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吏

　　秋风徐徐，碧天之上浮着鱼鳞般的云。

　　一阵风吹来，还能嗅见空气中熟透的稻穗味儿。

　　无忧门今日迎来了一个身份高贵的客人。

　　说他身份高贵，是因为他金冠束发，面容妖冶，身着白色浮光缎，缎上绣着千金难求的蹙金绣。

　　他这身行头放在普通人家里，是能够吃上一年的。

　　且他侧腰上还挂着个色泽清透的玉坠，上面刻着‘玄风’二字。

　　目睹这个尊贵客人被无忧观掌门赵真仪接进正殿里的几个弟子，正杵在正殿侧边的练功场里。

　　藏青衣袍白色底衣，乌黑长发被蓝带高高束起，手里把玩着黄裱纸的是许初，她眯了眯眼，狭长的眸光刚从合上门的正殿收回：“玄风门的人怎么会来我们这？”

　　接她话的是身着藕荷色衣袍，扎着两个麻花的杨灵鸢，她盘坐在地上，语带调侃：“谁知道，狗师父不会在外面惹这个榜一大门派，这会儿被人找上门了吧。”

　　她说话间抬手摸了摸手边的木质的盅，那盅身都雕刻着复杂的纹路，看不出来雕的什么，却乱中有序。只是她动手时，手腕间动银铃轻碰，清脆的铃音荡开。

　　那木盅内便开始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震的木盅直颤，盅盖都被震开了一角。

　　“控控你的虫，要跑出来了”白衣青衫，身如修竹，宁长松声音温润，瞥了一眼她手边的木盅。

　　接着，他又斟酌道：“三师妹，师父虽有些不修边幅，但也不会那么没有分寸。”

　　杨灵鸢侧仰起头对向宁长松，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没忍住笑了。

　　笑完，她还故意打开木盅，抓出里面绿的发黑的虫，在宁长松面前晃了一圈。

　　宁长松倒也没躲，只是笑着捏了捏指间的石子。

　　杨灵鸢当下便把蛊虫塞了回去，讨饶道：“二师兄，我不动蛊，你也别动阵。”

　　一边的许初砸了咂舌，对这两人的较劲见怪不怪，反而讥讽道：“赵真仪有过分寸？二师弟，咱们全门派也就你稍微老实了。”

　　这个稍微老实就很耐人寻味，毕竟赵真仪那个做师父的，并不是什么德高望重的尊师，了解他的几个弟子都心知肚明。

　　他坑蒙拐骗、谎话连篇、老不正经，在内坑害徒弟，在外祸害道人。

　　而他们几个谁不是自小就被他日夜熏陶长大的，真是难得带个老实人。

　　她的视线停在宁长松身上不到一瞬，便被眼前窜进来的少年带走注意。

　　小师弟楚叙挺拔的额间有一束红，眼神很是清冷，他身着红色比甲，白色底衣，脖颈、腰间都挂着不少红线串着的铜钱，走起来叮叮当当的。

　　许初不知道神晃到哪一年，赵真仪给楚叙身上挂满铜钱的次日。

　　那会儿楚叙还不知道这位师父的脾性，鸡鸣三声便起身去请安。

　　谁知赵真仪打着哈切，单手撑着头满脸不耐：“昨日刚进门，今日就打算拿你一身的铜钱在为师面前奏乐？”

　　他这话说的直白，就是嫌他吵人，又是刚醒神，起床气有点大，表情并不算温和。

　　那会儿的楚叙才半点大，刚到人大腿根。又以为做错了事，会被师父讨厌。便杵在原地一声不吭的掉起了金豆子。

　　赵真仪这人熟悉他的都知道，主打一个我不好，你们都别好的劲儿。

　　他现在刚被吵醒正闹心着，也就不打算哄小孩，两人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对峙着。

　　正巧那日轮到许初轮值，给各房送水时瞧见了这一幕。

　　赵真仪见了许初，才有了些动作，他招了招手：“爱徒，你来的正好，快把这个小铃铛领走，为师还乏着，无事就都各自忙去吧，有事也憋着。”

　　许初翻了个白眼，觉得赵真仪一天天尽不干人事，认命般的拉着小铃铛去哄了。

　　后面，楚叙便多了个浑名‘小铃铛’。

　　眼前这只小铃铛比记忆里拔高了许多，但还只是个少年。

　　他半阖着眸，唯有耳尖动了动。

　　半晌，楚叙带着未褪稚气的嗓音开口道：“那个人是来找师父做任务的。”

　　楚叙是他们门派唯一一个正儿八经练体和剑的，五感极强。

　　赵真仪对他们的功法心知肚明，却没下什么禁制阻碍旁听，想必也不打算瞒他们。

　　“你耳朵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使啊，小师弟。”杨灵鸢凑过来拍了拍楚叙的肩头。

　　她这话刚说完，就见身着黑白道袍的赵真仪推开了房门，迎着贵客出来。

　　大概是已经交谈到了尾声，贵客拱手作了个揖，拂袖而去。

　　自从这个贵客来了以后，赵真仪已同他在观里会谈了两个时辰。

　　而现下，赵真仪手上便多了一个红色卷轴。

　　“你们说，这赫赫有名的玄风派，怎么会送个红卷给赵真仪？”许初等人都注意到了这个红卷。

　　也不怪她疑惑，门派排行榜里玄风派为第一，他们无忧门为第一百名。

　　他手上的卷轴是用来做任务的，做完任务便可以分得功德，功德可兑换银钱，也可让门派排名往上攀。

　　不过，向来是排名低的向排名高的请求合作，哪有反过来的？

　　杨灵鸢灵机一动：“我觉得是还债，狗师父肯定在外面欠钱还不上了，榜一现在找上门喊他抵债去了。”

　　闻言，几人都默不作声，还真有这个可能。

　　他们门派每月分来的月例也不过一吊钱，各项生活开支一出去就得见底。

　　而他们这个师父又老不正经，经常到处惹是非，在外面名声也不太好。

　　前些日子，赵真仪跟其他门派同去做了个任务，回来就被人掌门找上门。

　　说他挖墙脚、抢功德。

　　那会儿赵真仪忽悠着人掌门：“你说我挖墙脚，你这小徒弟不还在你们门派么？至于抢功德更是无稽之谈，我在你门派弟子前面出了力，自然分得更多功德，你不会是来讹我的吧？还有你家弟子跟我一同做任务，连个力都不出……”

　　那位掌门被他三寸不烂之舌说的面红耳赤，最后终于败于赵真仪的不要脸，愤愤离去。

　　眼前，赵真仪目随贵客的身影消失在阶梯，这才转而看向练功场中。

　　四个弟子见他视线扫过来，即刻四散分开，各自忙起身影。

　　赵真仪似笑非笑，像是没看见他们偷懒，抬步走近后停在场外：“谁想跟为师下山？”

　　这话刚出，练功场里便只有三个人了。

　　宁长松停下了手中摆弄的术法，作了个规矩的揖：“见过师父，这次是什么任务？”

　　赵真仪看向宁长松：“渡百冢。”

　　闻言宁长松思忖片刻，缓声道：“弟子实力不济，怕辜负师父期望。”

　　他又扫向杨灵鸢，杨灵鸢嬉皮笑脸道：“害，狗……”她结巴了一下“咳，师父，二师兄都去不了的，我更不行了。”

　　赵真仪这才将视线掠过她，停在她身侧的楚叙身上，楚叙睁着大大的凤眼，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像只小猫崽。

　　只是少年的姿势有些怪异，他双手双脚都分开了，看着像是在遮挡身后的什么。

　　此时一阵秋风掠过，他身后藏青色的衣袍便露了衣角——着实是拙劣的藏身。

　　赵真仪微不可见的抽了抽眉心，随后笑了：“楚叙，让你大师姐出来，她肯定很想去。”

　　楚叙面带犹豫，他听见许初在他身后小声说：“我哪想去了？！拒绝他！随便找个借口，啥都行！”

　　但显然，许初高估了楚叙的口舌和撒谎技术，楚叙一句话说的磕绊：“大师姐……染了风寒。”

　　像是在骗傻子，他们这种人平时都无病无灾的，能得哪门子风寒？

　　赵真仪默了一瞬，“你”字说完他像是卡了壳，而后又笑道：“我这是教出了个不太聪明的徒弟么？”

　　“噗呲。”另一道声音先没忍住笑出了声。

　　许初瞪了一眼笑场的杨灵鸢，杨灵鸢视若无睹：“行了大师姐，你也别为难小师弟了，就他这锯嘴葫芦样，你还指望他糊弄人。你是不是也不太聪明啊？大·师·姐～”

　　许初翻了个白眼，当即给了杨灵鸢一记头槌：“得了吧，你不帮我就算了，说什么风凉话。”

　　杨灵鸢捂着头，控诉道：“你怎么二话不说就打人！”

　　许初抡了抡拳，歪头笑：“还想要？”

　　杨灵鸢不说话了，迈着步子躲到宁长松身边。

　　而宁长松默不作声的离了她半步，分明是不想参和。

　　杨灵鸢愤愤：“师门情呢！师门情呢！！”

　　许初笑：“更正一下，有师门，没情。”

　　楚叙见许初直起了身，这会儿正侧过身仰面张着大眼睛看着她，颇有些无辜的味儿。

　　许初薅了一把楚叙的头，倏然按着他的肩膀把他转了个身，她俯下身子凑在他脸侧，指着前面的赵真仪：“别看我，看那个不给你台阶下的狗。”

　　楚叙这才又看向赵真仪，眼睛瞪的圆鼓鼓的。

　　赵真仪半抬着眸看向楚叙，带着笑音：“瞪我也没用，谁让你出丑的找谁。哎呀，年纪轻轻不学好，学会撒谎了，还撒这种一听就假的。”

　　楚叙闷哼了声。

　　许初冷笑：“不都是你教的。”

　　赵真仪收了些笑意，看向许初：“那也没学到精髓，还得练。”他说完又补了一句：“爱徒，随我下山。”

　　许初立刻夸了脸，每次这个师父这么喊她的时候都没什么好事。

　　她直径跑到练功场的中间抱着一根木柱：“我不去！”

　　赵真仪见怪不怪的走了过去，开始扒拉这个徒弟，奈何她就像虎皮膏药似的黏在柱子上了。

　　赵真仪：“别怕爱徒，只是去渡魂，又不是要你去练胆。”

　　许初哭叫着：“你回回都这么说，那些魂长得那么瘆人！你就是要吓死我。”

　　这话也不假，人的死状千奇百怪，而化魂后因为阴气重，更加可怖。

　　许初胆子小是整个无忧门都知道的，这种外出做任务的事，几乎每隔几日便会上演一次。

　　其他几个小的也乐的看大师姐闹上一闹，闹的那个狗师父回回都要在这跟她拉锯一番。

　　“你们觉得大师姐今天能撑多久？”杨灵鸢这会儿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掌瓜子，分给了身旁的宁长松和楚叙。

　　瓜子清脆的破壳声从她的话尾响起。

　　宁长松接过瓜子尝了一口，尝出奶香，便没继续嗑，他接过话：“上次是一刻钟，今日多一盏茶。”

　　杨灵鸢：“哦？你是觉得大师姐每次都能更久一点？”

　　宁长松弯了弯眉眼：“自然，大师姐的长进，有目共睹。”

　　这是哪门子的长进，几人心照不宣。

　　楚叙接过瓜子，并没有动嘴吃，而是问：“百冢是什么样的任务？”

　　杨灵鸢漫不经心道：“大概就是很多鬼魂混在一起，热闹的跟戏曲班子似的。”

　　宁长松斜了她一眼：“小师弟还未接过任务，你这样说他不明白的。”

　　杨灵鸢“哦”了一声：“二师兄你最会讲，你好好给小师弟讲讲。”

　　随后宁长松清了清嗓：“我们行阴吏一职，度化鬼魂、引渡魂魄回归黄泉，但大多以单个为主。百冢便是数以万计的魂魄混杂在一起，一般会形成无间。非人世、非阴间，此间即无间。魂魄在中间呆的久了，就成了鬼魂，这里便是他们的地域。”

　　楚叙似懂非懂的点了头：“那……这种地方要怎么破解？”

　　杨灵鸢举起爪子：“这个我说的明白，把其中所有的鬼魂全部度化，无间自破。厉害些的阴吏，三五天便解了，稍微次些的少说半个月也解了。”

　　楚叙：“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你们一样去接任务？”

　　宁长松：“我们都是满十四开始下山历练的，你应当也如此，明年你便也能同我们一起了。”

　　楚叙没再接话，但却希冀下一个生辰快些来。

　　最后确如宁长松所说，许初在一刻钟多一盏茶后，被赵真仪拖着、拽着下了山。

　　她哀嚎的声音还在山中回荡，听着像是过年杀猪了。

　　三个师弟妹默默为她在心里点了一炷香。

　　师徒二人行至山脚，一架宽大豪华的金白马车正停在下面，车外坐着与先前那名贵客同类型衣着的小厮。

　　小厮恭敬道：“二位道长来了，请上车。”

　　小厮说话间搬来脚凳，车门被他拉开，里面正烧着香，是一种好闻的檀木味儿。

　　只不过许初没闻过什么香，不知道这烧的什么。

　　先前那名贵客正坐在里面，一手拾着白瓷杯品茶，见了师徒二人，他颔首示意。

　　赵真仪率先将哭丧着脸的许初推进了车里，他的推搡的力气不小，许初一个踉跄，双腿跪地，直朝着车内的男子。

　　贵客轻放茶盏，无声笑了：“倒也不必行此大礼，还没过年。”

　　许初：“……”心里直骂了一句你太佬爷的。

　　赵真仪后一步进车，顺道拉了一把许初，笑出了声：“爱徒，平时也没见你对为师如此恭敬。”

　　许初咬牙切齿的起身：“赵真仪，你也不看看你那为师不尊的样子。”

　　赵真仪倒不见怒：“没大没小，天天直呼师父大名。也不知谁教的你。”他说完，冲车内的男子道：“见笑了，锁桦。”

　　锁桦：“无碍，二位感情很不错。”

　　许初冷笑：“不巧，正是师父您。”说完她又嫌恶的看向墨锁桦：“不错什么，这话伤感情了啊。”

　　这个小插曲很快随着马车的起步渐散去。

　　不过说到锁桦，又联想到他腰间的玄风玉牌。

　　许初倒是把他跟江湖流传的玄风门首席大弟子墨锁桦联系上了。

　　人都说墨锁桦是个才貌双全的天才。

　　他曾是玄风门器宗的关门弟子，十八之年便自创上延刀法，二十之年登峰造极成为刀宗。

　　后来器宗不知所终，他便在玄风门掌门座下挂了一个名，从此为玄风门办事。

　　他这种天子骄子本身该是一辈子和他们这些排在尾端的门派打不着一杆的。

　　也不知道这赵真仪走了哪门子狗屎运，跟人家搭上了线，许初臭着脸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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