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扎夜未眠

　　徐迎恢复意识的时候，世界安静得过分。
　　不是深夜那种安静，而是连风声、虫鸣、心跳都一并抽离的寂静。
　　她呆呆地坐在马路中央，四周雾蒙蒙一片，恍惚间可以看到高楼、来往车辆和人群逐渐隐没在雾中，越来越远，仿佛世界正一点点撤退，只剩她孤身留在原地。
　　与此同时，渐渐清晰的是一群逐渐靠近的怪异“人群”，还有盘旋在头顶上空的麻雀，徐迎身旁也有零散几只。
　　这场景让徐迎感到恐惧，那群“人”表情茫然呆滞，肢体僵硬扭曲，行动迟缓却步伐一致，好像有着相同的目的地，成群结队地向前方行进。她身边的麻雀此时也汇入了麻雀群，徐迎不确定这是否是在指引她也加入这群人里去往和他们相同的目的地。
　　徐迎最终选择站起身，脚步缓慢而僵硬地迈向那群“人”的方向。
　　雾越发浓重，像是湿布贴在皮肤上，冰冷又沉重。
　　前方始终没有“人”回头，他们走了很久很久，好似没有尽头。
　　直到雾气中逐渐显现出一个模糊的建筑轮廓。
　　一间低矮的门面，旧木门，红纸对联褪色斑驳，门口斜靠着一块写着“纸扎用品，白事定制”的塑料板，下面压着两块砖头防风。旁边堆着几个褪色的花圈纸扎架子，还有几个被雨淋湿的纸马歪歪斜斜靠在墙边，显得有些狼狈。门牌上印着四个普通的黑体字：“崇记纸扎”。
　　一只麻雀停在屋檐上，突然尖叫一声飞走。徐迎回过神儿，突然发现她是唯一还站在这里的人。那些人群，那些麻雀，顷刻间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
　　徐迎僵在那里，像个不速之客。
　　她抬头看着这间再普通不过的纸扎店，犹豫几秒后推开院门。可就在她刚踏入门槛的那一瞬间，周围的一切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四周雾气消散，光线变得柔和，属于世界的声音也重新恢复。院子里一株老槐树弯着腰，枝桠在微风中摇晃，似是指向院内的房门。
　　徐迎缓缓走过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来到门前，门未上锁，她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
　　室内光线明亮柔和，空气中混杂着纸灰味和熏香气，这种属于现实世界的味道不动声色的渗入鼻腔，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徐迎此刻的焦虑和不安。
　　前铺里摆着几排货架，上面除了各种纸扎用品，还多了些奇怪的东西：图形各异的黄色符纸，迷你版罗盘、黄布包好的小坛子、写着密密麻麻文字的红色纸条，有的甚至看不出具体用途……
　　最角落还立着一尊用纸糊的黑白无常，比普通成年人还要高，脸上神情严肃，身上的纸墨线条精细得栩栩如生。
　　一个身影坐在靠墙的柜台旁，似乎正在画符，手指灵活地舞动。
　　听到开门声，那人头也不抬，淡淡说了句：“前院不是封了吗？今天没东西能进来。”
　　徐迎站在门口，嗓子发干：“……不好意思，是我……。”
　　那人动作一顿，缓缓转过头。灯光映出他清瘦的脸，带着黑框眼镜，头发有些长，扎了个小揪，像是自己随手扎的，整个人看起来有点随便，但又不邋遢。
　　他看了徐迎一眼，眉头皱起，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你是怎么进来的？”
　　徐迎低头看看自己，又抬头看看他：“我跟着一群‘人’走到这儿，他们进来了，我也进来了，可是……他们不见了。”
　　“不对，你能看到他们说明你跟他们一样，那么你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可你现在出现在了这里，说明你跟他们不一样，但不一样原本不应该看见他们。奇怪……”他神色凝重。
　　“……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醒来后就发现周围的一切不正常，然后就莫名其妙跟到这里。”徐迎声音发颤。
　　那人缓缓站起身，走到徐迎面前，从头到尾打量她一番。随后，他伸手在空气中一抹，一道隐隐的金色符痕在空中浮现，旋即消散。
　　“结界残痕，你穿过了这个……”他喃喃。
　　“这不正常。”他盯着她，目光带着一丝戒备和不解，“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所以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管你信不信，你接下来最好听我说的。”他直直的看着徐迎，表情严肃，丝毫不像开玩笑或者骗人的样子。“这个时间节点，普通的人或鬼都是进不来的。现在的你......”
　　“鬼？我没听错的话，你刚才说的是‘鬼’？”徐迎打断他，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对面的人，旋即转头向屋外走，她穿过院子，打开大门不信邪地走出去，四周仍是雾气弥漫的样子看不清路，她在这里绕来绕去，可唯一能看到的依然只有刚才那人的那座小院。
　　她无奈只好返回。
　　徐迎收起刚才的冒昧，她并非坚定的无神论者，眼下发生的一切已经远远的超出了她的认知。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两人就这样站在纸扎店昏黄的灯火中，对视良久，摸不着头脑。
　　最终，那人往后退了一步，语气恢复平淡：“你先进来吧。”
　　他侧过身，让出一点门口的空间，又顺手拉了把小木凳放在柜台边。
　　“你先坐着等一下。”他转身走到后屋，从一台老旧的电脑前坐下，啪地按亮了屏幕。
　　徐迎没有跟过去，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打开某个操作系统后，迅速地输入几串字符。那是一套看起来很老派的档案管理系统，界面像上世纪的窗口样式，但运行飞快。
　　“我记得我爷爷提过……有种东西，不是生人，也不是亡魂。”他说着，一边浏览着屏幕，“他们……‘卡在中间’。”
　　他敲出一串关键字：“灵魂出窍”、“濒死”、“异魂返界”……
　　“你爷爷也做这个？”徐迎小声问。
　　“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他说，“但到了我爸那代他就跑去卖保险了，只剩我继承下来。我刚好找不到工作，所以就接了，天知道现在的鬼工作有多难找多难干。”
　　他叹了口气，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不再说话。
　　过了几分钟，他轻轻“咦”了一声。
　　“找到了。”他把页面点开，声音变得专注，“你听着，目前符合你这种情况的有三种可能。”
　　他抬起头看她，语气变得一板一眼：“一是有极少数人天生灵力过强，在梦中会不自觉‘灵魂出窍’，短暂游走于阴阳。这种人往往体质特殊，但一般也只会短暂停留，少数可能迷失回去的方向。”
　　“那我这种算吗？”徐迎回应。
　　“emmm，不太确定。”
　　他继续：“二是濒死体验。如果有人在某种事故中身体没有完全死亡，但意识脱离身体，魂魄就可能游走阴阳之间。只有回忆起自己是谁，才有可能重新‘归位’。”
　　“我是徐迎，我脑子里有这个名字，但别的就想不起来。”
　　“等会我再帮你查查。”他说得平静，“但要注意这两种状态都维持不了太久。魂体不稳定，拖得越久，就越容易彻底脱离肉身。”
　　“那第三种呢？”
　　他顿了顿：“第三种是特殊存在。所谓大能、转世体、受诅咒者……各种流派有不同解释，比较玄，证据也少，不好研究。”
　　“你觉得我是哪种？”她问。
　　他没犹豫太久：“嗯，你有失忆的情况存在，那么看来第二种的可能性最大，而且你看起来……也不像会是那种‘大能’。”他补充道，声音仍是平淡，但听起来像在认真分析研究对象。
　　“可我不想死……起码我能感觉到自己有求生的意愿”。
　　“所以现在关键是——”一旁的他翻回自己的资料本，“光知道名字不足以确定你是谁，你必须得想起以前的经历，在你失去意识前发生了什么事，这样才有机会回去。”
　　徐迎皱了皱眉，摸了摸头：“我现在脑子里空空的，只有徐迎这个名字，我知道我存在，我能说话、能思考，可偏偏就是……想不起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合上本子，站起身：“那你暂时只能留在这里了。”
　　“你愿意让我留下？”
　　他理所当然地说：“你是特殊案例，我得观察、记录。你不算生不算死，不能归类成鬼，也不能放出去乱走……但也不能直接处理。”
　　徐迎半张着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感谢还是……
　　“我这里每逢十五才开渡口。”他语气像在说明流程，“在那之前，纸扎店正常营业状态，你可以跟我一起住，但不许乱碰东西。后屋是我睡觉的地方，不许随意进出。”
　　“好吧。”她点了点头，小声问，“那今天几号？”
　　他指了指挂在墙上的日历，头也不回地说：“十五啊，所以你才能看见那群‘人’。”
　　徐迎：“……”
　　他又补了一句：“这段时间，你可以试试和我一起做事，如果你没消散，也没乱跑的话。”
　　她沉默了一下：“那我可以……出门吗？”
　　“可以。”他说，“除了十五，别的时候纸扎店就是现实世界普普通通的一家店，你可以短暂穿梭逗留于外界。说不定你会想起些什么。”
　　他补了一句：“别跑远，别进医院，别单独去你觉得熟悉的地方，你现在这个状态，很容易被未完成的因缘吸附。”
　　“听起来……像诅咒。”
　　“嗯。”他点头，“差不多。”
　　徐迎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到柜台边的那把小木凳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想活着就好只要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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