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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师
“咱就说那年寒冬腊月,冷得邪乎!常宁城老石桥裹了层厚雪,滑不留脚。可偏有那位青衫公子,跟脚不沾地似的,飘飘然上了桥,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噌’地一声——他纵身就跳下去啦!”
“您道这是寻常江湖客?非也!这一跳,可是‘鱼跃龙门’!后来名动天下的第一剑仙方君杳,便是由此而起!今儿这故事,就叫‘方君跃龙门,公主醉君怀’——”
“呔!满口胡诌的老匹夫!”
说书老丈方将醒木猛拍,声若雷震,腹中那滔滔不绝、天花乱坠之词,尚未道出三句,陡然间,满桌纸扇、茶碗盖仿若生翼,纷纷腾空而起。靠窗的跑堂小厮,惊得双目圆睁,手中白巾悬于半空,呆立当场。旋即,那说书老丈亦如飘叶般飞起,惨叫方至咽喉,跑堂的白巾不偏不倚,径直飞入其口,生生将那惨叫堵了回去。
彼时,满堂喧闹如沸,却见一道朱红身影,稳稳伫立堂中。但见此人着朱红曳撒,其上祥云纹绣工精巧绝伦;腰间蹀躞带左佩香囊,右悬宝剑。其剑眉斜挑,尽显少年英武之态;星眸骤睁,怒蕴滔天烈焰;琼鼻高挺,傲意自生;朱唇微敛,愠色暗藏。
此人一现,酒楼顿时安静大半。有那眼尖的,瞥见他腰间那枚日月同心佩,更是脸色骤变,悄悄撂下茶钱就往门口溜——常宁长公主独子,沐云城少主,皇帝亲封的常宁侯周望舒,谁人不知?这位小爷,是这常宁城里真正横着走的主儿,江湖规矩、朝堂体面,有时还真压不住他的脾气。
常宁长公主久居宫闱,凤目所及,寻常公侯子弟、世家公子皆如过眼云烟,难动其心。然命运弄人,那年随太后前往护国寺礼佛,鸾驾行至翠微山麓,竟遇一伙悍匪围劫一玄衣男子。公主于銮舆中窥见那人于刀光剑影中从容不迫,剑法如行云流水,正是名震江湖的“沐云剑”周穆。她一时兴起,命侍卫出手相助,上演了一出“美人救英雄”的戏码。这一救,便救出了一段惊世姻缘。
太后怜女心切,不忍明珠坠入江湖;周穆执掌沐云城,亦不能屈居驸马之位。两相权衡,遂在京城三十里外择一山水灵秀之处,仿沐云城规制另建一城,赐名“常宁”。此城既是公主封邑,亦成天家嫁妆,恰在庙堂与江湖之间,筑起一座别有洞天。
三载春秋,琴瑟和鸣。长公主于一个寒夜诞下麟儿,痛楚半宿,恍惚间见轩窗外月色清辉潋滟,便柔声唤道“月儿”,大名定为周月。周穆闻之暗恼,觉此名太过柔媚,更违《礼记》“不以日月为名”的古训,趁妻子熟睡,偷偷改作“跃儿”,取义“龙跃云津”,暗合江湖气魄。长公主醒后察觉有异,待孩儿满月宴上,当着满堂宾客宣布爱子大名“周月”,生生将周穆的小动作压了下去。
自此,“周月”之名沿用十五载。常宁侯府的小公子被娇养得玉雪可爱,及至少年时,更是面若敷粉,目似点漆,若非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骄纵,当真要被人误认作画中仙娥。
周穆忍无可忍,未等儿子及冠,便连请三位当世大儒,为其取字“望舒”。此字既暗合“月”之本意,又寓“驰骋星汉”之豪情,总算让长公主颔首称许。自此,“周望舒”三字方才定下。
太后视这外孙如心头肉,皇帝亦对这外甥宠爱有加。尚在襁褓便赐下赤金项圈,五岁赏西域汗血马,十岁即封常宁侯。加之其父执掌沐云城,武林中人人敬仰,这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养出个目下无尘的性子也不足为奇。寻常人若敢多看他两眼,夜里安寝时都得留只眼睛守夜。
然这孙猴子偏生遇上了唐僧。八年前,剑仙方君杳入常宁城,见这粉雕玉琢的小侯爷虽骄纵却灵慧,破例收为弟子。这位方剑仙容貌之盛,人称“玉山倾雪不及君一笑”;剑术之精,有“青锋出鞘九城安”美誉;德行之高,更是“怀瑾握瑜世所罕”。如此人物,自然成了江湖话本最爱着墨的角色。
近来常宁城第一酒楼“满堂金”新编《方少侠奇闻录》,什么“月下盗天书”、“酒醉戏娇娥”之类的段子说得活色生香。不过几日工夫,三层酒楼座无虚席,连楼梯转角都挤满了听客。跑堂的端着酒菜在人群中穿梭,嗓子都喊得嘶哑,却也乐见这滚滚财源。
只是不巧,今日的滚滚财源断在了周望舒手上。
周望舒凤眸微眯,扫过那噤若寒蝉的说书人,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之音:“方先生的名讳,也是你这等腌臜货色能挂在嘴边,肆意编排的?更遑论……攀扯天家贵女?”
刹那间,酒楼内落针可闻,唯有窗外寒风呜咽。一股无形的压力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江湖的侠气与朝堂的威仪,在这少年身上融为一体,压得人喘不过气。那说书人抖如筛糠,雅座竹帘后,一道阴鸷的目光也悄然投下。
周望舒对满堂的哑然恍若未睹,目光如淬冰的刀锋,直直钉在柜台后那正拨弄着鎏金算盘的年轻掌柜身上。
“金算盘,”他声音不高,却压得满堂空气一沉,“你这酒楼,是开到头了?”
被称作“金算盘”的钱掌柜,脸上肥肉几不可察地一颤,心中早已将那说书老儿骂了千百遍。他双手在柜台一按,肥胖身躯竟异常灵巧地翻越而出,腰间那柄鎏金算盘哗啦一响,人已谄笑着躬身立在周望舒面前。
“哎哟!我说今儿个一大早算盘珠子怎么自个儿蹦得欢实,原来是财神爷驾到——小侯爷您来了!”金算盘腰间的鎏金算盘随着他急步上前哗啦作响,双手在衣摆上快速抹了一把,脸上堆起的笑容比柜台里新到的蜜饯还甜上三分。
“那老不死的东西满嘴胡吣,简直是砸小人的招牌!”他一边说,一边用余光飞快扫过周望舒腰间的玉佩,心里噼里啪啦地拨起了算盘——这位爷的喜怒,可直接关系着今日的盈亏。“您一句话,小的这就去撕了他的嘴,保管比撕烂旧账本还利索!”
周望舒下颌微扬,眼角余光都吝于给予,只冷嗤一声:“我师父的清誉,长公主的凤仪,也是你们这等蝼蚁能拿来嚼舌根的?”话音未落,袍袖随意一拂,劲风骤起,身旁那张坚实的梨花木桌应声“咔嚓”碎裂,木屑纷飞。
这一手内力显露,让周围仆役倒吸凉气。谁都听闻这位小侯爷拜师八年,行事荒唐,却不想功力已至如此境地。
金算盘假意惊呼,捂着心口,眼中却飞快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精光。“小侯爷息怒!您这一下,吓得小的魂儿都快飞了!”他连请带拉,将周望舒安置在旁侧太师椅上,顺手拂去其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压低声音,“您消消气,万事好商量。”
周望舒顺势坐下,翘起腿,姿态闲适,眼底却是一片清明算计。他心知这金算盘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子,那老匹夫敢如此明目张胆编排,背后若无人撑腰或利益驱使,绝无可能。
“说吧,”周望舒指尖轻叩扶手,“唱的哪一出?”
金算盘闻言,知他入了局,立刻对瘫软在地的说书老丈使了个眼色,让其连滚带爬从后门溜走。待那身影消失,他才凑得更近,声音几不可闻:“小侯爷明鉴!您想,方剑神失踪已近一载,您翻遍常宁城也无踪迹,是不是?”
周望舒眼神一黯,并未接话。师父方君杳音讯全无,是他心头一根刺。
“您再往深里想,”金算盘往前凑了凑,眼中闪烁着精于算计的光芒,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透露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方剑神的名望,那就是一块金字招牌,价值连城呐!他那样珍视声誉的人,岂能坐视旁人往这招牌上泼脏水,还牵连上长公主殿下?咱们这流言散出去,就如同下了最香的饵料,不怕那真龙不现身!这招儿啊,叫做‘善价而沽,静待良贾’——是笔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周望舒指节微微收紧。金算盘的话,确实戳中了他心底最深的期盼。师父极爱羽毛,绝难忍受如此不堪的流言。
“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周望舒语气松动,似被说动。
金算盘心中暗喜,正要趁热打铁,却见周望舒忽地眉头紧锁,面露沉痛,掰着手指叹道:“可是,身为人徒,坐视师父受辱,是为不孝;身为人子,任由母亲清誉被污,是为不忠;与你合谋,散布流言,欺瞒百姓,是为不仁不义……这、这岂不是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地?”
看着周望舒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金算盘嘴角狠狠一抽,心底暗骂这小狐狸真是坐地起价的一把好手。他脸上却瞬间堆起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四六!您六我四!”他急声道,像是生怕对方再抬价,声音都掺杂了凄楚,“这已是刨去所有成本后,小的能拿出的最大诚意了!再让,这买卖可真要蚀本了!”
周望舒端起旁边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蹙眉放下,幽幽道:“非议天家,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金算盘眼皮直跳,心知这是嫌价码不够,暗啐其贪得无厌,一跺脚:“三七!您七!小的就当孝敬您了!”
周望舒仍不置可否,只将那杯劣茶推远了些。金算盘眼珠一转,肉痛却决然道:“小侯爷来得巧,小店刚得了些上好的蒙顶石花,您品品?”这茶珍贵,他本是留着打点关系的。
果然,周望舒眉梢微动,虽立刻压下,却被金算盘看在眼里。
“罢了,”周望舒终是“勉为其难”地叹息一声,“为了师父,暂且行此权宜之计。待见到师父,再向他老人家负荆请罪。”
金算盘悬在嗓子眼的秤砣总算落了地,脸上每一道褶子都绽出谄媚的光,连连拱手:“小侯爷英明!您这一点头,既全了孝道,又顾了大局,实在是两全其美!”他一面说着漂亮话,一面忙不迭地朝柜台后的心腹伙计使了个凌厉的眼色。那蒙顶石花可是他一两金子一两茶收来的,如今倒成了这桩买卖里最先垫出去的本钱叫他怎么不心疼呢。
周望舒慵懒靠回椅背,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投下光影,确有几分世家公子的风流态。金算盘在一旁赔笑,心中却盘算着这潭水搅浑后,能捞出多少真金白银,又能引来多少“有心人”。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马蹄声扰了清净。未几,一道透着酸腐气的声音尖锐响起:
“呵,我当是谁这么大排场,原来是周小侯爷在此耀武扬威!”
周望舒抬眸,见门口立着一锦衣公子,手持折扇,故作风雅,身后跟着几个健仆。正是邻城赵家坞的少主赵泉明。赵家自诩书香门第,出了几个进士,便常以清流自居,骨子里既看不起周望舒的勋贵出身,更鄙夷他那个“江湖草莽”的父亲。
“晦气。”赵泉明用扇子掩住口鼻,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周望舒懒得理会,起身欲往雅间去。
赵泉明却以为他露怯,愈发得意,提高声调:“怎么?被我说中心事,要逃?把你那常宁城搅得天翻地覆,就为了寻你娘那个不知踪影的‘座上宾’?莫非……并非师徒,而是另有隐情?”
这话恶毒至极,直戳周望舒逆鳞。他猛地转身,一脚踹开挡路的椅子,眼中寒芒暴涨,手已按上剑柄:“赵明宝,你再说一遍!”
赵泉明被那杀气惊得后退半步,旋即仗着人多,强自镇定:“难道不是?方君杳何等清高,若非与你母亲有私,怎会屈尊降贵,收你这纨绔为徒?”他自觉抓住了对方痛脚,言辞愈发刻薄。
周望舒怒极反笑,原本欲拔剑的手忽然松开。与这等狭隘蠢物动手,确实脏了自己的剑。他上下打量着赵泉明,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师父收我为徒,自然是因为本侯是璞玉未琢。至于你么,一块朽木罢了。”
语毕,不再多看一眼,转身步入雅间,重重关上房门。
赵泉明被晾在原地,那番话噎得他面红耳赤,胸口剧烈起伏。他想冲上去反驳,却惧于周望舒武功,更被那直指其庸碌无能的嘲讽刺得羞愤难当,只能死死瞪着那扇门,仿佛要用目光将其烧穿。
金算盘刚把那口提着的气缓缓吐出,庆幸今日总算不用见血破财,正抬起袖子擦拭额角的冷汗,那雅间的门扉却“吱呀”一声再度开启。
周望舒探出身,语气不容置疑:“去,把刚才那说书的找回来。”
“啊?”金算盘一愣。
“让他接着讲,”周望舒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绪,“编得越离奇,越不堪越好。最好能传得天下皆知。”
金算盘瞬间明悟,连连点头:“明白!小的明白!”
周望舒退回雅间,静坐片刻,心绪难平。
他悄然推开后窗,身形如燕,轻盈落入僻静小巷。足尖一点,便朝着城外那片师父最常流连的竹林疾驰而去。风声在耳畔呼啸,他需要那片竹海的清冷来冷静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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