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场无名的雨

　　周五晚上十点三十分，江楚柏搁下笔，笔尖与桌面碰撞出一声轻响，像是为这漫长的晚自习画上一个疲惫的休止符。

　　教室里的灯光白得有些惨淡，映照着每一张写满倦意的年轻脸庞。他站起身，将桌上那些沉甸甸的课本和试卷一股脑地塞进书包，肩膀立刻感受到一份熟悉的、向下坠拉的重力。

　　教学楼的门一开，沉闷的热浪混杂着夜晚的湿气扑面而来。人群瞬间汇成一股难以抗拒的洪流，他像一滴水，不由自主地融入其中，更像一尾被裹挟着前进的沙丁鱼，失去了方向，只能随着整体的节奏缓慢移动。前后左右都是人，肩膀摩擦着肩膀，书包碰撞着书包。

　　空气中弥漫着汗水、纸张和青春期末尾特有的那种焦灼又茫然的气息。耳边是嘈杂的、含混不清的说话声，抱怨着考试的艰难，讨论着未解的习题，或者只是如释重负的叹息。

　　他被人流推挤着向前，脚步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偶尔有自行车铃铛尖锐地划破这片喧闹，但也很快被更庞大的声浪吞没。路灯昏黄的光线努力穿透夜幕，在密密麻麻的人头上方形成一圈圈光晕，每个人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交织重叠在地上，分不清你我。他试着深吸一口气，却只感到胸腔被一种无形的疲惫填满。这一刻，个体的意志似乎微不足道，只剩下一种随波逐流的本能。

　　直到岔路口，人群才像被迫溯的沙丁鱼群终于遇到了礁石的缝隙，开始出现疏通的迹象。一些人向左，一些人向右，密度骤然减小。江楚柏终于获得了一点可以自主转身的空间。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在夜色中依然亮着不少灯光的教学楼，它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孵化器，又度过了一个孕育着希望与疲惫的夜晚。然后，他紧了紧书包带，拐进了补习机构，将身后的喧嚣与光影，一点点地剥离。

　　“这种题型我讲了多少次，嗯？怎么还做得磕磕绊绊！”

　　张老师的声音并不高，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进江楚柏混沌的脑仁里。她是他妈妈花大价钱请来的一对一老师，指关节正不耐烦地叩着试卷上那道导数题，发出“哒、哒”的轻响，像倒计时的秒针。

　　“要不是看在你妈妈和我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她后半句话没说完，只是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混杂着真实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比直接的责备更让人难堪。

　　江楚柏的笔尖在草稿纸上顿了顿，划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他已经连续思考了好几个小时，脑袋里像塞满了一团被水泡发的棉花，沉重而浑浊。他深吸一口气，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干涩的沙哑：“对不起，张老师。这次我真的懂了，下次……下次一定不会错了。”

　　“懂了？但愿你是真懂了。”
　　张老师并不接他的保证，笔尖唰地一下划回题目起点，语气不容置疑
　　“看好了，f(x) = e^x - ax。因为 f(0) = 1 - a = -1，所以 a = 2。这么直接的代换，不就是送分吗？”

　　她一边说，一边飞速地写着演算过程，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格外清晰。
　　“然后求导，f'(x) = e^x - 2。令 f'(x) = 0，得 x = ln2。当 x < ln2 时，导数 f'(x) < 0，函数单调递减……”

　　她的语速很快，逻辑严密，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在输出既定程序。而这每一个清晰的步骤，都反衬着江楚柏思维的凝滞。他努力地想跟上，视线却有些模糊，只觉得那些数字和符号像一群焦躁的蚂蚁，在苍白的纸面上乱爬。

　　辅导结束的哨声，是张老师手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她瞥了一眼，脸上的不耐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换上了一副事务性的笑容。

　　“哟，都这个点了。蒋云姐，今天的内容就到这里吧。”

　　她一边利落地收拾着教案和茶杯，一边对早已等候在教室门口的江楚柏妈妈说道。

　　江楚柏沉默地把自己摊开的试卷和写满潦草演算的草稿纸塞进书包。张老师的话飘进耳朵：“……楚柏呢，很听话，就是心思沉不下去，容易在基础上出错。” 这话听起来是客观评价，却像一根软刺。

　　妈妈脸上挂着惯有的、温和而略带歉意的笑，递上一杯刚切的热茶：“张老师您太费心了，这孩子就是不开窍，让您多受累。”

　　“受累谈不上，跟蒋姐你我还说这个？”

　　张老师接过茶杯，语气亲昵，话锋却轻轻一转，“不过话说回来，楚柏的思维灵活性，跟那些真正拔尖的孩子比，确实有点差距。这次月考的压轴题，他们班好几个都做出来了，楚柏连思路都没有……这可不是光靠努力就行的啊。”

　　妈妈的嘴角还弯着，但眼神里那抹笑意淡了些，轻轻拍了下江楚柏的胳膊，声音依旧柔和：“听见没？张老师句句都为你着想。你要争气呀，不然妈妈这钱花得都不安心。” 这批评裹在温柔的语气里，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人窒息。

　　“谢谢张老师，我会努力的。”江楚柏低声重复着那句说过无数遍的话，背起如山般沉重的书包，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身后，妈妈送别张老师的客套话，夹杂着“下次一定改进”、“全靠您了”的恳托，像一张无形的网，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回家的路，被夜色浸泡得格外沉默。妈妈脸上的疲惫取代了刚才面对老师时的温婉，只是叹了口气：“小柏，你要理解妈妈。我们辛苦点没关系，就怕你将来后悔。” 江楚柏望着车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那些灯火通明的窗户后面，似乎都藏着一个个轻松愉快的世界，与他无关。他只是“嗯”了一声，所有辩解和委屈，都像投入深海的石子，发不出任何回响。

　　推开家门，熟悉的压抑感扑面而来。妈妈换好鞋，语气恢复了平常：“先去把张老师讲的题弄懂，然后再做学校的作业。饭在锅里，饿了自己热。”

　　蒋云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江楚柏在课桌前呆坐了一会儿，悄悄的出了门。

　　路灯将江楚柏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与他沉重的步伐一样，透着一股疲惫的僵直。小区很安静，只听得见他自己的脚步声和手臂摩擦外套的细微声响。然而，一阵有节奏的、清脆的运球声却划破了这片寂静，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活泼的律动。

　　江楚柏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小区那个灯光有些昏黄的旧篮球场。只见一个身影正在篮下独自练习，那人和他穿着一样的深蓝色红色相间的校服，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每一次起跳、投篮，动作都舒展得如同经过慢镜头处理。篮球在空中划出高高的弧线，“唰”地一声，利落地空心入网。

　　是周屿。和江楚柏同年级，但活在另一个截然不同世界里的人。

　　江楚柏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球场边的阴影里，像一个小心翼翼的旁观者。他看见周屿小跑着去捡球，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几缕贴在额角，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在路灯下闪着晶莹的光。他一边运球，一边随意地用护腕擦了下下巴，嘴角还挂着一抹轻松的笑意，似乎完全沉浸在这独处的快乐中。就连他微微的喘息声，都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这种鲜活，与江楚柏周身笼罩的沉闷压抑，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江楚柏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随即又重重地敲击着胸腔。这不是第一次了。他似乎总能在人群中一眼锁定周屿——在周一升旗仪式上，周屿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声音清朗，逻辑清晰，引得台下阵阵低语赞叹；在午后的走廊，他总是被一群朋友簇拥着，笑声爽朗，仿佛自带光环；而此刻，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他依然像一簇跳动的火焰，燃烧着江楚柏渴望而不敢靠近的热量。

　　一种混合着卑微的羡慕与苦涩的向往，悄然在心底蔓延开来。江楚柏想，如果自己是被无形绳索捆绑着、在泥泞中跋涉的困兽，那周屿就是一只天生就该翱翔于晴空的飞鸟。他聪明，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稳居年级前列；他受欢迎，是老师和同学目光的焦点；他更拥有一种江楚柏极度匮乏的东西——一种发自内心的、无所畏惧的自由和舒展。

　　周屿似乎感觉到了注视，抱着球转过身来，目光精准地投向了阴影中的江楚柏。他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扬起一个毫无芥蒂的笑容，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明亮。他抬起手，很随意地朝江楚柏的方向挥了挥，算是打招呼。

　　“嘿，才回来啊？”他的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喘，却充满了自然的友善。

　　江楚柏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注烫了一下，身体微微一僵。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有些仓促地低下了头，避开了那道过于直接和明亮的目光。喉咙发紧，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连自己都没听清说了什么，便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了那片被灯光和活力笼罩的区域。

　　直到走出很远，拐进自家单元门洞，周屿那声友好的问候和投篮时矫健的身影，还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光线冰冷。江楚柏掏出钥匙，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他打开家门，迎接他的是满室寂静和尚未散尽的、属于妈妈身上老师的淡淡香水味。

　　他换好鞋，默默走回自己的房间，将那座“书包山”卸在书桌旁。桌上，还有张老师留下的、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他盯着那些复杂的符号，眼前浮现的却是周屿在球场上跃起的身影，那么自由，那么耀眼。

　　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涩涌上心头。他钦慕那种光芒，却又深知自己身处的泥沼。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翻开了新的练习册。台灯再次亮起，将他小小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孤独而坚定。夜晚还很长，而属于他的战斗，远未结束。

　　家里很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驶过的车声。数学符号在眼前飞舞，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的脑袋像一团被反复揉搓后失去韧性的面团，混沌而沉重。有时，他会对着一道题怔住好几分钟，意识飘远，直到被一阵袭来的困意惊醒，才猛地甩甩头，继续投身于无尽的演算中。

　　墙上的钟，时针悄然越过了数字“2”。整个世界都睡熟了，只有他笔下的影子还在微微颤动。江楚柏终于合上最后一本作业，关掉台灯。黑暗瞬间拥抱了他，这疲惫到极点的宁静，是他一天中唯一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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