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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何夙夜踽踽独行(一)
大夏,亡了!
已经快五十年了。
阿离醒来,也已十年。
这十年间,她走遍塞北,看尽风沙,终于不得不信——那个她记忆里曾存在的王朝,真的烟消云散了。
起初,也有很多人不相信。当初那些宁死不降的遗老,终究在岁月的长河中零落成了泥;最后几个不肯低头的孤臣,渐渐在边塞的风沙里佝偻了脊梁。
不信的,终于信了;不甘的,也只得甘了。
到后来,活着的人,也只有慢慢接受了……
塞北的尘沙,亘古至今。漫天风雪依旧,无声地目送着残阳的余晖。
天地浩荡,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伸出,指尖轻触那座矗立了三百年的石碑。风沙侵蚀了轮廓,也磨去了大部分铭文,唯有那八个凿刻最深的字,依旧带着某种不屈的意志,顽强地烙印在石上——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阿离又一次来到了石碑处。
风声呜咽,时空仿佛在此凝滞。
十年了,她在塞北的风沙与飞雪之间走走停停,像一缕无所归依的游魂。
指尖触及石碑的冰凉,穿透肌肤,直抵心魂。这寒意惊醒了沉眠十年的梦,也惊醒了梦中人。
该走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石碑,转身步入漫天风雪中。衣袂在风中翻飞,身影渐渐模糊在苍茫天地间,只留下那座石碑,依旧在风沙中默默矗立……
“啪”的一声,客栈门被猛地推开,一只指节粗大、沾满沙尘的右手先探了进来,随即,一个黝黑魁梧的汉子侧身挤入,左肩扛着的厚背砍刀在昏黄油灯下泛着冷光。甫一进门,他迅速反手将门抵上,熟练地隔绝了门外呼啸的风雪。
客栈里喧闹依旧,唯有角落窗边还空着一个位置。汉子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刀鞘“哐当”碰了下桌角,咧嘴笑道:“小兄弟,叨扰了,拼个座?”他笑起来带着北方人特有的大大咧咧,露出满嘴的牙。
阿离抬起眼,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这汉子身形壮硕,气息浑厚,羊皮袄子上结着冰霜,显然是刚从风雪里闯出来。他笑容看似爽朗,可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精明。
在阿离打量他的同时,亦在飞快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独坐的锦衣少年。
“请便。”阿离的声音清淡,听不出情绪,手指无意识地在粗陶杯沿轻轻摩挲。
那汉子毫不客气地坐下,将沉重的大刀靠在桌边,震得油灯火苗一阵摇曳。还未坐稳,他便热络地倾身向前:“小兄弟,打哪儿来啊?看您这通身的气派,定是仙门中人吧!俺老牛空有一身蛮力,做梦都想拜入仙门,就是死活寻不着门路啊!”他一边说,一边毫不避讳地打量着阿离,目露赞叹。
“大哥说笑了!”阿离执起粗陶茶壶,壶嘴轻倾,为自己续了半杯温水,动作不疾不徐,“小弟并非仙门中人。”
话音方落,一个穿着破烂麻衣、手持布幡的中年男子便晃了过来。他虽外衫褴褛,内里的上等丝绸衣领却隐约可见,一双手白净细嫩,毫无劳作的痕迹。那双眼睛一落在阿离身上,便精明地打量起她身上价值不菲的锦衣。
“然也!壮士好眼力!”他摇头晃脑,布幡上“铁口直断”四字早已模糊,“贫道观这位公子眉聚山川灵秀,目藏星汉光华,确非红尘俗骨。只是现在仙缘未到,今日相逢即是有缘,可愿让贫道卜上一卦,指点迷津?”
阿离微微皱眉。
“去去去!哪儿来的腌臜货色,也配在俺面前嚼舌根!滚远点!”那牛姓汉子双眼一瞪,声如闷雷,蒲扇般的大手不耐烦地挥动着,像是在驱赶苍蝇一般毫不客气。
那算命的破烂男子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却仍强撑着那套说辞,脸上挤出一丝世故的笑容:“嘿嘿!壮士息怒!息怒!来此寻仙城,便都为寻仙,如此大机缘,贫道也是好心……”
他话音未落,牛姓汉子已是怒从心头起。他暴喝一声:“聒噪!还不快滚!”话音未落,那只粗糙的右手已猛地抓起桌上喝剩的粗陶茶杯,看也不看,运足臂力朝着桌面狠狠一掼!
“啪嚓!”一声刺耳的脆响炸开,陶片与残茶四散飞溅,巨大的声响瞬间压过了客栈的喧哗,引得周遭几桌客人纷纷侧目。
那算命男子见状,脸色“唰”地白了,最后一点故作镇定也消失无踪。他慌忙将那只破旧的布包抄在怀里,脚步踉跄地连退数步,一直退到自认为安全的距离,才敢回头,扯着嗓子不甘心地嚷道:“不算便不算!凶什么凶!不是有缘人,难得仙缘呐……晦气!”
话音未落,他便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人群里,灰溜溜地消失在客栈的喧嚣深处。
牛姓汉子见那算命人溜走,这才转回头,对着阿离爽朗一笑,随即又换上几分告诫的神色,声音也压低了些:
“小兄弟,你可莫信那等江湖术士的鬼话!那就是个专坑外地人的骗子,别看他外表装得清高,内里全是绫罗绸缎,手上连个茧子都没有!靠着几句‘仙缘’、‘机缘’的浑话,不知骗了多少真心寻仙的人,搞得人家倾家荡产的都有!为了这‘寻仙’二字,多少人都魔怔了,唉!”
他言辞恳切,带着一股子朴实的愤慨。
“多谢牛大哥提醒。”阿离颔首,感觉到这汉子话语里的好意,道谢也真诚了几分。
“嗐!小兄弟你信俺就好!”见阿离领情,自称牛壮的汉子仿佛遇到了明理人,话匣子更是关不住,他拿起桌上的筷子重重一顿,像是要加深自己的鄙夷,“他们那些相士,满嘴鬼话!开口闭口就是‘大机缘’,等把人坑得家徒四壁、甚至枉送了性命,就又摆出一副高人嘴脸,说什么‘缘分未至’、‘非是有缘人’……呸!既然早知道不是有缘人,为何不一开始就说清楚?偏要等人掉进坑里,再找各种借口!实在可恨!”
他越说越气,胸膛起伏,显然对此类行径深恶痛绝。
发泄完这通怒火,他似乎才想起还没正式介绍,用力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声音重新洪亮起来:“对了,光顾着说晦气事了!俺叫牛壮,牛家村来的。也是一路打听,想着寻访仙门,结果就跑到了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好家伙,方圆百里连个鬼影子都难见,好不容易撞见这家客栈,还他娘的挤满了人!”
他环顾了一下这喧闹不堪的大堂,粗黑的眉毛拧了起来,脸上写满了真实的困惑,凑近阿离压着嗓子问道:
“小兄弟,你说……这些人,大老远跑到这荒郊野岭,挤在这破客栈里,到底为了啥?”
“听说,都是在‘寻仙’。”阿离执起粗陶茶壶,为牛壮空了的杯子徐徐注满,声音平静无波。
“全都是?”牛壮又是一口饮尽,粗豪地抹了把嘴。
“全都是。”
“了不得!”牛壮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那……他们寻着仙人了?”
“没有。”阿离手腕微倾,壶中最后一滴清水落入杯底,发出极轻的嗒声。
“全都没有?”汉子似是不敢置信。
“全都没有。”
“嚯!小兄弟懂得真多!”牛壮挠了挠头,憨厚地咧嘴笑了。正巧看见店小二过来,他连忙高声招呼,声震屋瓦:“小二哥!劳烦,三斤烧刀子,六个刚出炉的大馕,再切五斤上好的羊肉,快些!”
吩咐完,他转回头,方才的兴致高昂却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带着不解,也带着一丝迷茫:“寻仙!问长生!嘿……连仙人的毛都摸不着一根,这算个什么事儿!哎……”
他重重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郁结都吐出来,这才再次看向眼前这个过分沉静的锦衣少年,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探究,瓮声问道:
“说起来……小兄弟,你……也是来求仙的?”
阿离微顿,指尖轻抚过粗陶杯沿。后来啊,很多人都认为她是仙人……
显然,面前的牛壮亦是如此!
看了眼牛壮,阿离的声音如塞外的风,藏不住的荒凉:“偶然途径此地,被风沙扰了行程,便停留数日。”
“唉,俺老牛可不一样!”牛壮看样子却是个直性子,也不顾别人,一拍大腿,声调陡然拔高,带着几分酒意与不甘,自顾自说道,“俺是一心求仙,从牛家村一路走到这儿!翻过多少山,蹚过多少河,连这要吃人的沙漠都闯过来了——可连个仙人的影儿都没见着!”
正说着,店小二抱着一坛酒小跑过来。阿离摆手谢绝了劝酒,牛壮却哈哈一笑,单手抓起酒坛,拍开泥封,仰头便灌。清冽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浸湿了粗布衣襟。
“牛大哥有一把好刀!这口刀,倒是难得。”阿离的目光落在他腿边那柄厚背砍刀上,忽然开口。
“哈哈哈!”牛壮将酒坛重重顿在桌上,抹了把胡子上的酒渍,大手一把抓过那柄刀,横在膝上,神情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温柔,“小兄弟好眼力!这老伙计,跟了俺家好几代啦——从俺爹传到俺手,俺爹又是从俺爷爷那儿接来的……听俺爹说,祖上就是靠着这把刀讨生活……”
塞北的沙漠上,茶馆已开了百年,寻仙亦寻了百年。
馆内的热闹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但那条寻仙路上,不知埋葬了多少踽踽独行者。
酒意已上了七分,牛壮黝黑的脸膛泛着红光,他身子微微前倾,带着几分醺然问道:“小兄弟,这风沙停了,你……打算往哪儿去?”
“中原。”阿离静默片刻,唇间轻轻吐出两个字,清晰而肯定。
“中原……不寻仙了?不去了啊……”牛壮喃喃重复着,眼神有瞬间的恍惚,随即那粗犷的嗓音里竟透出一种同病相怜般的怅惘,“不寻仙……好啊!不寻仙好啊!!这寻仙之路,太长,太苦了……”
他自顾自地斟满一碗酒,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走到如今,俺这心里头也凉了半截,怕是......也要弃了……”说罢,也不管阿离听没听进去,便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这些年的经历——如何在深山里迷路,如何被骗光了盘缠,又如何一次次满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
阿离只是默默听着,偶尔抬眼看向这个粗豪的汉子。
说到最后,牛壮长叹一声,那叹息里裹着半生的风尘与疲惫。随即他又振作精神,目光热切地看向阿离:“俺在外头漂泊了半辈子,也想回老家去看看了。巧得很,回乡的路,正好与你同往中原!这一路山高水长,小兄弟若是不嫌弃,可愿与俺老牛结伴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阿离不经意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莽撞的汉子。虽不知他为何执意要同行,但那双眼睛里确实看不出什么算计,只有塞北风沙也未能磨尽的质朴。也罢,既然同路,随他去便是。
阿离抬眼,迎上牛壮那双因酒意和诚挚而格外明亮的眼睛,微微颔首:“荣幸之至!那便劳烦牛大哥一路照应了。”
酒饭既毕,二人便动身南下。
推开客栈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呜咽的风雪与刺骨的寒意瞬间吞噬了身后残存的热闹。牛壮在门槛处略顿脚步,任风沙扑打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像是最后一次感受这片土地的呼吸。
他回望身后——那片吞噬了他数十年光阴与热望的所谓“仙人遗留之地”。没有眷恋,没有不甘,黝黑的脸上唯有一片被风沙洗净的释然。
“哈哈哈——!”他突然仰天长笑,笑声洪亮而坦荡,震落了肩头的落雪。
将那柄祖传的厚背砍刀往肩头稳稳一送,牛壮决然转身,迈开大步,一头扎进了迷眼的风雪之中。那魁梧的背影在混沌的天地间,竟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塞北的风沙千年如故,寻仙的传说代代相传。
在这条漫漫长路上!
总有人踽踽独行,逆流而上,追寻渺茫的前方;
也总有人转身离去,激流勇退,风雨中只为归程。
阿离默然伫立片刻,风雪掠过她遮面的布巾,只露出一双沉寂的眼睛。
她最后望了一眼这悠悠天地,随即拉紧风帽,钻入了漫天风雪……
两行足迹,一深一浅,很快便被新的风沙悄然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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