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1】
妮薇德望着车窗外的田野,怎么也想不清楚那些言必称艺术的高调论者是如何将这无聊的旅途点缀地那样受人追捧的。
“浪荡而忧郁的诗人在火车上的精彩邂逅,所到之处即可将窗外无尽田野奏成诗篇,如果这般小说里的情节存在于现实中,该多为这世界添彩啊!”
她在伊迪欧听到太多此类梦幻的迷醉了,可却总是在踏上旅程之前,便已疲惫不堪。
她细细回忆着一周前基里斯蒂安寄给她的信中巧妙的言辞闪烁,那封信她几乎能背下来了,先是带她回忆过往生活,紧接着引用了激昂的陈句,叫人感情尚未投入便又转向理□□业的前景,结果却被随时东拉西扯的日常琐事完全带偏方向。事实上除却一如既往的问候,她依旧未能解全个中涵义,散片式的话语完全遮蔽了基里斯蒂安想要传达的东西,但她想着,恰恰是这一番遮蔽才让她唯一能弄懂的问候显得别样珍惜。
一封信件中的问候如何才能成为主体呢?基里斯蒂安许久都没有寄信过来了,他们约定每周都寄信给彼此,可他有时候太忙了,所以事先便对来不及写信的情况作了附项,久而久之她也学会了浑水摸鱼,在被繁杂的书桌文字工作惹到头昏脑涨的时候,对久违的爱人写一封诉苦信难道真能另一切变得轻松吗?或许吧,可每当重新拿起笔,又不知晓如何开口,索性继续埋头厚重的文辞。
基里斯蒂安寄来这封信的时候,她依旧苦于理论思路的崎岖,艺术的论题声势过于浩大,她这半年来简直要被各种各样的声音与声量淹没,而当这些目不暇接的论调接二连三摆在她面前时,那种偶发片段式的跳跃和隐喻浅薄双重闭塞的断裂又实在叫人困扰语噎。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分裂,并非像电影或小说里讲的双重人格,而是被纷繁复杂的碎片和截断所肢解,她渐渐感觉不到自己了。
基里斯蒂安那碎片拼凑般的信件与之几乎如出一辙,但信件毕竟不是晦涩的理论,况且,她熟悉基里斯蒂安的语言。他一句重要现状都未提及,亦或是在写信途中刻意遮蔽了,这只能说明他又开始做那深沉的孤鹰了,忍住鸣叫、独自饮痛,却实在想同你说些什么,于是一封充斥着欲言又止的信件便诞生了。他总是这样的。
基于以上两点缘由,她向芙利嘉女士申请了论文延期,坐上了从伊迪欧到赛诺伏特的火车。想来,去见那般心境的基里斯蒂安,妮薇德应当是担忧且期待的,只是她踏上火车的那一刻,便知晓这次旅程只有与睡眠作伴了。
什么都不思考,才是降解路程疲惫的良策,也是对漫长一路田野风光致以的无上敬意,于是便有了开头那一幕,问题在于,妮薇德显然不自觉又开始思索了。
睡眠短暂地光顾了她,醒来之后更加疲乏。回过神来已经是全然不同的场景了,或许因为她总是求助于睡眠,所以才会每次都对醒后的陌生倍感压抑吧。
车厢中各式各样的人们展露着各式各样的情态,她感觉到的只是人类表情极其短暂且庸碌无聊的碎片,如果亨利菲特的小说里只有这些片段,如果那些美妙邂逅的侃侃而谈的背后只是一张张形状各异的碎片,他还会对着人们高呼艺术吗?她想,这样或许就不得不搬出艺术家的想象力了。亨利菲特将偶然突发性事件和漫长琐屑的生活碎片精心剪裁重组,定格在他那充满迷幻且忧郁气质的文本中,迷幻且忧郁的气质才是文章的主体,至于那些碎片,是随即可被替换的。
妮薇德总是欣赏不来那些换了多个名字也一成未变的主体,因此她重新感受到了被陌生感支配的压抑。她重新告诫自己在抵达赛诺伏特之前应保持头脑空白,什么也不想,这样既不会继续增添疲惫感,也不会被目光所及的碎片化和陌生感吞噬,哪怕这会让她的脸看起来冷漠呆滞至极,她也不愿向洋溢着浪漫气质的幻想妥协。
基里斯蒂安在来信中的问候实在太重要了,难道不是所有信件的一开始都是问候吗?这有什么值得珍惜呢?文字的反复利用、删减重组、内容跳跃都不会带来新东西,从这个角度而言,那封信里没有新东西。而在信中所述所有内容她都一清二楚的情况下,基里斯蒂安可谓失败的艺术加工者,只能满怀克制地写下一句句问候的真言——“亲爱的妮薇德”,这句话跨越了漫长的夜晚,直到实在解不通那冗长的碎片式的语言,它被悬置的重量才倏忽落地,又转瞬从地面升腾起渴望的光来。
她在余后的疲惫路途中反复咀嚼着这称得上唯一清朗的语言,最后停在基里斯蒂安公寓对面的街道前。
“亲爱的基里斯蒂安”——她为什么当初没有选择先告诉你要来赛诺伏特呢?难道她期望着你见到她来临时的惊喜吗?可她拖着如此疲倦的身躯和笨拙的行李,如何能将所谓的惊喜变现呢?
面对此种窘境,妮薇德带着惊怯的心情敲响了门,基里斯蒂安错愕地停顿了一阵,随后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事实上,是妮薇德脱力似的扑进他怀里,像哀泣许久终于归家的浪者一般,迸发着难言的无辜与感惜,却转瞬发觉自己泪流满面。她觉得自己此刻的模样一定糟糕透了,带着满身的疲惫,一句话也曾解释,却像个无法被哄好的小孩子一样自顾自地哭了。
唯有安宁才可破除一切障壁通达坦然,但她认为她的生理背叛了她,她感受到的是与基里斯蒂安相聚合的圆融自洽,这使得她再也无需在意外界的碎片。相较无所顾忌的坦然,她更需要这样的宁安。
旅途迟钝的后遗症只有在这时候才能算作发挥了一些正面效用,不久后她坐在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擦头发时,察觉到滞重的身体下充盈着的平静暖意,这足以绵延整个喧嚣汹涌的夜晚。
基里斯蒂安在此时走了过来,用他的脸贴近她洗完澡后依旧发烫的面颊吓她,随后拿过了她手中的毛巾,继续帮她擦着头发。
基里斯蒂安问她:“很糟糕的旅途吗?”
疲惫依旧占据高地,她的回答是靠近拥抱基里斯蒂安,继续延长那种满足的圆融升腾的快感。
鉴于她的不回答问题,两人很快从单纯的拥抱变为纠缠扭打,于是妮薇德只能客观回答道:“至少跟小说里写的完全不一样。”并且颇为机智地以反问扳回一局,她早晚得问他的问题的。
“你来了,一切便都好了。”
直到晚间堪堪睡觉前,妮薇德都还在回味这句话的含义,他们没有做很久,但显然她还并未完全从迷蒙之中清醒,意识迷蒙的清晰表现便是:反复思索着一件事,却又无论如何想不清楚,甚至连这件事为何产生都开始怀疑。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