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向云川

　　阳光从厚重的法式窗帘缝隙里悄悄渗入，像一柄无形的利刃，精准地切割开昏暗房间里的混沌。

　　光线中浮尘起舞，如同被惊扰的幽灵，在有限的空间里不安地徘徊。

　　精致的手工羊毛地毯一角被随意卷起，露出底下深色的原木地板，上面残留着几处难以察觉的葡萄酒渍。

　　一张路易十五风格的椭圆桌前，国际象棋散落着，棋局未完，白王已被逼至角落，黑后虎视眈眈，胜负似乎早已注定，却又因这突如其来的中断而保留了最后一丝悬念。

　　这套充满岁月痕迹的法式建筑，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雪松香。

　　它年轻的主人此刻还未清醒。

　　层层叠叠的床幔如同忠诚的守卫筑起一道坚固的防线，将外界的一切干扰拒之门外。

　　一阵刺耳的震动声传来，伴随着冷光的闪烁，固执地侵扰着这片刻意营造的寂静。

　　床幔深处动了动，片刻后，一截雪白的胳膊伸出。

　　方舟浓密的长睫毛颤动了几下，却始终没有睁开。

　　她将脸更深地埋进鹅绒枕头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切打扰。

　　弹窗再次闪动，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小舟，有个项目，你替我去，联系林助。”

　　方舟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正准备敲下“没空”两个字，对方仿佛早已预料，又一条消息紧随而至：“起飞了，勿扰。”

　　手机从床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精准地砸到立柜一角的水晶摆件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这声巨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而后迅速被厚重的织物吸收，房间重归死寂。

　　头昏昏沉沉，像被灌了铅。

　　方舟的失眠已经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硬逼着自己放空大脑是没有用的，这个教训她早已领教过无数次。

　　方舟伸手摸索着打开床柜抽屉，指尖触到熟悉的药瓶。

　　她甚至不需要水，直接取出一粒药片放入口中，机械地咀嚼起来，苦涩的味道在舌根蔓延，她却浑然不觉。

　　药效开始发挥作用，身体一点点放松。

　　意识边缘，有一条细若游丝的光线在黑暗中摇曳，引诱着她前去抓住它！

　　她顺着那条光线向前走，白茫茫的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着她的意识。

　　就快到了，那个她追寻已久的地方。

　　可是总有什么挡在前面，模糊不清！危险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但好奇心驱使着她继续向前。

　　朝雾里走去，一直走！白雾扑在脸上，凝结成冰冷的水珠，她被完全包裹其中，那种冰凉的、潮湿的、绝对的安静几乎让她窒息。

　　上午10:30。方舟被坚持不懈的手机铃声彻底唤醒。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林晋。

　　“方小姐，我是林晋，考察日程安排和相关资料已经发到您的邮箱里，请注意查阅，有问题您可以随时联系我。”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克制。

　　“林助。”方舟的声音因刚醒而沙哑。

　　“我在。”

　　“我没说过我要去。”她的语气冷硬。

　　对面沉默了一下，然后继续用那种无懈可击的职业口吻说：“大小姐，您先看一下资料吧。”

　　方舟从床上起身，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捞起沙发上的平板，走到窗前。猛地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让她不适地眯起眼睛。

　　邮箱里的资料只有两页，简明扼要。林晋很会提炼重点。

　　当她的目光落在某个关键词上时，呼吸骤然一滞。

　　电话一直没挂断，林晋在另一端耐心等待。

　　“为什么是这个项目？你们故意的吧！”燥热感从方舟心底爬升，迅速蔓延至全身，她的指尖微微发抖。

　　“集团投资开发业务自2000年开始到现在，遍布全国34个省级行政区，每年审核的项目有上百个，由分子公司申报，层层筛选，总部投资运营部综合评估后，才可以放到董事长眼前，进行最终考察。”

　　林晋语气平稳得像在朗读一份工作报告，稍微停顿后补充：“所以，我觉得应该不存在您说的'故意'这种情况。”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不去。”

　　“已经订好票了。”林晋的回答简洁有力。

　　方舟气笑了，那笑声干涩而冰冷：“都准备好了，还问我干什么？”

　　电话那头没说话，只有轻微的呼吸声表明对方仍在线上。方舟直接挂断了电话。

　　iPad被粗暴地扔到一边，屏幕上的内容被放大，赫然显现几个大字：云山镇开发计划。

　　那三个字像针一样刺进她的眼底。半分钟后，屏幕熄灭，映出她苍白而紧绷的脸。

　　中午12:00，林晋接方舟去机场。

　　“落地机场后，您还需要乘坐高铁，然后再转大巴，每一步流程都同步到您微信了。”林晋透过后视镜观察着方舟，目光谨慎而克制。

　　“董事长希望您能够以身作则，深入一线，所以本次考察没有其他人员，只有一个当地的对接人知道您的身份和目的。”

　　方舟一直看向窗外，抱着双臂，脚尖向外，每一个肢体语言都在表达着强烈的抵触。

　　“给您包里准备了一点现金，不多，以防万一。”林晋补充道。

　　没有回应。

　　沉默是方舟为数不多的进攻武器，忽视对方，也是麻痹自己。

　　这种对峙的状态从多年前就开始了，他们都已习以为常。

　　闭上眼，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那个她试图遗忘的场景。

　　那天，是方舟的10岁生日。

　　派对来了很多人，巨大的水晶吊灯下，穿着精致礼服的人们举杯交谈，笑容得体。

　　三层高的定制蛋糕被推出来时，全场响起礼貌的掌声。

　　插曲发生在分蛋糕的时候，两个小朋友不知怎么吵了起来。

　　方舟作为小主人，赶忙上前拉架。

　　一个小姑娘气急了，边哭边指着方舟说：“关你什么事，你得意什么！你妈妈都不要你了！”

　　一瞬间，空气凝固，四下寂静。

　　宾客们都转身看向方舟，眼神交错间传递着难以言说的信息，那些刻意压低的声音像蚊蝇般嗡嗡作响。

　　小姑娘的父母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把她一把拉走，哭声渐渐消散。

　　场面又恢复了虚假的热闹，其他人继续说说笑笑，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只有小方舟还站在原地，茫然无措。

　　那个小姑娘，小方舟是有点印象的，好像是母亲那边的远房亲戚，似乎是应该叫声表妹的关系。

　　小方舟大脑艰难地处理着刚才听到的话。

　　她母亲不是在这儿吗？

　　那个穿着高定套装、正优雅地与客人交谈的女人，不就是她的母亲吗？

　　余光里，小方舟瞥见自己的父母出现正在二楼转角，她快速跑去。她要去把他们拉过来，拉到那个小姑娘面前，大声告诉她：你胡说！

　　等小方舟跑上二楼，父母已经一前一后进了书房。

　　小方舟紧跟在后面，门未上锁，她轻轻推门而入。

　　正准备出声，突然发现父亲冷冷的站在书桌前，一言不发看向母亲，母亲脸上也没有一点血色，一种诡异的氛围在空气中蔓延。

　　小方舟敏锐察觉到现在好像不应该被发现，于是蹲下身轻轻躲在柜子旁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半晌，父亲开口了，声音冷得像冰：“你要是管不好你身边人的嘴巴，我们可以分开，好聚好散。”

　　母亲声音嘶哑又发抖：“好聚好散？我待小舟视如己出，为了你，为了她，我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你还要我怎么样！”

　　“你要真的视如己出，毫无怨言，还会有刚刚那番话吗！”

　　“小舟不是我亲生的难道不是人尽皆知吗！”

　　脑中有什么轰的一下子断掉了，只有那一句话像坏掉的唱片机反复循环：

　　“小舟不是我亲生的难道不是人尽皆知吗！”

　　“…不是我亲生的…”

　　“…………人尽皆知！”

　　“你妈妈都不要你了！”

　　小方舟恍惚着站起身，凭着感觉往外走，碰到人也没有反应。

　　世界在她眼中已经变成了一团模糊。

　　突然有谁大喊一声。

　　小方舟回头，天旋地转，失重感袭来。她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场面开始失控，小孩的哭闹声音，父母们的训斥声，周围的尖叫声，窃窃私语声，混乱中冲击着方舟的大脑，要爆炸了，要爆炸了！消失！都消失！！

　　“叮咚——————”

　　“尊敬的旅客您好，欢迎抵达云川机场。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有序下机。为确保安全，请勿在廊桥或滑行区域停留。如需转机，请留意显示屏信息或咨询工作人员。感谢您乘坐南方航空，祝您旅途愉快。”

　　方舟猛然睁开眼睛，脖颈和后背一片潮湿冰凉。

　　机舱内灯光已经亮起，乘客们开始骚动。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剧烈的心跳。

　　那段记忆如附骨之疽，无论过去多少年，总在不经意间卷土重来。她揉了揉太阳穴，头痛隐隐作祟。

　　飞机缓缓停稳，方舟解开安全带，拿起随身行李。

　　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扑面而来，仿佛这里的空气、光线、甚至微风都与她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联系。

　　这里藏着她的过去，也许，还有她一直在寻找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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