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鬼灯

　　阮箬水感觉自己很空虚。

　　她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四周是望不到尽头的灰蒙。没有天空，没有大地，只有一片死寂的混沌。更可怕的是，地上散落着许多她看不懂、却本能感到恐惧的东西——那些是残缺不全的人形，有的焦黑如炭，有的肿胀发白，更多的则是保持着临死前惊恐扭曲的姿态。

　　是尸体。很多很多的尸体。

　　她漫无目的地飘荡着，试图避开那些令人作呕的景象。记忆像破碎的镜子，她只记得自己最后似乎在一片火光中，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呼喊……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坠落和冰冷。

　　这里是哪里？地狱吗？

　　她飘过一具穿着破烂的女尸，女尸空洞的眼眶正直勾勾地对着她。阮知愉吓得一个激灵，加速向前飘去。

　　，就在这时，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心头。

　　有人跟着她。

　　不是用脚走路的声音，而是另一种……黏腻的、仿佛拖拽着什么东西滑行的细微声响，始终不紧不慢地缀在她身后。

　　阮箬水不敢回头，拼命向前飘。可那感觉如影随形，甚至越来越近。她甚至能感觉到一股阴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风吹拂着她的后颈。

　　突然——

　　一只冰冷刺骨的手，从后面猛地捂住了她的眼睛！

　　那手的触感僵硬得像铁钳，皮肤粗糙得如同砂纸，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

　　“嘻嘻……”

　　一道娇柔做作、却又透着诡异僵直的女声，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寒气直往她骨头缝里钻：

　　“妹妹，别跑啊妹妹……这黄泉路上黑，姐姐带你……找个好人家投胎去……”

　　阮箬水浑身僵直，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她虚无的魂魄。她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挣扎，那捂住她眼睛的手却纹丝不动，力量大得惊人。

　　她能感觉到，另一个“东西”正紧紧贴着她的后背，冰冷、僵硬，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这个自称“姐姐”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它要带她去哪儿？

　　所谓的“好人家”，又是什么意思？

　　那只冰冷的手死死地钳着阮箬水的眼睛，迫使她只能在一片漆黑中，被那股无形的力量拖拽着向前飘行。耳畔，那娇柔又僵硬的“姐姐”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
　　说着些“投胎要趁早”、“来世找个好爹娘”之类的诡异话语。

　　不知过了多久，那捂着她眼睛的手突然松开了。

　　阮箬水猛地睁开眼，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魂体几乎要涣散。

　　她正身处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灰蒙蒙的“路”上。这条路并非实质，更像是由无数流动的灰雾构成，两侧是深不见底的虚空。而路上，挤满了“人”。

　　或者说，是和她一样，呈现出半透明状态的“魂”。

　　这些魂形态各异，却都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麻木。有的保持着死时的惨状——
　　一个穿着破烂军装的年轻男人，魂体的胸口有一个巨大的空洞，他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似乎在寻找那颗丢失的心脏；一个妇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模糊的小小光团，那是她未能出世的孩子，她不停地哼着走调的歌谣，眼神空洞。

　　更多的魂则浑浑噩噩地向前飘荡，面无表情，彼此之间互不理会，像是一群被驱赶的、无声的羔羊。他们穿着不同时代的衣物，有长衫马褂，有西装革履，也有和阮知愉相似的旗袍，仿佛千百年的亡魂都汇聚于此。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不是嗅觉上的，而是直接作用于魂体的感知——有浓得化不开的怨恨，有深不见底的悲伤，有麻木的绝望，还有极少数……是诡异的狂热，那是期待着“来世”的魂。

　　“瞧见没？”
　　那只冰冷的手搭上了阮箬水的肩膀，那个自称“姐姐”的魂体贴近她，指着前方，“这些都是等着过奈何桥的。妹妹你运气好，碰上姐姐我，能帮你插个队，找个好胎……”

　　阮箬水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灰雾的尽头，隐约可见一座古朴的石桥轮廓，桥头似乎排着蜿蜒的长队。桥下流淌的不是水，而是翻滚着的、令人心悸的暗沉光芒，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忘川”了。

　　更让她心惊的是，她看到一些穿着古怪黑袍、身形模糊的“存在”，在魂群中穿梭，像牧羊人一样，用无形的鞭子驱赶着那些停滞或走错方向的魂。其中一个黑袍“存在”似乎朝她们这边瞥了一眼，阮知愉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那目光没有任何情感，只有绝对的秩序和冰冷。

　　这里就是死后的世界吗？如此拥挤，如此混乱，又如此……秩序森严。

　　“姐姐……”阮箬水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魂体特有的颤音，“我……我是怎么死的？”

　　那女魂发出一串咯咯的怪笑，声音像是用指甲刮擦玻璃：“怎么死的？重要吗？过了桥，喝了汤，前世种种，皆是泡影。重要的是来世……妹妹，看你细皮嫩肉的，前世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姐姐帮你找个更好的人家，如何？”

　　阮箬水的心沉了下去。这个“姐姐”绝非善类，她似乎把自己当成了某种可以交易的“资源”。她必须想办法摆脱她。

　　她悄悄环顾四周，试图寻找机会。就在这时，她猛地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一个相对“清晰”的魂影——那是一个穿着旧军装的男人魂体，他沒有像其他魂那样麻木，而是蹲在地上，用手指在灰雾中反复划拉着什么，表情痛苦而执拗。

　　阮箬水看不清他划拉的内容，但那身军装让她心中一动，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或许……他不是麻木的羔羊之一？

　　就在那女魂冰冷尖锐的指甲即将触碰到阮知愉后颈的刹那，阮箬水用尽全部意念，魂体像一尾被惊扰的银鱼，猛地向侧前方一窜！她朝着那个蹲在地上、穿着破旧军装的军魂方向急掠而去。

　　“哎？！死丫头！敢跑！”女魂发出一声被激怒的尖啸，身形化作一道怨毒的灰影，裹挟着阴风紧追不舍。

　　阮箬水顾不上回头，拼命向前。她飘到那个军魂面前，几乎要撞上他。她在他空洞的眼前用力晃了晃手，急切地希望这个看起来不太一样的“魂”能注意到她，哪怕只是抬一下头，或许都能让身后那个可怕的女魂有所顾忌。

　　然而，没有。

　　那个军魂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她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他的手指还在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在灰雾弥漫的“地面”上划拉着，划得很深，很用力，像是在刻字，又像是在挖掘什么。他的眼神空洞地落在自己划动的地方，那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对近在咫尺的阮知愉和身后的追兵，毫无反应。

　　他是个活人吗？阮箬水脑中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不，他当然不是，这里怎么会有活人？可他为什么……

　　为什么看起来和周围那些麻木的、等待投胎的魂不一样？他好像被困在了某种情绪里，困在了某个瞬间，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

　　就在她这愣神的零点一秒，身后的阴风已然扑至。

　　“看你往哪儿跑！”女魂尖利的声音几乎要刺破耳膜，一只冰冷黏腻的手已经抓住了阮知愉飘散的袖口。

　　阮箬水吓得魂体一颤，下意识地就要再次挣脱。可就在这时，她无意间瞥见了那个军魂手指反复划拉的地方——

　　那灰雾被他的执念短暂地驱散，隐约显现出的，不是字，而是一个极其简单的、用指甲反复抠挖出的、歪歪扭扭的图案：

　　一条小鱼。

　　简单的几笔轮廓，却因为被反复描摹，显得异常清晰。

　　小鱼……

　　阮箬水的魂体猛地一震。
　　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的酸楚，毫无征兆地刺穿了她空茫的意识，这感觉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强烈，让她瞬间忘记了逃跑，忘记了身后的危险。

　　为什么……为什么一条小鱼，会让她这么难受？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怔怔地看着那个图案，看着那个对一切浑然不觉、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军魂。

　　抓住她袖口的女魂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阮知愉会突然放弃抵抗。她顺着阮箬水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条小鱼，嗤笑一声：“哼，一个疯了的残魂罢了！惦记着前世那点破事，过不了桥，入不了轮回，迟早被阴差打散！”

　　女魂的话像冰水浇头，但阮箬水却仿佛没听见。她的“目光”牢牢锁在那条小鱼上，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
　　很重要，这个东西，对我很重要！

　　可到底是什么？她用力去想，脑子里却还是一片空白，只有那股莫名的、巨大的悲伤，海啸般席卷着她。

　　军魂依旧在划着，一遍，又一遍。仿佛那条小鱼，是他与世界唯一的联系，是他全部执念的归宿。

　　阮箬水忘了逃跑，女魂拽着她的袖子，阴晴不定地看着她，又看看那个军魂。而那个造成这一切混乱源头的军魂

　　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铭记着，或者说，囚禁着自己。而他要铭记什么，连他自己，或许也早已在无尽的痛苦中模糊了。

　　阮箬水怔怔地看着那条被反复刻画的小鱼，心底的酸楚几乎要将她虚无的魂魄都浸透。她忘了身后的威胁，忘了所处的险境，鬼使神差地，朝着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军魂，伸出了半透明的手。

　　她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他的脸颊。

　　没有实体的触感，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凉的“存在”之意。就像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沙地，瞬间便会蒸发，却终究留下过痕迹。

　　男人划动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他依旧看不见眼前的阮知愉，空洞的眼神甚至没有焦距的变化。但那种感觉……那种熟悉的、魂牵梦萦的、几乎刻入他骨髓的感觉，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穿透了将他重重包裹的痛苦壁垒，刺入他麻木的神经。

　　不是视觉，不是听觉，是一种更深层的、属于灵魂层面的悸动。

　　他僵在原地，维持着蹲姿，像一尊突然被定格的石像。连他周身那种几乎凝成实质的悲伤，都似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

　　“喂！你干什么！”抓住阮箬水袖子的女魂厉声喝道，她显然也察觉到了男人的异常。她用力拉扯阮知愉，“快走！别碰这个疯子！他不人不鬼的，晦气！”

　　阮箬水却仿佛没听见。她的手还停留在他的脸颊旁，尽管无法真正触摸，她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消瘦的轮廓，紧绷的线条，以及……那下面深不见底的痛苦。

　　她看着他空洞的、映不出任何倒影的眼睛，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让她忘记了言语在此地可能无效，只是凭着本能，用她自己也听不见的、属于魂体的意念发出声音，轻轻地问：

　　“你……很难过吗？”

　　“这条小鱼……对你很重要，对不对？”

　　“你是谁？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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