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体

　　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回过老家了，这次坐上回家的公交车，还是因为姐姐的一通电话。

　　到村里已是傍晚，几个小时的车程加上回村的崎岖山路让我有些吃不消，只好在村口歇了一会，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我刚想起身往村里走，就见姐姐找过来了。

　　“姐，你怎么过来了？”

　　“我看你这么长时间都没到家，寻思出来看看。”她挽住我的手臂，露出憨厚的笑来。

　　姐姐是村中很寻常的中年妇女的打扮，而我穿着一身青春靓丽的白色长裙，我们两个站在一起，不像姐妹，倒像是母女。

　　“姐，你叫我回来什么事？”

　　电话里她支支吾吾的，只说让我快点回来，都没说有什么事。

　　说实在的，我想不到。

　　我和这个家的感情相当淡漠，平时有什么坏事好事他们都不会想到我，相比于孩子，我在这个家中更像是个局外人。所以我毕业才选择留在外地，也早就习惯了这种类似于孤儿的生活。

　　我不知道有什么事会需要我回来。

　　姐姐很谨慎地四下观望了一阵，才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了句：“咱妈生病了。”

　　“生病就治……”

　　我的话刚吐出半句就被打断。

　　“和爷爷一样的病。”

　　我的身体一瞬间僵直，一股寒意顺着脊柱直窜天灵盖。

　　“什……什么？”

　　姐姐的表情极其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也是，没什么可开玩笑的，可是，怎么会呢？

　　爷爷的病……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瘦到脱相的脸，深深凹陷的两腮和眼窝，凸出的晶亮眼球。

　　那张脸咧着嘴，对着我笑：“小栖啊，你过来……”

　　那是我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我有些魂不守舍地跟着姐姐回了家，刚走进院子就闻到一股很浓的苦涩药味。

　　“姐，你先进去吧，我去看看咱妈。”

　　我掀帘进屋，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老人。

　　她的样子和我模糊记忆中的人影完全对不上了，却愈发靠近已经死去的爷爷。

　　忍着浓烈的药味，我喊了声：“妈。”

　　她似乎这才发现有人进来了，艰难地扭了下头，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了好一会，突然爆发出明亮的光彩：“小栖回来了，快坐。”

　　我有些不太适应她突如其来的热情，硬着头皮聊了几句，直到姐姐进来才借口离开。

　　出来的时候，正好和一个拎着药箱的中年人迎面撞上，他还上下打量了我几眼，那眼神让我的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寒意。

　　“什么啊，真没礼貌。”

　　我小声嘟囔了一句，又回头看了一眼屋里，帘缝透出来的灯光隐隐抖动着。

　　第二天，姐姐拉着我去县里的城隍庙祈福。

　　她说，城隍神是掌管这一方土地的神，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关，都可以来这里拜一拜。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表情隐匿在漫天纷飞的香火中，显得有些憔悴。

　　我表面上认真聆听，心里其实很无感。

　　姐姐看着我，笑了笑：“小栖，当年爷爷生病的时候，咱妈也来这里拜过。当时她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和你一样，表面上装着乖巧，心里却完全不当回事。”

　　见被戳破，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觉得脸有些发烫。

　　“但是真正到我面对这样的情况的时候，我才发现，没别的办法了，”她苦笑着重复，“没有别的办法了。”

　　“怎么会。”我心里依旧觉得这个家里的人都太过愚昧，明明十分有钱却只愿意守在这个小破村子，甚至连房子都不愿修缮一下，生了病也只是躺在阴暗的小屋子里找几个乡村医生。

　　“爷爷当年也是因为这个病走的，治不好的……”

　　姐姐又絮絮地念叨着，听得我有些烦。

　　“对了，姐，爷爷当年是怎么走的？”明明我离开村子回学校的时候，爷爷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了，该吃吃该喝喝，还能自己走出去散步晒太阳。

　　姐姐摇摇头：“不知道，病情突然恶化，在你离开的当天晚上就走了。”

　　我的表情有些僵。当时，没有人通知自己这个消息，结果是我隔了很久打了个电话问爷爷的病情才知道爷爷已经去世了。

　　上完香，磕完头，姐姐问我要不要在县城逛逛，我说不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心神不定，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果然，刚进村子就有人急匆匆跑过来：“不好了夏家丫头，你妈又发病了！”

　　姐姐听了二话不说就往家跑，我跟在后面，见路上好多人，乱糟糟的。

　　一直跑回家里，那间小屋前挤满了人，老的少的围在一起，看见我们来了，突然一致地爆发出一种呼声，像是马拉松结束冲线时的那种欢呼。

　　“小栖回来了，快进去看看你妈妈吧。”

　　离我最近的一个老人说道。

　　旁边的人开始附和：

　　“快进去看看吧……”

　　“进去看看你妈妈吧……”

　　……

　　我头皮发麻，莫名觉得这样的场景很诡异，姐姐在旁边握住我的手：“去看看吧，小栖。”

　　似乎她对这样的场景没有丝毫意外，也并不担心妈妈的病情。

　　我点点头，硬着头皮进了屋子，正好和往外走的医生撞上了，他看到我，忽地咧开嘴笑了，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又猛然凑近。

　　我害怕地后退两步。

　　黑暗中，医生诡异裂开的嘴里，吐出一股难闻的腥臭气，露出的牙齿上遍布黄斑，而尖利得不似常人的牙齿让我很难不了想到牙缝间那些东西是鲜红的，甚至是还有血液在流动的生肉肉沫！

　　我心跳如雷，觉得面前的场景既荒诞又可怖，好像下一秒他就会扑上来咬掉我的肉。

　　“老李啊。”

　　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打破这场幻梦。再一晃神，我发现我站在刚进门的位置，和医生之间也隔了有将近一米的距离。

　　“快走吧。”

　　妈妈接着说。

　　医生颇为温和无害地笑了笑，掀帘离开了。

　　“小栖，快过来，让妈妈看看你。”

　　许是昨天的灯光昏暗，现在看着，倒比昨天的气色更好些。

　　我还有些惊魂未定，手指掐着衣角，勉强接了两句话。

　　妈妈见我魂不守舍的，也不恼，只是顿了顿，才说：“小栖，你去，打开最底下的那层抽屉，把里边的东西拿出来。”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也没多想，拉开了抽屉，露出一个精致的小铁盒。

　　“哐当”一声，铁盒掉在地上，我的手颤抖地更加厉害，脑子嗡鸣作响。

　　妈妈对于我的反应表现地很平淡，好像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我的心却乱糟糟的，盒子上繁复的纹路像是某种符文，让我头晕目眩，几近呕吐。

　　我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

　　当年，爷爷把我叫到床前，把这个盒子给我，他让我打开，说这是送我的升学礼物。

　　我没多想，打开之后却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里面盛满了翻滚着的红色浓稠液体，不时冒出点点白色，我吓得一把丢在地上，鲜红的液体溅射出来，里面突然伸出一只白嫩的小手，接着是另一只，然后就是一颗诡异婴儿的头，眼眶空洞，诡异地咧嘴笑起来，发出“咯咯”的声音。

　　我尖叫起来，脑子叫嚣着逃跑，身子却软得不像话。终于，在极度的恐惧和眩晕下，我晕了过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那个诡异的婴儿似乎已经爬出了大半个身子。

　　“咯咯……”

　　又是一阵笑声，将我从恍惚中拉离。

　　我看见我双手捧着那个铁盒子，头凑得极近。

　　这个动作像是，

　　亲吻！

　　意识到这一点的我立刻甩手想把盒子扔出去，却被一只枯槁的手按住了。

　　“小栖啊，你打开看看吧。”

　　我顺着手臂往上看，接触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爷爷……”

　　“什么？”

　　“哦，没事，妈你刚说什么？”

　　真是见鬼了，我刚才怎么像是看到了爷爷？

　　“你打开看看吧。”

　　她指着我手中的盒子。

　　我犹豫起来。说实话，对于那天从盒子里爬出来的血婴儿，我一直持怀疑态度，一方面我不认为世界上有这样的东西，另一方面时间太过久远，我更倾向于当时我因为空气中有致幻的药物粉末，再加上盒子里的东西不算太美好，经过经年累月的脑补润色之后变成了记忆里的样子。

　　想到这里，我又看了一眼妈妈，她浑浊的眼珠里透着诚恳。

　　深吸一口气，我掀起了铁盒子的盖子。

　　果然没有什么血水白骨鬼婴儿，只有一个很精致的白色陶瓷摆件，模样是一个憨笑的胖娃娃。

　　“妈，这是……”

　　“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交给你了，就当是补偿吧。”

　　传家宝？

　　我默不作声，只是心里并不认为这个极具现代工艺特色的小摆件会是所谓的“传家宝”。

　　妈妈看着我，眼里忽而又泛起泪花：“小栖，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您说。”

　　”等我死后，你就离开村子，永远不要再回来了，也不要和这个村子里的任何人联系，包括你姐姐。”

　　“这……”

　　“你也别管为什么，答应我，永远不要和这个村子再扯上任何的联系！”

　　妈妈激动地紧紧攥着我的手，又咳了起来，我忙不迭拿起床边的一块毛巾去擦她嘴角流出的液体。

　　“妈，您别说话了，我记着呢，您就好好休息吧。”

　　安抚好妈妈，我准备起身离开，又被妈妈拽住衣角。

　　她指了指被我放在桌上的铁盒子。

　　“不要被任何人看到你拿了这个。”

　　我只好点点头，把盒子揣进了兜里。

　　门口，那群人还围在那里，保持着我进去前的姿势，见我出来，几十道目光上下打量着我，毫不掩饰。

　　“小栖，你兜里装的什么啊？”

　　一个年长的老伯开口。

　　我没好气地“嘁”了一声，“关你们什么事。”

　　左右看了看，没发现姐姐的身影，我就径直离开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