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你做梦了吗

　　雨还在翻涌，天空哭得泣不成声，它的眼泪汇成一条河，一起涌进她的梦中。

　　她的视线被雨牵引着，一路引到一个女人身上。

　　灰暗的天，铅灰色的身影，王昭几乎立刻认出了这是谁。

　　谢江钰。她瞳孔猛缩，心跳也如雨点，在这世界里，震耳欲聋。

　　无暇欣赏这雨幕，她开始跑起来，谢江钰，等一等！

　　这是第十九次追逐梦中的谢江钰，也是离她最近的一次。

　　王昭在光海里狂奔，伸出手，极力想要触碰那一道身影，影子一路拖过去，将光海一分为二。

　　一定要追上她啊。她睁大眼睛。

　　“等一下！”

　　还差一点，已经很近了。雨大了，像流星去往人间，面前的人影开始飘忽，许多乱飞的雨打进去，拼凑出这个暴雨横流的世界。

　　无数光点降落，王昭穿过她的虚影，摔倒在地上。

　　“………”

　　等身体再次有知觉的时候，王昭发现自己正在家中，一旁的水杯倒了，昏暗的室内只有玻璃杯是亮的。

　　原来是做梦了，她坐起来，心中晦暗不明。

　　……摔得好疼。

　　手机上有陌生的未读消息：“我会在这次梦里杀掉你的朋友。”

　　“你呢，还有多少时间夺回属于你的人生？”

　　剩余的，王昭没看，对于这样的恐吓她早已习惯。

　　想起刚才的梦，她把床单丢进洗衣机，赤着脚，一步一步踏进浴室，让自己的脸落入冰冷的镜中。

　　“如果你亲自杀掉那个朋友，会多拥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时光，不用再扮演别人。”

　　手机里的语音自动播放，将镜面削地寒光乍现，勾勒出她原本的脸。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回忆开始大量混乱，被剪碎成一段一段，分别从她的生命里消失。

　　而且，她开始拥有他人的生活习惯。

　　做和他人一模一样的事情。

　　甚至去经历完全相同的人生片段。

　　她被拆碎、撕开，重新糅合成一个新的生命，承载了无数人的噩梦，唯一不同之处是：她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梦。

　　对于她这样早就没有自己人生的存在来说，想要续命，只能待在各种梦的间隙。比如说目前，她就生活在无限流世界的边缘。

　　这里治安混乱，现实里她的肉身死活，已无从知晓。

　　不过王昭并不在意，雾气柔软地爬上镜面，拢出一团薄薄的冷气，她一勾手，擦掉了。

　　她慢慢伸出手，去触碰自己镜中的脸，将脸全部摁住，就像抓住了某种呼之欲出的花苞，直到完全遮盖，只剩下一些淡淡的朦影。

　　“好好看着自己吧，杀人犯。”消息不依不饶。

　　王昭握紧拳头，一言不发。

　　12：30，她倒在地上，鲜血横流。

　　12：50，她睡到了浴缸里，水没过她的手指，将死亡洗得几近透明。

　　1：21，镜子重新吞没她的脸，她站在那里，浑身的血管都在为死亡叫嚣。

　　王昭又意外承受了一次别人的人生碎片。现实世界里应该有人在浴室自杀，没有成功，于是死亡降临在了她身上。

　　是啊。她睁开眼，浑身的骨头都疲倦了。总是在被剥夺人生。如果，她只是说，如果，王昭眨眨眼睛。

　　能够靠解决一个已经陌生的朋友，换取一部分人生的话……

　　那不是很值得吗？

　　她终于躺回床上，浑身还湿漉漉的，心里却已经沸腾起来，王昭翻来覆去，手也无处安放。

　　像是感知到她所想，手机满意地为她拨通电话，滴——

　　那边传来愉悦的女声，许是声线缘故，她讲话总有种脆脆的味道——早上的鲜草叶，被折断后发出的清脆声，应该这么形容。

　　“王昭。”她道。

　　王昭猛地坐起来，顿时感觉如梦似幻。

　　“明天一起去喝酒吧。”

　　刚想说什么，手机突然挂断电话：“就选谢江钰吧。”

　　“你们以前不是最重要的朋友吗？”

　　……

　　谢江钰是她的童年故友，两人的回忆被吞噬得所剩无几，还剩下一层糖果纸，包裹住她的过去，偶尔泛出淡淡的甜味。

　　她们很久不联系了，从少年分别开始。

　　尽管如此，王昭却经常在梦里见到她，几次、十几次，断断续续粘起这空白的几年。

　　她的笑，她的身影，好像还挂在昨天，被梦里的雨冲刷地很清晰。王昭有点意外，她忘记了很多事，但一直记得对方的脸。

　　就好像牢牢握住了那些摇摇欲坠的过去。

　　王昭掀起床单，不算强壮的身体在床上滚来滚去，露出一节细瘦的腕。

　　再拖延一些时间吧，王昭想。

　　其实王昭在这里有自己的工作，方便她收集信息和逃脱死亡追捕，她准备再接一单，继续延长生命，以及延后关于谢江钰的事情。

　　这么想着，她不再那么痛苦，专心致志地开始脱衣服，重新走回浴室。

　　每死亡一次，如果有条件，她就会洗一次澡。

　　王昭不喜欢带着别人的痛苦活下去，不想粘腻，不想破碎不堪，她甚至希望自己变成水，永远澄净。

　　也许是这份心理压力，让她终于感觉到汗如雨下。

　　心里也狠狠松了一口气。

　　关掉手机，顺带关上浴室的门，那种幽静的感觉很快包裹住她，像是走进某种花苞的内部，里面的露珠不断蒸发。

　　水很凉，胳膊上不知何时划了一条口子，沾水就疼，她闭上眼睛，想去思考一些好的东西。

　　比如工作，比如刚才电话里的谢江钰。

　　许多回忆随着水被冲下来，不顾一切地打在她身上，其实最后她们分开地很仓促。

　　具体的，王昭已经记不清，反而感觉到一种异样的落寞，随着她往前走，回忆就愈发模糊。

　　洗完出来后，王昭躺回床上，百无聊赖。

　　已经下午，不吃午饭了。新接的工作内容有些危险。她认为应该提前睡一觉，要是死在工作里，会得不偿失。

　　想到这里，王昭拿出一张梦境盘。

　　这种梦境盘可以使人做一个美梦，不过比较看运气，内容是随机的。

　　希望做个生活幸福的梦，她闭上眼。

　　……

　　白云盖在这座城上。仿佛裹满了秘密，无法再欲言又止，只能被太阳揉捏着，掉下来许多碎光。

　　白云柔软，阳光明烈。

　　她好像梦到了小时候，王昭意识恍惚，让太阳把自己晒化，才低下头安然睡去。

　　她变得很小很小，似乎连心智也退化了。

　　这样平和的下午，悠扬的钢琴声飘出来，自由地飞向天空，开始流浪。

　　年幼的王昭蹲在玻璃门外，看一个漂亮的大姐姐弹琴。

　　她弹得很有水平，但神色总是如同雕塑，周围的一切轻松祥和，她的睫毛承载了更多的影子，在这样热的天气，让人感到一种奇异的水感。

　　“砰砰。”王昭用手敲玻璃。

　　她神色平淡，手中音乐飞扬，并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

　　“你好。”王昭觉得应该有交流，于是主动联系她。

　　外面很热，朦胧的闷热感令她头晕目眩，强烈的白光往下坠，不过完全可以坚持，她蹲下来，伸出手指来学习她的指法，尽管很难看清楚。

　　兴许是到了休息时间，她这才停下来，看一眼墙外。

　　王昭这时站起来：“我能进来吗。”

　　谢江钰点点头，跑到外面买了两瓶水，递给她一瓶：“门开了，一起走吧。”

　　“谢谢。”

　　两人真正熟络起来，是因为王昭忍着炎热，在外面当了她几天的忠实听众，谢江钰大概是觉得有人天天在外面看自己很奇怪，于是直接把王昭放进来了。

　　王昭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在继续听了她几天的演奏后，才好像拥有了自己的话题内容一般，开始询问她问题。

　　“你多大了。”

　　“你的钢琴学了多久。”

　　这种机械一般的问题，谢江钰就算是迟钝 也能捕捉到王昭的不自然和回避。

　　她想跟自己聊天。

　　谢江钰站起来，靠近她，在王昭的面前重新坐下来，冰凉的气息好像可以缠住对方的手一般，稍不注意，就会被她接下来的钢琴声带走。

　　“我18岁了。”

　　“钢琴已经学了3年。现在还是那么生疏。”

　　“你的手指很好看，很适合学钢琴。”

　　她又蹲下来，那种海水一般的昏暗感，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个房间，这一天下午，一切平淡，有些混浊的热挂在钢琴上，让王昭感到摇摇欲坠。

　　她帮王昭扭开了一瓶水。

　　“很热吧。”

　　“快喝。”

　　王昭觉得，是自己询问的内容，太过平常，也知道凭自己的对话能力，不可能有什么精彩聊天，索性沉默了。

　　“好喝吗？”她蹲得比王昭低，近乎可以看见她的眼睫毛。

　　像浸泡在某种昏暗水底的，鲨鱼的鳃，睫毛一颤一颤，过滤出这一天普通的空气，天气不再那么热，只有无话可说的海水，淹没全部的房间。

　　王昭会想到鲨鱼，在这个夏天，毫无关联的陆地上，想到海底的生物。

　　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或许是应该是男的，她的打扮非常中性化，甚至戴了男士会使用的漂亮领结。

　　而且是长发。

　　她自己也开了一瓶水，随后放入一根吸管，小心翼翼地开始喝水，王昭很快发现，她露出的一角牙齿，尖尖的。

　　是鲨鱼的牙齿。

　　很快，她开始打量王昭的手，头俯得更低，王昭只能看见她头上闪亮的胡萝卜发卡。

　　“你的手真的很适合学钢琴。”

　　“手指软软的，骨头硬硬的。”

　　旁边没喝完的水，留下一根被咬过的吸管，很明显的牙印，让王昭有一瞬间认为，她不是人类。

　　可能是某种海底大型鱼类。

　　咔。

　　门开了，一个年轻男人走进来，看起来像她的老师。

　　王昭反应快，迅速躲进门后。

　　“谢江钰，你现在能考过了吗？”

　　“马上可以了。”谢江钰若无其事地撒谎。

　　“那就好，要勤加练习。”

　　“对了，我刚才听到你在跟谁说话，是谁。”

　　“没有。”谢江钰转过身，弹了一段曲，“老师，我要练琴了，有什么事情下课再说吧。”

　　“知道了。你这孩子，真是的，以后不要自言自语了。”

　　言罢，离开了，王昭才出来：“差点被发现了。”

　　“你的老师很严厉。”

　　“习惯了。”她假弹了几段，试图蒙混过关，又给王昭撕开了几袋零食：“坐着吃吧。”

　　“那边还有玩具。”

　　“没事，我不玩。”

　　很快王昭发现她无心弹琴，反而很关注外面的事情，甚至偶尔停下来，要帮她编项链。

　　这个要求很奇怪，但王昭无所谓。

　　于是两人就蜷缩成一团，藏在角落里，比着脖子开始捏绳子，为了不被老师发现，她极为谨慎地捏着花形装饰，一朵一朵穿进绳子里。

　　一个女孩子，怎么随身携带那么多花，还是不重样的。

　　“你喜欢什么颜色？”她凑近问。

　　“我喜欢灰色。”王昭适应这种低调的颜色。

　　“马上给你穿。”谢江钰轻轻地用衣服盖住她，遮住了一部分阳光：“太热了，挡一下吧。”

　　“王昭，是吧，你叫这个名字。”

　　她手速很快，很擅长编项链。

　　“前几天你就在门外看我了，你只差亲自告诉我，你的名字了。”

　　“还好我提前知道了，喏，给你戴上，真好看，啊，跟你的名字一样好看。”

　　她不知怎么，显得很亲近人，有一种大鱼在身边游来游去的欢快感，不等王昭说话，她就一下把项链戴好了。

　　“最好看的人，出现了。”

　　王昭这才注意起她的长相，很漂亮，只能用这样简单的词来形容，什么活色生香，美艳动人都只能暂时放在一边，她只是大方的漂亮，有着大刀阔斧般的决绝，只是告诉大家：她只用漂亮就行了，其他的美不用。

　　长发被她扎起来，用发卡固定好。

　　谢江钰的脸长得很开胃，有种酸辣爽口的快感，但她是美的，这样说很怪，但她只会在不经意的时候，辣人一下。

　　让别人知道，不需要用什么复杂的形容词来框住她的漂亮了，辣就行了。

　　这样的天气很热，但还好谢江钰又是让人觉得凉快的。

　　像今天这样，又凉又热的酸酸天气，还有她头上的胡萝卜发卡，无疑劈开了这个季节，只留下一条项链。

　　她自带一片海域，而且优哉游哉地荡漾在自己的海底。

　　“送给你了，你只要夸我，好看就行了。”

　　她堵在门口，非要等王昭开口夸她，才会放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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