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共生体

　　“滴、滴、滴、滴……”规律的无机质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孟箬修醒来，睁开眼睛。身旁的机器尽职尽责地履行着它的义务，为他检查着身体。他虚焦的双眼好不容易聚起焦来，这才发现一直等候在一边的戚清。
　　比戚清的问候更早传到他耳朵里的是一个温柔的机械女音：“编号DR0717，姓名孟箬修的先生，经过检查，您的机体并无大碍，各零件无有强磨损变形，且均在保修期间。您的身体很健康，孟先生。”
　　没错，孟箬修并不是人类，而是人工智能。具体点说，他是一个家用型仿生人，搭载了最先进的情感模块，与人类的差别几近于无。
　　而他的主人，便是戚清。
　　戚清此人是研究古汉语言的学者，因为醉心于古代中国文化，身上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青衣长袍，汉不汉唐不唐，总归是跟复古搭了个边。
　　“小箬啊，你没事了吧？你在家里突然毫无预兆地死机了，把我吓了一跳。”戚清扇着手里的扇子，激起的微风把他的长发带得飘起，更显得他飘飘然如羽化登仙。
　　孟箬修木了一会儿，盯着戚清拿扇子的手半晌，几次调动脑电波失败，才终于调动声带，发出一声滞涩的：“我没事，主人。”他已经太久没有用声带讲过话了。
　　戚清就忙不迭把他扶起来，用脑电波在两人的频道里说：“没事咱们就快走吧，待在这种地方我心里发毛。”
　　孟箬修环顾四周，简洁、苍白的房间映入眼帘——这里是仿生人工智能安全维护中心。他们身后跟着无数来检查的AI们，乍一看去竟然分不清谁是人谁是AI。整个环境安静又嘈杂，堪称诡异。安静是指这里的生物无人发言，嘈杂是指这里的每个生物都在活跃地发出电信号——废话，不活跃的是亖人。
　　孟箬修魂不守舍地被戚清拉着往前走。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绝非检查处所说的那么健康，否则他怎么会无预兆死机又被送到维护中心检查？难道主人小题大做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仿真心脏在胸膛剧烈地跳动。不过AI是不会生病的，所以只有一个可能：他中病毒了。
　　还是那种非常智能以至于维护中心检测不出来的那种高级病毒。
　　孟箬修心里一沉，开始呼唤戚清：主人……主人……
　　如同石沉大海般，戚清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障壁。他的电信号收发器失灵了？！
　　但很快，他的心口那种难言的压迫感消失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又不真实，让他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其实是出现了幻觉。
　　戚清浑然未觉，自顾自拉着他的手往前走，一路上被无数人行注目礼，除了两人打扮怪异的原因，还有无数的窃窃私语灌入孟箬修的脑海：“真是个受重视的AI，居然是被主人亲自送来的……”“看编号是家用型的吧？啧啧……”直到上了星舰，两人放松下来，戚清才注意到孟箬修的异常。
　　“怎么了小箬？”戚清下意识抚摸孟箬修的额头，发现什么都摸不出来后，讪讪地收回了手。
　　星舰已经自我启动，滴溜溜地朝着目的地开去。星舰内，孟箬修的脸色却并没有好起来一点，他几次张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表达出来。
　　他只能复读：“我没事，主人。”
　　毕竟，他只是个AI而已。

　　回到了戚清的住处，孟箬修脸色这才好了一点，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回想起刚才发生的奇怪事情：他刚才想说什么，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只能说出类似“我没事，主人”这类粉饰太平的话。
　　是谁不让他表达？
　　要知道，现在的人们连入神经网络之后，人与人、人与机器之间交流已经不需要开口了，只要拿到了某人的频道进入许可，就可以随时与这人心灵沟通了。
　　但是刚才孟箬修不得不用声带说话，即便如此，他仍然感觉自己言不由衷。有东西在阻止他求救！除了那个病毒，简直不做他想。
　　这病毒到底是何方神圣制作的？孟箬修狠狠闭了闭眼，不得不宣告他对现状束手无策。
　　与此同时，某颗遥远星球上运行着的巨大服务器上，一点指示灯几不可查地闪了几下。几乎无人知晓地，它将信息传了出去。
　　“检测到有宿主与病毒对接成功……”
　　“准备下一步计划。”

　　戚清已经上班去了，留下孟箬修一个人在家里。事实上，这就是孟箬修的日常。打理打理房子，收拾收拾东西，给主人做饭……
　　这也是大部分家用型AI的日常。有时候它们还要满足主人的其他需求……这也是在维护中心两人遭到那么多注目礼的原因。
　　孟箬修捏了捏山根，觉得有点闹心。他一屁股坐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没见他伸手和开口，沙发就自动软成了懒人沙发样的一大袋——家里的家居智能都是受孟箬修管理的，可以说最大的家居智能就是孟箬修。
　　如果不希望家里有人型生物也没关系，现在的技术足以让每个人都得到妥帖的安排。
　　但……孟箬修想，戚清主人……应该是希望他留在这的。
　　由于戚清的工作原因，有些事务难免要在家里处理。跟着戚清来到他家里的同僚们，第一眼先是为这房间的装潢大吃一惊，第二眼就会不约而同地落到孟箬修脸上……大吃二惊。
　　“这这这……这不是……”来人往往吓得结巴，又被温文尔雅的戚清一扇子挡了回去：“只是个AI，我为了解闷定制的小玩意。”
　　来人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哦哦，AI啊，我还以为是……”又在戚清看似和蔼的眼神下把那个名字咽了下去。然后一般到这个时候，戚清就会招呼他：“小箬，去给这位客人倒杯水。”
　　客人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而孟箬修也得以知道自己的身份似乎并不普通。正好那段时间戚清在跟学生们讲“地球时代网络热门小说”这一节，他跟着耳濡目染了不少，某天没忍住问了戚清：“我是那位先生的替身吗？”
　　戚清也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随即笑得极为没形象，差点把房顶掀翻：“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样想？”
　　孟箬修陷入了长久的疑惑。不过在他CPU过热前，戚清及时制止了他的胡思乱想：“别想太多，你就是你。”
　　孟箬修这才冷静下来。本来嘛，替不替身的，就不是他这个家用智能仿生人该考虑的事情。
　　不过，这次的事情也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我是谁？”他开始思考。当然不能有什么结果。每次思考的结局，都是得出结论：我是孟箬修，编号DR0717，戚清家的家用仿生人。
　　接下来是冗长的《仿生人暨电子智慧生命行为准则》，很显然他的思考已经触碰到了人工智能相关条例的边界，如果不想CPU被这些冗长的数据占据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思考相关事宜——驯化，人类最擅长使用的手段。
　　于是此事便告一段落了。直到今天，孟箬修感知到自己被病毒入侵，这件事才重新被提起。他能明显感觉到，身上那种无形的桎梏在病毒入侵后消失无踪了。
　　他又惊又喜，开始重新思考那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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