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卦

　　言一——乱山残雪夜

　　尘历二十九年，十月癸酉。龙江大雪，天降异象。冬月丙戌，积五尺，燕雀无，人多冻死。

　　——
　　无虑山，隐天院

　　无虑山，中央仙盟创始门派之一，有着斩除人间邪祟、处理异象的职能和权限。每当各地纷乱四起，地方仙盟束手无策时，他们就会收到一封又一封的求救信。
　　诸如此时——
　　白发凌乱的洒在信纸上，挡住了些许字迹。寻宁侧头一拢，翻看到最后一张青灰信纸时目光停留。作为无虑山长老、尘间先神，独写给祂的信少之又少。
　　山水万重书断绝，那上面的内容没头没尾，只有一句“寻宁，灾祸无情，我们终是晚了一步。”
　　没有署名的信纸被燃烧殆尽，祂险些被火燎到。愣然间，燕鸟传信，署款为龙江地区仙盟。信上写道：龙江地区怨气聚集，恐生祸因，龙江仙盟商议后决定封山，望各派周知。
　　封山，是当地仙盟无有对策后，开启大阵选择同归于尽的法子。
　　没有求助直接封山？寻宁想起那封信纸化为灰烬前在第一页写的内容。既然燕雀全无，这信又如何能从龙江传来。两封信件都不可靠，寻宁留了张字条准备去一趟龙江。在离开前，小徒弟迷迷糊糊的拽住了祂的衣袖。

　　钟鸣震雪落，远处唤出一个模糊的名字。无旭醒了，被噩梦惊的一时失神。
　　无旭、无明夷，上古神兽驺虞，不食活物，不践生草，天生地养，仁慈善良，受天命渡遍人间妖邪，是个不折不扣的仁兽。
　　他缓和后抬头，明亮的琥珀眼眸清醒的睁着，看着被他止住步伐的师父装出一副面色如常。寻宁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明夷，怎么了？”
　　无虑山的山钟，从来只祭生死。无旭撇了撇嘴，猛地往师父怀里一钻，目光落在灰烬之上。他不想再见师父支离破碎，却也无意隐瞒
　　“师父，我在梦里杀人了。”
　　寻宁轻笑“怎么，是我吗？”
　　无旭摇头“她叫我师兄。”
　　抚在头顶的手一顿“没事了，师父在呢。”
　　无旭只道“师父，那时你不在。”
　　“……”寻宁垂着眸，金色眸光不知在毛茸茸的头顶上停留了多久，祂生硬的转移了话题“睡吧，等你睡着，师父要出去一趟。”
　　“能带我吗？”
　　“明夷，太晚了”
　　‘太晚了’——师父从没用这个理由拒绝过他。无旭假意作罢，闭眼躺在床上。片刻后，寻宁轻缓离开，未出山门便顿住脚步，叹息一声，他果然听到了，也想起来了。

　　——林讼，无虑山第二十九代弟子，师承寻宁
　　——戌时正北，钟鸣六响
　　无虑山的丧钟，震醒了一个本就浅眠的人。
　　无旭没有看清师父的表情。师父侧着头，只见宛若流水的苍白发丝，再开口，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聚灵之神兽，不可卜筮也。这是尘间万年未改的规矩。”寻宁转身走向偷偷跟来的无旭，无意阻拦。
　　祂的徒弟像祂，绝不会放弃自己想做的事。
　　——“明夷，想好就起卦。”

　　——
　　龙江地界，兴安山。

　　一片苍茫的天地间，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从天亮走到天黑，又从天黑走到天亮。
　　无旭有些疲倦，摇晃了几步后便“扑通”一声坐进雪里，扯得寻宁身形一晃。他心如死灰般愣着神“师父，真的是这吗？这里…还有人吗？”
　　寻宁环顾四周，只见漫无边际的一片白，白下又只有死气纵横。

　　分明是个都不用布置的天然灵堂……

　　祂不知道怎么能在不伤害孩子幼小心灵的同时回答好这个问题。
　　无旭看出师父的犹豫“师父，会不会是我算错了？”
　　“不会”寻宁垂着眸，毫不犹豫的肯定“你可是我教的。”祂抚平小孩眉心安慰“会找到的，毕竟是泰卦”
　　第十一卦，地天泰——小往大来，吉亨。无变爻，依照本卦，天下地上，看似反常，实则天地之气相交，万物得以生长，寓意通达、顺利
　　人话就是
　　——好

　　寻宁伸手“走吧，师妹在等你呢。”
　　无旭把温热的小手钻进师父掌心，有些苦恼自己该不该提醒师父。
　　他没有说过梦里的人，是师妹。

　　——
　　戊戌时，煞北

　　又过三个时辰，冥色压下，雪也愈发大了。寒风席卷，无旭下意识的攥紧师父衣袖“师父，我好像闻到了一阵香。”
　　一阵……酒气四溢的菊花香

　　寻宁蹙眉，闷咳两声后抱起大徒弟。无旭好像感受到了什么，窝在怀里抖了一下。

　　“明夷，从哪里传来的？”

　　温热的小手指向正北——
　　寻宁带他御风找寻，双脚落定的同时，无旭的双眼也被温热的手遮住。
　　香气的来源，是已然被大雪淹没的兴安山村。那幅人畜惧亡的惨案，终究还是摊在了他们眼前。
　　又一阵北风，无旭毅然从师父的怀中钻出，落在雪地里。

　　“明夷！”

　　他金光一现化出原型，不顾师父呼唤，不顾风刀霜剑，四爪齐上直奔那浓郁的香气。
　　日行千里的速度，也没能让他忽略那遍野尸横，那些想离开这里求一线生机的人，还是被困在了这里。街边，桥头，到处都是赤条条的青白面孔。雪花从他的眼角划过，在脸颊上留下一道刺骨的湿润。
　　在他踏进封山大阵的瞬间，阴风四起，被风雪掩埋的怨灵追随着想要把他吞噬。最终他们都停在了一处观门前。
　　寻宁顺着他的脚印踉跄跑来时，毛茸茸的小神兽正蹲在檐下，周遭的怨灵不敢靠前，不肯离去。
　　“师父，我打不开。”

　　寻宁抬眸——尘灵殿
　　这是尘间创世神造灵之徒尘灵神的宫殿。是祂的两个徒弟每一世出门在外都最常躲藏的地方。
　　原来祂的小徒弟也回来了。
　　祂颤抖着手抚上铺首
　　清风起，观门开，诸邪退散

　　已然在师父那里露馅露的彻底的无旭直径跑向后院，在一棵松木下迫切挖着，连爪心溢出的血丝融进了雪里也丝毫没有在意。寻宁无言，撸起袖子一起刨。刨去六七尺后，无旭化回人形。冥冥之中，他觉得快要见到师妹了。
　　这副模样会吓到她的
　　无旭用手小心地挖着，忽然，瞳孔凝固，手下的触感从松软变成了冷硬，他轻轻拨开周围的雪，墨黑的头发，青白的脸庞，此刻都沾上了鲜红的指尖血。

　　寻宁把小姑娘从雪地里拔出来，她全身裸露，皮肤冰冷，四支僵劲，已经……寻宁掐诀给小徒弟套上衣裳，不知是在安慰无旭，还是在安慰自己
　　“没事…没事，总会有办法的”

　　话音未落，一团黑雾猛然从手下钻出，瞬间把二人淹没。驺虞金纹从无旭胸口处炸开，他不可思议的按着。
　　“回神！明夷，你想到什么了？”
　　‘想到什么？’无旭愣然，这副画面他在梦里见过，不过这次，又多了一把剑。一把插在师妹胸口的剑，一把属于师父的即路剑。
　　一滴滚热的水珠落在瘦削的脸上，带走了红痕。神兽金光缠绕，一瞬间，心跳共鸣——怀中的小姑娘忽然有了生机。
　　林讼不敢睁眼，清秀的五官挤在一起，看上去很是难受。寻宁轻握她的手腕，开阵，蹙着眉强行送进一道灵力。
　　“唔……”涣散的墨色双眸颤抖着缓缓睁开，她意识恍惚的看着抱着她的寻宁，眼眸深邃。尽管迷茫，她依旧在脑海中想起一句——如果有人迫切愁容的叫醒你，那一定要道谢
　　“多谢，我…叫林讼，你们…是谁？”林讼目光落又在无旭身上，后者很是豪放的抹了把脸，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金棕的眼眸配上金棕的卷发，很惹人亲近。
　　——当然，前提是忽略他血泪交融的脸
　　林讼不觉的往寻宁怀里缩了缩
　　无旭注意到她的动作，没有气馁。他想，或许师妹是不太适应自己的热情，收敛一些后“师妹你好，我叫无旭、无明夷，你唤我师兄便好！”
　　——收敛无效，林讼快把自己缩没了
　　她把目光投向寻宁，五岁左右的孩子，小脸稚嫩，表情却像个老学究一样古板。想逗一逗，寻宁笑着看向她“我叫寻宁，你该唤我师父。”
　　‘师父…’林讼抿嘴“我不记得你们。”
　　寻宁垂眸轻笑“无妨，现在认识，往后我们便是你的家人。”

　　家人……林讼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挣扎两下，声音颤抖“他们…是不是不在了？”林讼被揽得更紧，黑白发丝凌乱的撒在一起，抚在她头顶的手温暖平和。
　　“别怕，没事了。”寻宁知道，林讼这一世的家人应当是很爱她的，不然她如何能在无心的情况下感受到离别的痛楚。
　　林讼被寻宁暖的不觉松开了手，无旭伸出手笑着向前，拉起她的小指轻轻一勾“师妹别怕，师兄会永远陪着你的。”两个稚嫩孩童指尖相扣，扣下了往后的无数朝暮。

　　寻宁无力阖眸，把两个孩子揽入怀中，一时间咳的有些止不住。孩子们啊，先神之下许诺言…太重了。
　　他们或许未曾记忆，而他们的师父也未曾想通。
　　——究竟是多重的承诺，才会让他们生生世世，不敢相忘。

　　林讼看着她的师父咳得眼眶发红，脸色差到吓人。她记起意识模糊间的那句——“清规，对不起。”
　　她挣扎着从这人怀里钻出来，想离他们远一点“放开我，让我走。”
　　这是师父啊，她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如她所料……那双手没有丝毫退却。
　　她狠下心猛地推向师父胸口，想脱离这令人留恋的怀抱，可她自己都不曾预料，团团黑雾包裹着浓烈死气迸出，压到那人胸前，潮湿的寒气钻入骨髓。
　　警钟贯耳，强劲的把黑雾压下。寻宁下意识开阵把两个孩子护在怀里，又在感知到自己用劲太过后选择松手。
　　林讼震开了师父，即将断线的前一刻，无旭张开双臂环绕住她。

　　“师父，我能抱着师妹吗？”
　　林讼双手颤抖，不敢再挣扎，静静地看着无旭先兵后礼…
　　寻宁按着胸口，掩唇笑道“咳…明夷，你要问师妹。”
　　“好！”无旭眨巴着眼问道“师妹，我可以抱你嘛？”
　　林讼拒绝“放开我”
　　无旭听话，难过的放下林讼“师妹讨厌我吗？”
　　林讼不答，一时间也不敢跑，无旭又继续道“如果不讨厌的话，能让我抱抱你吗？”
　　林讼沉默片刻“我是灾星”
　　“我知道，但你是我师妹”坚定到不假思索的回答。
　　林讼许久才反应过来“你会悔。”——我亦会悔。
　　头顶被温热的手轻抚，诸事抛去，她的师父道了一句
　　——“莫让明日，乱今朝。”

　　在多年后的那个明日，在林讼思念两位食言之人时，总也想不通她为何鬼使神差的答应了。
　　但此刻的林讼，只是贪恋了那份久违的温暖。

　　来时的两双脚印，依旧是两双。不过，小小的那个，承载了一生的重量。

　　……
　　一生的重量果然还是有些沉重

　　寻宁无奈看着刚跨越门槛就齐跪在雪地里的一双徒儿，一手一个把二人从雪中拔出来“咳…孩子们，抱歉打扰了你们叙…增进感情。再不出去，恐怕仙盟就要来人了。”

　　“我们得……”

　　无旭抱着林讼抬头，想听清师父在说什么
　　但没有听到，师父厚重温暖的斗篷压了下来，挡住了视线，也隔绝了周围的一切。
　　无旭想拨开斗篷。手触碰的一瞬间，一道金色符篆亮起。
　　——销声匿迹尘灵神符
　　无旭顿时明了，紧护林讼。后者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眼前昏暗，唯有对方明亮的双眸在黑幕中撕开一条裂缝，令她喘息片刻。林讼认真的注视着那副眸子，倒映着自己的脸庞却熟悉又陌生，仿佛是在褪色古绢上晕开的工笔轮廓。
　　林讼终于忍不住开口“亲朋离散、不得善终，便是我的命，你们又何来怜惜我？”
　　万籁俱寂，两人逐渐相融的体温相互慰藉，无旭笑着
　　——“驺虞一族，仁慈为命，若天地不仁，便以命抗天。”
　　师妹，我要用我的劫，来渡你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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