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

　　领奖台的光，比宇依杉想象中更要灼人。
　　无数闪光灯汇聚成一片银白色的海洋，刺得她眼眶微微发涩。奖杯沉甸甸地压在掌心，冰冷的金属触感沿着神经一路蔓延，试图压住她胸腔里那颗失控跳动的心脏。
　　“获得本届‘星辉奖’年度最具影响力演员的是——宇依杉！恭喜依杉！”
　　主持人的声音透过立体音响，在宽阔的宴会厅里回荡，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在场所有人的耳膜上。掌声如潮水般涌来，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
　　她站在这里，站在这个行业金字塔尖才能触及的位置。台下，是业内最顶尖的制片人、导演、资本方，以及那些曾经需要她仰望的巨星前辈。此刻，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五年。
　　从电影学院那个揣着两百块钱、啃着冷馒头在各个剧组奔波递简历的傻姑娘，到今天，手握华语影视圈最具分量的奖杯之一。
　　她记得住过由六个“北漂”挤在一起的潮湿地下室，记得为了一个只有三句台词的角色在寒冬里等了整整六个小时，记得被副导演当着全组人的面将简历摔在地上，说“你这样的，一辈子红不了”。
　　那些记忆的碎片在此刻奖杯的折射下，显得光怪陆离，却又无比清晰。
　　她微微欠身，对着话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坚定：“谢谢，谢谢组委会，谢谢所有支持我的人。这个奖杯，很重。它是对我过去所有努力的肯定，但我觉得，它更像一个问号。”
　　台下细微的嘈杂声静了一瞬。
　　“它问我，宇依杉，你未来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演员？”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灯光在她清澈的眼底映出细碎的光点，“我的答案很简单——一个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每一个角色，一个能用作品说话的演员。”
　　话音落下，更热烈的掌声响起。
　　她鞠躬，在礼仪小姐的引导下，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步伐稳定地走向后台。鎏金的裙摆拂过光洁的地面，留下细微的沙沙声。
　　背影挺拔，姿态无可挑剔。
　　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的礼服布料，已经被冷汗微微浸湿。
　　后台休息室。
　　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浮华。空气里残留着香槟和香水混合的甜腻气息。
　　她的经纪人，李岚，正等在里面。
　　李岚四十出头，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西装套裙，短发一丝不苟，精明干练全写在脸上。她没看宇依杉，而是低头刷着手机，屏幕上正是宇依杉刚刚在领奖台上发言的照片，配文清一色的“实至名归”、“新生代演技天花板”、“独立女性的光芒”。
　　“说得不错。”李岚头也不抬，声音平直，听不出什么情绪，“‘用作品说话’，这个人设立得很稳。几个相关话题已经冲上热搜前二十了。”
　　宇依杉没有接话，只是走到化妆镜前，轻轻将那座沉重的奖杯放在桌上。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精致，却难掩疲惫的脸。华丽的妆容掩盖了连续熬夜拍戏留下的黑眼圈，但掩盖不了眼底深处的一丝空洞。
　　她成功了，不是吗？她拥有了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名声、荣誉、认可。
　　可为什么，心里那块地方，还是空落落的？
　　李岚终于放下手机，走到她身后，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力道不轻不重。镜子里，两人的目光相遇。
　　“依杉，你今晚很美，也很成功。”李岚的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种公式化的赞赏，“但你要记住，在这个圈子里，奖杯和热度，就像这镜子里的倒影，看着真实，一碰就碎。想要它不碎，就需要更多的东西去支撑。”
　　宇依杉看着镜中的经纪人，没有说话。她熟悉李岚的这种语气，这通常是“但是”的前奏。
　　“今晚的庆功宴，不仅仅是庆功。”李岚俯下身，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星耀传媒的陈总，点名要见你。他知道你拿了奖，很高兴，说一定要亲自为你庆祝。”
　　星耀传媒，陈文雄。
　　这个名字让宇依杉的指尖微微一颤。业内真正的大佬，手握顶级资源，传闻中能轻易决定一个演员的生死。也是最近一段时间，李岚在她耳边提过最多次的名字。
　　“岚姐，我有点累。”宇依杉垂下眼睫，看着自己精心涂抹的指甲油，“庆功宴露个面就好，我想早点回去休息。”
　　“累？”李岚轻笑一声，手指用力，捏得宇依杉肩胛骨微微发疼，“依杉，别犯傻。多少人想搭上陈总这条线都找不到门路。他肯赏脸，是你的运气。只是喝杯酒，认识一下，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又是喝杯酒。
　　从暗示性的饭局，到“只是喝杯酒”，再到更进一步的“私下交流”。这个圈子的规则，像一张无形的网，正一点点地朝着她收紧。
　　她不是不懂。只是，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凭借演技，干干净净地站在高处。
　　看来，是她天真了。
　　“岚姐，”宇依杉抬起头，目光直视着镜中的李岚，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肯退让的倔强，“我记得我们签约的时候你说过，你欣赏我的，就是这份‘不想靠歪门邪道’的纯粹。”
　　李岚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松开手，抱臂站在宇依杉身后，镜子里映出她略带冷意的眼神。
　　“宇依杉，我把你从一个小透明带到今天这个位置，不是让你来跟我谈‘纯粹’的。”李岚的语气不再掩饰其中的锋利，“这个圈子的资源就这么多，你不去争，不去抢，自然有无数人愿意扑上去。陈总手里握着好莱坞那部合拍大制作的女主角名额，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真正的国际舞台！只要你今晚让他高兴了，这个机会，就是你的囊中之物！”
　　好莱坞。
　　国际舞台。
　　这些词汇曾经是她遥不可及的梦想。
　　可现在，当它们以这种方式被摆在面前时，宇依杉只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休息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香槟的甜腻气息变得令人窒息。
　　宇依杉缓缓站起身，转过身，面对着李岚。她比李岚高一些，此刻穿着高跟鞋，更带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但她的眼神，不是胜利者的傲慢，而是一种近乎悲凉的清明。
　　“岚姐，谢谢你的‘好意’。”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那个角色，如果制片方觉得我的演技和票房号召力足够，我愿意公平竞争。如果需要用‘陪陈总喝酒’去换……”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个字：
　　“不。”
　　李岚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她盯着宇依杉，像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怪物。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恼怒，还有一丝……被冒犯的冷意。
　　“宇依杉，你想清楚了？”李岚的声音冷得像冰，“拒绝我容易，拒绝陈总，会有什么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宇依杉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拿起自己的手包，和那座刚刚获得的、还带着她掌心温度的奖杯，绕开李岚，走向门口。
　　手握住门把手的瞬间，她听到李岚在身后，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说：
　　“你会后悔的。”
　　宇依杉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她没有回头，拧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依旧喧闹的祝贺声和闪光灯。
　　门内，李岚看着那扇关上的门，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她拿出手机，翻到一个没有存储姓名、却熟记于心的号码，飞快地编辑了一条短信：
　　「陈总，抱歉，依杉身体突然很不舒服，今晚的庆功宴恐怕去不了了，她非常遗憾，让我一定要向您致歉。后续我再找机会，亲自向您赔罪。」
　　点击，发送。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停车场，那辆属于宇依杉的保姆车缓缓驶离。城市的霓虹在她镜片上反射出冰冷、斑斓的光晕。
　　她低声自语，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宇依杉，这个圈子，不是你想干净，就能干净的。既然你不肯自己走上来，那就别怪我……把你推进来了。”
　　保姆车上。
　　宇依杉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车窗外的流光溢彩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她赢了这场小小的对峙，守住了自己那条脆弱的底线。
　　可为什么，那股寒意，却从脊椎一路蔓延，攥紧了她的心脏？
　　她仿佛听到，命运的齿轮，在某个黑暗的角落，发出了“咔哒”一声，冰冷地，转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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