好像至高无上的存在有意要惩罚她的罪孽,至死都不让她安宁。
白炽灯刺痛她的眼睛,刺痛她褐色的眼白。她为那个与她拥有相同结局的孩子刻上标签,就好像自己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你是谁呢?
她想
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是A-017(2)号实验体,你的名字是“卡戎”,你是最完美的工具,是比我要完美千倍万倍的存在,你将指引人们渡过死亡的河,你将为她们摆渡。
可这不是你,这不应该是你。
她那时候捧住那孩子的脸,宛如捧的是一滩静止的冥水,灼烧她的皮肤与骨肉,灼烧她千疮百孔的灵魂。
她现在也在捧住那孩子的脸,恍惚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回到了被白炽灯灼烧的日子,她看着眼前的人,就像她现在是自己曾经杀死的人,她也许也是那样捧住自己的脸,给自己取名,取一个带有工具意味的名字。
于是她看到了自己,从自己的眼睛里。
“赫卡斯”
“你的名字是赫卡斯”
她想,这是个好名字,没有任何隐喻的好名字,没有工具属性的好名字。
她看着那孩子的眼睛,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好像她们共用同一双眼睛,感受同一种苦痛。
可苦痛来的如此微不足道,以至于她总觉得自己在无病呻吟,就好像自己只是破了一道口子,却还在原地放声痛哭。
是我的错吗?
她说
我做错了吗?
我没有错
我只是做了我能做到的最好的选择而已。
我没有错
我没有错。
她又说
你会理解我
你会理解我吗?
她不知是在询问还是在渴求
渴求什么?求她理解自己,理解自己的选择,理解自己的不堪,理解自己的堕落?
连你自己都理解不了自己,却还要这只饥饿的雏鸟理解你,要她看透你,怜悯你,拯救你,要她像一位慈爱的母亲?
她的喉咙又开始疼了
她看着那个孩子,就像看一个将死之人。
你会替代我
你会替代我的名字,我的身份,我的罪业
你会成为新的工具,成为新的卡戎,为人们摆渡到彼岸。
你会成为我
你会成为我,成为下一个伥鬼,成为年少时自己所厌恶的模样。
你会理解我
而你会理解我的选择,理解我的痛苦,理解我的挣扎,理解我的妥协。
可你不要这样,求你不要这样。
所以,所以,请
拿走我的名字,顶替我的身份
成为我,理解我,再否定我
最后超越我。
死亡的刺刀落下时是如此轻盈,融于血肉之中,不分你我。
“不要回头。”
那孩子割下一缕白发,阖上那双锈迹斑斑的眼睛,为她的眼眶放上两枚纽扣。
“我会为你摆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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