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牌请自爆

　　飞行器的特等座舱里散发出一股若有似无的草本植物的薰香。
　　这节座舱内只有一位女子，她的五官舒展大气，她低着头，半阖的蜜金色眼睛藏在浓密的睫羽的阴影中，来自车窗外的光源打在她的脸上，明明暗暗，仿佛顶级画家笔触下的光影范例，将她优越的骨相体现得淋漓尽致。
　　女人是少有的有名字的人类，她叫关玶。
　　关玶打开手中的纸袋，小麦和油脂混合的香气扑鼻而来，和座舱里的薰香混合成幸福的味道。她的腿上搭着一条紫底绿格纹的围巾，厚实、暖烘烘的。
　　透过暖黄色的观赏窗玻璃，一颗明亮的太阳照拂这座城市，它看起来离得那样近，好像就悬在中央公园旁边的地标性建筑——对映灯塔的上方。
　　明明都是很寻常的景色，关玶却感觉恍如隔世。
　　她失忆了，从疗养院的病床上睁眼，关玶失去了三年的记忆。

　　“关玶小姐，到站了。”
　　一个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女人推着轮椅缓缓走到关玶跟前，她身着一套白色的制式工作服，胸前名牌上有一串编号：A507。

　　“A507，帮我拿下曲奇。”
　　这位有些年纪的女人是关玶的护工，关玶将手中的纸袋递给她，然后将盖在腿上的围巾摊开，叠成条状，两头合拢，围在自己脖子上。

　　她将围巾尾巴上的流苏从环扣里拉出来，梳理整齐。
　　“走吧。”关玶从座位上站起身。

　　轮椅推出舱外的一瞬，关玶还是瑟缩地抖了一下，外面是与舱内截然不同的森然冷意。

　　关玶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
　　一颗巨大的光源卫星，发出的光白得像反光的雪，好像一只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她。
　　也许是白得过于刺眼，关玶闭上了眼睛。

　　关玶和护工的出现，像蜂蜜滴入蚁穴，立刻引起了周围人的警觉。
　　那些穿戴外骨骼、手持长枪的巡逻工作人几乎立刻将目光锁定在她们身上。
　　与此同时，还有一些或羡慕、或贪婪、或嫉妒的视线像闻到蜜糖香气的蚁群，争先恐后地追逐关玶的身影。
　　几声“咔哒”的声响，那些工作人也立刻持枪往这边赶。
　　关玶蹙眉，她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但没想到是这副光景。

　　关玶是宠饲人，二级宠饲人。

　　在疗养院里，她拥有最高级别的待遇，与之对应的，是其他所有病人、护工的客气与疏离。
　　这是她自苏醒以来，第一次踏出疗养院。

　　原本关玶十分期待今天的旅程，虽然只是到疗养院所在城市的中央公园游玩，她还为此亲手烤了曲奇。

　　没想到进入公共空间，等级制度带来的压迫感比疗养院更甚。

　　关玶顿觉索然无味，心中泛起一丝悲凉。她制止了想围成一个圈将她保护在中间的工作人，对着外围一个望眼欲穿的中年妇女招手：
　　“过来。”
　　关玶从纸袋里抓了一把曲奇递给她。

　　关玶的手指修长润白，女人直勾勾地盯着她摊在手中的曲奇，伸出她粗糙油腻的手，又堪堪停在空中。
　　“小姐，您放地上就行了。”

　　关玶抿着嘴，眼底没有乐善好施的满足，她一脸严肃地看着女人将曲奇狼吞虎咽地吃完。
　　“您没吃饱吧？”
　　“不了不了。”女人一边抹嘴，一边低着头后退。
　　“站着，”关玶叫住她，然后向A507招招手：“把我的ID卡拿来。”

　　列车站排起一条长队。
　　似乎预料到关玶的举动，A507低声提醒道：“小姐，财不外露。”
　　“叮——已转帐100新币。”
　　“叮——已转帐100新币。”
　　“叮——已转账100新币。”
　　关玶充耳未闻。
　　她又听见A507小声嘟囔一句：“今年怎么这么多？”
　　关玶不明所以，但她这会儿没空好奇A507的抱怨。

　　关玶这边引起了不小的动静，那些年轻的巡逻工作人已然将枪口指向这边。
　　当然不是指向关玶。
　　如果这些流浪汉胆敢造次，他们会立即开枪击毙。

　　中老年流浪者们感激涕零地离开，A507嘟起她的大厚唇，斜眼睥睨这些低眉顺眼的流浪者，她焦急又不敢逾越地轻声劝关玶道：“小姐，差不多得了，我们还要去公园。这些人没完没了的，我瞅着队伍越排越长了。”
　　关玶无视。
　　“别救了，救不完的。”
　　关玶突然很烦躁，她的声音混着浓重的鼻音：“最后一个。”

　　眼前是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流浪汉，在一群中老年人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的头发油腻邋遢，勉强能分辨出底色是紫色，脸上有一道从左上贯穿右下的可怖划痕，他的左眼暗淡无光，而右眼的眸子是森绿色的，让人联想到狼的眼睛。
　　他的右眼不错眼地盯着关玶，目光像钩子一样，眼睛里是浓郁得化不开的一汪碧水。
　　关玶心底一惊，不自觉地往后退，后背撞在轮椅上。

　　流浪汉跛着脚，往前走了两步。
　　关玶呼吸一紧，差点站起来抡轮椅砸他。

　　“你好，我想吃你手里的曲奇。”

　　“……哈？”关玶心有余悸，流浪汉的话流过她的大脑，不能形成完整的意思。
　　“我说，”流浪汉声音低落下去，他小声地说：“我想吃你手里的曲奇。”

　　他低着头，不再看关玶。

　　“……”流浪汉在关玶心中的形象瞬间从荒原饿狼变成惨遭主人抛弃的大狗狗。
　　关玶宛如梦游地将纸袋递过去，流浪汉双手捧过纸袋，抓起一块曲奇往嘴里送。
　　然后，他哭了出来。

　　？关玶疑惑，怎么一口给人吃哭了？
　　关玶不明所以，但她有点心虚，她知道她做的饼干有多难吃。
　　A507都不吃的难吃。

　　于是她试探着问：“不好吃吗？”
　　流浪汉摇摇头，又点点头：“好吃的，只是有点咸。”
　　关玶有些尴尬，她刚想把纸袋要回来，耳边突然传来A507急促的声音：“小姐，该走了。”
　　关玶清楚A507在替自己解围，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走吧。”关玶悻悻地收回手。

　　A507刚推着她走了两步，关玶突然想起什么，她回头望向流浪汉：“你ID卡，我给你钱——”
　　身后没有回应，一阵人潮阻隔了他们。

　　A507推着关玶，刚走出列车站，突然听见附近传来“呯——”的一声。
　　“凭什么——”
　　“凭什么你就能讨到钱？”
　　关玶循声望去，看见前面有几个小混混围着一个人。
　　那个人缩在墙角，双手抱着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发出痛苦的声音。
　　A507原路线是要往前走的，见此，她一个猛拐弯，把轮椅推向路的对面。
　　“关玶小姐，别看了，快走吧。”
　　关玶噌地坐直了，她扭头往列车站站口望去。
　　列车站离事发地有些距离，两个执勤警察在出入口抱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场闹剧。
　　关玶看向路的前方，一队巡警在街道的十字路口拐弯，交替闪烁红蓝光的警示灯在关玶眼里晃了两下，消失在十字路口。
　　A507加快速度，关玶伸出手，一把捏住轮椅的轮胎。
　　“去看看怎么回事。”
　　A507深深地叹口气，认命地推着关玶向那处混乱走去。

　　关玶并不很惊讶，但有些难过。
　　那个最开始时得了关玶曲奇和新币的中年女人，被三五个和她一样穿着破衣烂袄的中年人围在中间。
　　女人痛苦地捂着头，手臂和头颅鲜血淋漓。
　　“别救了，救不完的。”
　　A507的话如在耳畔。
　　关玶僵在原地，她静静地、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从她手指里漏出的蛋糕屑，就足够饥肠辘辘的底层人大打出手，就足以引发一场惨案。
　　别救了，救不完的。

　　关玶依稀记得，似乎有人对她说过，授人以鱼是一种犯罪，给他们生的希望，又不能救他们，不如让他们无知无觉地死去。
　　关玶当时好像还反驳了。
　　她说了什么来着？
　　记不清了，她的回忆就像被大雨打下来的碎花瓣，残破、细碎，只能在触景生情时，突然忆起一点细节。

　　这时，一成不变的苍白色天空里浮现出迥异的色彩，绚烂的橙紫、粉蓝在洁白的画布上织出图案。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向上看去，关玶看到那颗光源卫星一闪一闪地发出足以将人眼灼伤的白光，A507迅速蒙出她的眼睛，从背包里掏出护目镜给她戴上。
　　关玶再次睁眼，看到光源卫星喷出的粒子流激发高空的气体分子，在惨白的天空中烫下九个大字：
　　贺摄影师晋级季后赛

　　对映灯塔那边传来滋啦滋啦的声音，像秋天的豆子从豆荚里爆开。
　　一张巨大的虚拟海报悬浮在空中，海报上是一个光鲜亮丽的年轻男人，他比了个酷炫的手势，手里漂浮着一张蓝色的卡牌，卡牌上是一个相机的剪影。
　　海报下方是三个花里胡哨的艺术字体——摄影师。
　　一个机械女声适时地响起：“对映空间第十一赛季即将结束，现在开启第十二赛季海选报名，本赛季名额仅限一人。”

　　就像纯钠丢入水中，几乎是一瞬间，周围的人群沸腾起来。
　　“今年这边只招一个赛马？”
　　“之前不都是至少三个吗？”
　　“今年摄影师打进季后赛了，不应该扩招吗？”
　　“可能资源全拿去给摄影师应援了吧，连极光都祭出来了，真舍得下血本。”
　　“也有可能是牠培养的新赛马占名额。”

　　对映空间，这个游戏关玶略有耳闻，但不多。
　　疗养院的病人没必要参加，疗养院的工作人没资格参加，所以疗养院这类信息很少，关玶自然也就没有关注。
　　但出了疗养院，关玶发现这个游戏不是一般的火爆。

　　“A507，你知道这个游戏吗？”
　　“当然，”A507对关玶总是格外耐心，她解释道：“这就是为什么这段时间流浪汉格外多的原因，他们是来参加这个的。”
　　“这个？”关玶有些疑惑，她不明白游戏与流浪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个赛马游戏，人类，是牠们的赛马。你知道的，赛马享有最高级别的待遇。”
　　关玶点点头，A507口中的“牠们”，自然是指慕斯达。
　　“这颗疗养星的所有神是这个游戏的狂热粉丝，你看这颗星球的地标建筑——对映灯塔。”
　　关玶向远端眺望，那是一座双子塔的建筑，两座塔呈现对映异构的姿态。塔本身的样式像某种复杂的立方体，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都有四个面。
　　这座塔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的外壳由无数长方形镜面堆砌而成，外壳形成的曲面经过缜密的计算，可以将光源卫星的白光折射出红绿蓝三原色的光。
　　而双子塔的作用在于，它们可以互相将对方的绿光通过某种技术转化为黄光，从而在视觉上呈现出红黄蓝三色的效果。
　　这座塔其实不符合人类审美，有点光污染的意味。
　　但是没关系，它符合神的审美。
　　尤其是不使用光源发生器直接将绿光转化为黄光的技术，人类在地球时代终究没能参透其中原理，视觉像幻觉，欺骗人类的大脑。

　　关玶凝望着这座塔。
　　它像墓碑，横亘在人类城市上空的墓碑。

　　A507的目光里满是对这座塔的敬仰和向往：“牠已经痴迷到不仅要自己培养赛马，还要在自己的领地寻找沧海遗珠，这些流浪汉，都梦想自己成为那颗珍珠。而对映灯塔，就是牠培养赛马的地方。”

　　A507说到这儿，不由得笑了起来，气息从鼻腔中流出，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现在人类等级的差距，可不仅仅是功能的分化。
　　从他们还是受精卵的那一刻起，基因的差距，就注定了他们不同的命运。

　　现在是新纪元1000年。
　　地球早已湮灭，在一千年前的太阳系保卫战中，人类不敌外星文明“慕斯达”，宣告战败，“慕斯达”引爆太阳，整个太阳系在主序星的爆炸中夷为虚无。
　　仅存的人类作为战利品被迁往大陵五星系，成为“慕斯达”菜单上的优质肉类。至于地球上的其他物种，除了饲养人类的禽畜，其他的生物都给太阳系陪葬了。
　　一千年过去了，“慕斯达”在人类繁育上也研究出许多花样，除了风味各异的“肉饲人”，还有各种品相的“宠饲人”，以及替祂们管理人类基地的“工作人”。

　　关玶是二级宠饲人，地位仅在一级宠饲人，即“赛马”之下。

　　A507是护理工作人，穿戴外骨骼的巡逻警察是安保工作人，那些在车站、公园外徘徊的流浪者是被淘汰的工作人。
　　人类居住的城市只有工作人和宠饲人，他们都是经过严苛的选育、培养、考试，过五关斩六将，终于获得作为人类生存的恩赐。
　　至于养殖场里的肉饲人，关玶从疗养院的其他病人口中听过寥寥几句，这些人和动物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说话的是退休的前养殖场负责人，人类养殖场、培育基地是工作人最多的去处。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厂长，给慕斯达干了一辈子，终于混上个疗养院的床位。
　　而更多的，就像关玶今天施舍的流浪者一样，中年失业、终被淘汰，拿着工作人的ID卡，在人类城市里四处流浪、苟延残喘。
　　老厂长说起这话时很轻松，就像谈论今天中午吃什么一样。
　　但关玶注意到他眼底的落寞，好像爆炸后的太阳系，碎石残星，一片虚无。
　　关玶不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能从厂长的位置安稳退休，在疗养院颐养天年，这似乎已是莫大的恩赐。
　　关玶低下头去，目光沉沉。

　　A507似乎没有发现关玶的异样，她着迷地看着远处对映灯塔交相辉映的光辉：“《对映空间管理公约》规定，赛马之间互相平等，宠主不可干涉赛马，赛马主体行使对映空间自制权，赛制改革、副本审核等重大事项，赛马可派代表和牠们共同决定。”

　　难怪这么多人争着参加这个游戏。
　　不是走投无路的被迫选择，对映空间，真的是人类的“地球”。

　　赛马在人类眼中，就是最接近神的存在。
　　对映空间，是神的游戏场，是人的乌托邦。

　　关玶心生向往，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愫，她主观上对对映灯塔的印象是极度厌恶的，也许是现实星球上严格的等级制度和无孔不入的管制令人窒息，尽管她本人的生活还算优越。

　　自由，关玶想要自由。

　　关玶垂眼看向自己搭在大腿上的双手，右手虎口处有一层薄茧，她不记得是何时产生的，长长的睫毛遮住她眼底的阴翳：“怎么报名参加这个游戏？”

　　A507总能被小姐跳脱的思维震撼，她张着嘴，不可置信地沉默了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姐，你是宠饲人，不能参加的。”
　　“有主的宠饲人、有工作的工作人、肉饲人，都不能参加。这个海选就是给走投无路的工作人准备的。”
　　“……”关玶差点忘了这茬。
　　她是宠饲人，但她从来没见过，也不知道自己的主神是谁。
　　但她还是不死心，又问道：“海选标准是什么？”
　　“欲望，”刚才呛了一下关玶，A507终于察觉到关玶情绪不对，这次她接得很快，似乎有意逗关玶开心：“只有欲望足够强烈，才能获得对映空间的入场券。”
　　她俯下身，在关玶耳边轻轻说：“所以赛马表面看着光鲜亮丽的，其实都是些疯子、亡命之徒！还是小姐您命好，也就名义上的社会地位比赛马低点。那些赛马进入对映空间后就不能再出来，在现实中的人类居住区，您就是最尊贵的存在，还不用过刀尖舔血、朝不保夕的生活，何必去羡慕他们呢？”
　　关玶想反驳，最终还是闭了嘴。

　　“妈的，拼了！”
　　不远处传来砰砰几声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撞击在硬物上，关玶的视野边缘洇出一滩红色，鼻尖嗅到咸腥的味道。
　　那个中年妇女，倒在血泊中。
　　“老子等了三年！从北七环星系漂泊至此，老子等不动了！”
　　关玶刷地站起，紧抿双唇，目光像一把尖刀刺向那边。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血泊里，他面红目赤，神态疯癫，双手被鲜血染成红色。
　　周围人作鸟兽散，于是他将无处发泄的怒火转移到与他对峙的关玶身上。
　　暴冲的疯狗速度如此之快，关玶清晰地捕捉到他的动线，然而尚在复健期的身体根本来不及完成大脑的指令，她只能徒劳地举起双手，护住胸腹。
　　“住手——她是宠饲人——”背后是A507的急呼。

　　啪地一声，劲风戛然而止。
　　一个人从斜里冲出，挡在关玶面前。
　　是那个跛脚的流浪汉！

　　很难想象，他瘦弱的身体是如何挡住身形比他大一圈的疯狗的。
　　可惜他残疾的右腿限制了发挥，他只能双手发力，死死地制住疯狗。
　　“快跑！”他回头向关玶道。

　　A507被吓得扑倒在地，她倒下去的时候，还握着轮椅的扶手，关玶的轮椅掀翻个面，盖在她身上。A507已经一把年纪了，此时哎呦哎呦地趴在轮椅下，爬不起来。
　　关玶瞟了她一眼，回头，望向前方。

　　那个流浪汉快要坚持不住了。
　　疯狗嘴里念念有词：“宠饲人？杀的就是宠饲人！一天天作威作福欺压我们，老子看不惯你们很久了！”
　　“我要进对映空间！我是执行者！”
　　疯狗孤注一掷的决念使他爆发出敢于当街袭击宠饲人的勇气，他朝流浪汉腹部猛踹一脚。
　　流浪汉仰倒在地，他双臂支撑卸力，一个翻滚，从地上跃起，向疯狗扑上去。
　　“快走！走啊！”流浪汉的破鞋底在石板地面上发出刺啦的声响，他竭力用左腿支撑身体，将全部重量压在疯狗身上。

　　关玶没有回头，她反而往前走了几步。
　　她伸出手——
　　扼上疯狗的脖颈。

　　二打一，疯狗很快落入下风。
　　一直在不远处默默旁观疯狗虐杀中年女人的巡警终于赶过来，将疯狗击毙，于是他们脚下又洇开一滩血迹。

　　“为什么？为什么主不回应我的欲望？”
　　关玶听见疯狗强弩之末的哀嚎，然后，他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没气了。
　　她听到身边有一个很轻的回应：“你的欲望太过微小，你的痛苦轻如鸿毛，你去不了对映空间。”

　　关玶扭头，发现流浪汉在看着自己。
　　他呼吸深缓，脸色始终平静，关玶望过来，他的目光立刻移向别处，扑闪的睫毛如簌簌风雪，掩藏了他眼底的情绪。

　　“对不起，小姐，是我们护卫不周，”身穿外骨骼的工作人收起枪：“您没事吧？”
　　A507终于从轮椅底下爬出来，她扶着腰，指着工作人破口大骂：“那女人死的时候你们就在旁边了，为什么不阻止？”
　　“我们只负责合法公民的安全，很抱歉，是我们的疏忽。”
　　所谓“合法公民”，是指宠饲人和有工作的工作人。
　　关玶眨眨眼，轻声道：“我没事，走吧。”
　　A507拍拍轮椅上的灰尘，关玶顺从地坐回去。
　　她抬起头，目光锁定正一瘸一拐地悄悄离开的流浪汉。
　　“等等！别跑啊你——”
　　流浪汉身躯一震，钉在原地。
　　他似乎纠结了很久，很久。
　　关玶安静地坐在轮椅上，注视着他的背影。
　　他是那样的瘦弱，瘦弱到关玶不能想象他是怎么扛住疯狗的暴冲；他又是那样的年轻，与流浪者大军格格不入；他竟然还瞎眼、瘸腿，关玶很难想象他经历了什么，会落得这样一个结局。
　　关玶看到他的肩膀微微耸动，好像在极力压制什么。
　　终于，他像是紧绷的弦突然绷断，认命般败下阵来。
　　他缓缓转过身。
　　绛紫的头发，翠绿的眼睛，宛如从森林里走出的野狼。
　　出乎意料的，他的脸色依然平静，平静像焊在脸上的面具。

　　于是关玶试探着说：“谢谢你救了我。”
　　“嗯。”
　　“我觉得你有些面熟？”
　　“我们不认识。”

　　“喔。”关玶有些失望，她将失望二字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对方好似松了一口气。

　　她突然笑起来，笑得明媚灿烂：“现在我们认识了。”
　　流浪汉怔怔地盯着她，轻轻回了声：“嗯。”

　　A507臭着张脸，似乎对关玶邀请流浪汉一起去公园这件事敢怒不敢言。
　　他像个小尾巴似的，缀在关玶和A507后面。
　　三人一路无话。

　　看门的管理工作人拿着关玶和A507的ID卡，蹙起眉头古怪地审视他们。
　　“这位是小姐。”
　　“对。”
　　“你是她的护工？”
　　“是的。”
　　“那这位是？”

　　A507瞟了眼一直低着头的流浪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姐路上捡的狗。”
　　流浪汉抬头迅速瞄了一眼A507，又低下头去。
　　管理工作人见怪不怪，将手伸向他：“你ID卡。”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流浪汉的双颊涨得通红，他轻声说：“我不进去……”
　　一阵风吹来，他在风中瑟缩地抖了一下。

　　关玶忽然想起，他在车站时，只向自己索要了食物，关玶后来想给钱，他没有回应。
　　关玶叫住又想逃跑的流浪汉：“你没有ID卡吗？”
　　此话一出，现场气氛更冷了。
　　关玶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她忽略了ID卡对工作人的重要性。
　　这供给人类居住的城市干什么都要钱，唯有一件事是免费的。
　　就是补办ID卡。
　　流浪汉看起来心智正常，就算他ID卡丢了，他不可能不去补办。
　　没有ID卡，意味着……逃犯，他怎么可能没有ID卡？
　　关玶自知说了错话，她急忙找补道：“他的ID卡在我这里，我忘拿了。”
　　管理工作人点点头，尽管关玶和A507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漏洞百出堪比筛子，他最终还是将他们放了进去。
　　不要过问宠饲人的纠葛，这是管理工作人多年总结的经验。

　　中央公园是给宠饲人和高级工作人准备的乐园，是一片静谧之地。
　　转过大门，后面是一条游廊。游廊上方，居然是一片泛着柔和荧光的藤蔓，像精细编织的纱帐，铺展在游廊上方。从外面竟然看不到一点，被高大的金属大门遮挡得严严实实。
　　藤蔓主枝伸展出长长的、柔韧的枝条，顺着牵引架向上攀爬、牵搭缠绕，织出一层粉蓝色的云雾，光源卫星的纯白光芒从粉蓝云雾中游荡而出，像玻璃糖纸似的滟滟流光，竟有几分梦幻的唯美。
　　漫步其中，关玶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使她纷乱的大脑放松下来，关玶都快忘了刚才在想什么。
　　四周静得出奇，只闻花香，不闻鸟语，也不闻人声。

　　关玶忽然感觉心中空落落的，她是孤独惯了的人，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涌上心头，她的心好像非常难过。
　　可关玶的大脑空空荡荡，她找不到孤独的源头。

　　她回眸，看见那个流浪汉站在一进门的地方，他仰着头，静静地凝望着眼前的粉蓝云雾，若有所思，一种无法言说的、深沉的哀伤将他包裹成一尊雕塑，他像雕塑一样伫立在那里。
　　尽管他看起来油腻邋遢，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当他安静地站在那里时，他的身姿挺拔收束，瘦削而深凹的眉眼好似盛满了忧愁，竟带出一种冷峻的气质，而他的哀伤，好像也比其他流浪者更沉重、更绝望。

　　刚才跟自己说话时，这人一直佝偻着背，低着头。现在他站直了，打眼一瞧，居然还挺高的。
　　哦，差点忘了，他还是跛足。
　　关玶感觉他非常难过，和自己一样难过，他一直拒绝和自己交流，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可悲的厚障壁。

　　关玶突然听见自己头上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她猛地惊醒，发现A507正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自己。
　　关玶的脸窜上一片红晕，回想今天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事件，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出格了。
　　“他连ID卡都没有。”A507在她耳边小声说。

　　这时，天边像是泼倒的颜料桶一般，炸开绚烂的色彩。
　　远处传来人群的欢呼，一浪高过一浪。
　　A507激动地望向天边：“是摄影师降下的福音！”
　　远处传来机械的女声播报：“对映空间第十一赛季应援季正式开启，为应援本星明星赛马‘摄影师’，从现在起向全体公民全天供应四等公民食物，凭ID卡即可领取！本活动限时20天，请大家多多支持我们星球的赛马‘摄影师’！！！”

　　关玶听到“ID卡”三个字，立即回头去看那个流浪汉。
　　怦然炸开的烟花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他那两道柳叶般狭长的眉毛蹙成一团，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神色庄穆而平静，好似神的施舍与他无关。
　　尽管他也只是个吃不饱饭的流浪汉。

　　关玶愈发好奇这个人的生世。

　　“A507，你也难得出来一趟，要不，你自己随便逛逛？有事我叫你。”关玶觉得自己的脸颊一定红得和天上的烟花一样，她羞涩到有些窘迫，不敢去看A507。
　　良久的沉默。
　　A507戳了戳椅背：“有事叫我。”

　　关玶目送A507消失在游廊尽头，然后，她自己摇着轮椅往流浪汉那边挪去。
　　流浪汉一直注视着她，等她快挪到他身边时，他快速往前走了两步。
　　关玶想起在车站时，他也是这样快速往自己这边靠了两步。
　　他似乎想蹲下来，但残疾的腿不支持他这么做。
　　于是他站直了身体。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关玶问。
　　“……B-05。”
　　关玶仔细回想自己所知的工作人编码，好像没听说过这种仅有两位数的编码。
　　察觉到流浪汉的排斥，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你是来参加对映空间海选的吗？”关玶想了想，又抛出一个问题。
　　虽然这流浪汉身材瘦弱，瞎眼瘸腿，硬件条件先天不足，但关玶莫名觉得他就适合那种地方。
　　“不是。”流浪汉淡淡地说。
　　“哦……”关玶有些失望。

　　两人沉默相对，流浪汉看着关玶，似乎在等她的下一个问题。
　　然后否定。

　　关玶却没有继续追问，她转而聊起自己：“我对这个游戏挺感兴趣的，可惜没资格参加。”
　　“为什么？为什么想参加？”B-05始终平静的面具终于崩出一丝裂缝，他深绿色的眼睛微微睁大，嘴角下撇，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关玶。
　　“……嗯？”关玶挑挑眉：“我以为这个游戏，只要是个人都想参加吧？”
　　“不，不要去！”B-05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吼，拖长的气音如同野兽的悲鸣，他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看向关玶的眼神里裹挟着痛苦与绝望。
　　他哑着嗓子问：“你丰衣足食，生活无忧无虑，就这样过完一辈子不好吗？”

　　关玶收敛嘴角的笑意，双唇抿成一条直线：“你真的不认识我？”
　　B-05喷薄而出的情绪僵在脸上，好似潮水退去般，一点一点地回落。
　　他说：“我们不认识。”

　　“那好，”关玶挂上得体而客气的微笑：“我能冒昧问一下，你为什么对这个游戏如此排斥？”
　　“因为……因为……”B-05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咬着后槽牙说道：“它根本不是什么乌托邦！这是一个吃人的游戏，它远比现实残忍得多！”
　　“吃人？”关玶笑了起来，“你是指赌上性命的淘汰机制？我能接受。”
　　“不，不是那样……”
　　“那是哪样？”

　　B-05不再看她，他良久地注视着天边的晚霞。
　　填充的、高压的大气无法形成云层，地平线上红得像血的一层光晕就是晚霞。
　　下面是凝固的、浓稠的血块，上面是稀释的、晕开的血雾。

　　“总之，你是宠饲人，你就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地过完一辈子就行了。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

　　关玶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她张着嘴，正想争辩两句。

　　“咻——”
　　子弹的破空声在耳边炸开，关玶眼前扬起一片血雾。
　　她瞳孔骤然紧缩——

　　眼前的场景在关玶眼中放慢，拉长，像坏掉的老式放映机里卡住的胶卷。

　　一颗子弹射进B-05的后背，从他的前胸穿出。

　　浓厚的血腥气闷进肺里，让关玶止不住咳嗽，B-05脸上也是惊愕的表情，似乎不明白警察为什么要杀他。
　　接着，他露出一个恍然而释怀的笑容。

　　他怔怔地看向关玶，倒退着走了几步——
　　他向后仰倒下去，发出“咚——”的一声。

　　关玶立刻从轮椅上站起身来。

　　有一双手将她按了回去。

　　关玶愤怒地扭头，发现是A507，她身后跟着两个巡逻警察。
　　关玶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摸了一把自己的轮椅后背。
　　那里有个监听器！

　　“一流浪者涉嫌散播关于游戏的不实言论，已击毙。”
　　关玶愣在原地，她定定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B-05，他的胸口还在一泵一泵地喷血。
　　鲜血浸润他干枯而毛躁的紫发，B-05脸色苍白，那只绿瞳的右眼死死地盯着关玶。

　　“不要进游戏，游戏是……灾难！游戏……灾难……”

　　关玶忽然感到心悸，沉重的哀痛像钝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地剜着她的心脏。

　　警察杀了他。
　　A507报的警。
　　因为他诋毁游戏。

　　关玶感到手脚冰凉，窒息般的绝望扼住她的喉咙。

　　我要救他！
　　她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挣扎着从轮椅上站起来，又双腿一软跌下去，于是她手脚并用地爬过血泊。
　　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婆娑泪眼中，她看到B-05也噙着眼泪，对自己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浅笑。
　　他张开干裂的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
　　关玶急忙低下头，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我不是……”最后两个音节很轻，像是他的灵魂从口中游走，气息拂过关玶的耳尖，关玶却没有抓住这一缕微弱的气息。
　　“保重……”
　　B-05闭上了眼睛，他的嘴角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仿佛遇到关玶是死而无憾的幸事。

　　我要救他……
　　关玶扯下脖子上的紫底绿格纹围巾，塞进B-05汩汩流血的伤口。

　　我要……救人……
　　警察没有阻止，关玶是二级宠饲人，地位远超工作人，这些警察不配拦她。

　　光源卫星又亮又冷，捂不热怀里的尸体。

　　关玶抬起头，她的眼睛里满是愤怒，天边的晚霞将她的瞳孔点亮，那是沸腾的、燃烧的血。
　　一簇烟花在灯塔侧后方炸开。
　　关玶没有看任何人，A507、巡警，她不再给他们施舍任何一个眼神。
　　她的目光直直的锁定横亘在城市上空的灯塔。

　　人影浮动，人声渐远，好像一块磨砂玻璃将关玶和现实世界隔开。
　　对映灯塔前悬浮的游戏海报在关玶眼中却愈发清明，那个“摄影师”手中的卡牌，竟然脱离了海报的图层，漂浮在半空中，发出荧荧的蓝光。

　　眼前的景物迅速褪色、消散，关玶感到灵魂被拧紧又松开的恶心和难受。一阵让她干呕的眩晕之后，关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欢迎来到对映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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