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过青山

　　万象四年秋，皇帝齐潋下旨立长公主齐溦为太子，随即命太子监国。

　　太子溦厉行法治，并税改制，开辟外商，万象五年冬，祁朝在籍人丁倍于往昔，国富民强，兵强马壮，邻国越金俯首称臣。

　　昨日，百官请命、万民血书：废太子，改立皇后嫡子为幼帝。

　　太子不能是女子，天子却可以是稚子。

　　今日既望，距早朝尚有一个时辰，前任宰相、现任礼部尚书姬鸿，亦是当今皇后姬珩之父，无召闯入长秋宫，被一侍女拦下。

　　“放肆！吾乃国丈！”

　　酒仟一丝不苟地堵门，吐字流利，却显得一板一眼，“祁朝国土约703平方公里，请你与我保持700丈的距离。”

　　据她观察，要像人，就要学会抹零。

　　姬鸿无暇与她争论，扯着喉咙往院内喊，“珩儿！”

　　外间的聒噪半点未传入内室，姬珩正舒展双臂，由几名近身宫女更衣。

　　宫装繁琐，中宫朝服更甚，因此，立后大典之后姬珩再未上身。

　　当初身形也不似如今瘦削，眼下穿起来却正是合身。

　　想来也是，她这一批华服滋养了一众宫人，枷锁精美脆弱，便要雇人时时翻修、量身打造。

　　良久，宫女跪地为皇后系上最后一块黄玉，捋顺流苏，再轻轻垂下。

　　下一步是妆发，姬珩耐心告急，挥退众人。

　　天还未明，室内满地清霜，铜灯上灯火点点。

　　姬珩来到床头取枕下的天子私印，指尖却被一薄薄的尖角硌住，她犹豫几息，将信件抽出。

　　是齐潋的诀别信。

　　去年秋，此人不告而别，要她另觅良人，嘱咐她擦亮双眼，还祝她儿孙绕膝、金玉满堂。

　　她反手拨开手炉的炉罩，将信斜放在炭火之上，神情平静地看它被火舌舔舐成灰，火快燎到指端她才松手。

　　临近出门的时辰，姬珩才打开房门，冷风相催，身后长发高高扬起，一众宫女从两侧鱼贯而入。

　　众人紧赶慢赶给皇后梳妆完毕，无言退至一旁，垂首待命。

　　母仪天下，金堆玉砌。

　　在姬珩看来，镜中人满眼死寂，以自身血肉滋养皇权圣驾，一朝不够，今日还要她以生母之名，罔顾齐溦功绩，废太子改立幼帝。

　　这天下万众臣民要她盛装出席的时刻，不是作为妻子，便是作为母亲，不是牺牲就是顶罪。

　　若她当初诞下的是女婴，她定是要将诏书封尘，与齐溦一争高下。

　　姬珩闭眼平复数息，再睁眼已是满目锐利。

　　六年前她能送齐潋登基，今日便能推齐溦即位。

　　这一次，她心明眼亮得很，绝不会再受困后宅深宫，失去一个齐潋便闭目塞听。

　　姬珩坐上凤驾时，酒仟才幽幽出现，姬鸿紧随其后狂奔而来。

　　“珩儿！”来到轿前，姬鸿弯腰急喘，一副短寿模样，半天才说顺一段话，“你到朝上不要怕，为父已经安排好了，你只管宣旨传位潮儿，从此天下改姓，日后你便贵为太后！”

　　“一夫一子，两朝天子，你当真是贵不可言！我姬氏血脉不愧乃上古之姓、万姓始祖，齐溦算什么东西，潮儿才是天命所归！”

　　说着说着，姬鸿面目扭曲，陷入狂想，而姬珩上半边脸被帏布遮挡，外人只见她唇角微扬。

　　继位人选尚未有定论，深宫禁地就能任由一个废丞相来去自如，所谓的贵不可言，就全仰赖于他人审时度势吗？

　　小姐没有接话的意思，酒仟吩咐众人，“起驾太极殿。”

　　姬鸿权当姬珩默认，狐假虎威跟在凤驾之后。

　　此刻太极殿上，齐溦正被百官围猎。

　　“你身为长公主受万民供奉，却罔顾民意，身为长辈，不爱护兄长之子！”

　　“妖女乱政，国将不国！”

　　“你还颠倒阴阳，沉迷女色，违逆人伦！”

　　“治国有我等文臣武将，为君者还当以继嗣为重，女子生产如过鬼门之关，一时不慎便是国丧！唯有男子即位，方是长久之道！”

　　“陛下顺应天时，以武立国，你该继承兄长之志，辅佐皇子、延续盛世太平，否则你怎么对得起先帝的教养之恩！”

　　此话一出，殿上有一黑影掠过，失言的御史被割喉，顷刻毙命。

　　曲直收剑入鞘，冷声威胁，“各位慎言。”

　　太极殿之上，唯有曲直一人有带兵面圣之权。

　　一众文官缄口不言，一高品武官向曲直发难，“区区侍卫，敢在我等面前放肆！”

　　齐溦借着驸马纪叶染的遮挡，伸了伸懒腰，随后绕开她向前环视众人，语气绵里藏针，“见尚方剑如见天子亲临，各位不跪，难不成是想谋反？”

　　稀稀拉拉地跪了数人，放眼望去均是低阶官员，满堂朱紫无一人下跪。

　　枢密使秦子昂迈步向前，紧盯齐溦，“待陛下的密诏一出，我等自然唯命是从。”

　　齐溦抱胸，倚靠在纪叶染身上，她面若桃李、舌灿莲花，“你此刻就去殿外求神拜佛，看满天神佛谁会可怜你，应你所求传位姬潮？”

　　秦子昂眯眼，握拳压制怒气，众人不由地齐齐看去，大气都不敢喘。

　　齐溦站直身子，缩进两人的距离，再次出言挑衅，“本宫进是一国之主，退也是一国公主，本宫的功绩是你杀十个前朝王爷也追不上的，难不成秦大人想故技重施，也杀了我？”

　　“祁朝不设丞相，废除中书省，秦大人如今位列内阁，你想爬的位置是什么？”齐溦面色一冷，高声质问，“是龙椅吗？”

　　秦子昂盛怒之下高举手掌，全力往齐溦脸上挥去。

　　齐溦不躲不闪，纪叶染箭步向前，以臂格挡，反握后向前猛推，拿秦子昂的手扇了他一巴掌。

　　秦子昂被打恼羞成怒，刚要发作就听殿外宫人传声，“皇后驾到！”

　　百官跪地叩首。

　　金红相间的裙摆从秦子昂眼前经过，他极力平复怒气，今日后姬潮即位，他便不用同越金与虎谋皮，也能腾出手来解决齐溦。

　　姬珩穿过百官，拾级而上，她停在仅次于龙椅的阶前深深注视片刻，随后果断迈步登上、挥袖转身，俯视群臣。

　　众人齐呼：“微臣参见皇后！皇后万安！”

　　齐溦、纪叶染二人并立，躬身拱手道：“见过皇嫂。”

　　不等姬珩开口免礼，秦子昂率先起身，出言催促，“国不可一日无君，臣请皇后宣读密诏，拨乱反正。”

　　后宫仅皇后一人，皇子潮占嫡占长，是帝位唯一人选，密诏又在姬珩手中，秦子昂胜券在握。

　　齐溦时刻谨记阿姐临行前的嘱托，在皇嫂面前要收敛脾气，谁知高阶之上的皇嫂自发质问：“何为正？何又为反？”

　　姬鸿此人自负无能，素来爱画蛇添足，秦子昂便以为一切是姬鸿授意，他借机报复齐溦，“陛下血脉为正，民间公主为反。”

　　“皇子潮深得陛下真传，德才兼备、爱民如子，齐溦与陛下毫无血脉干系，获封长公主已是陛下恩赐，如今她反生窃国之心，该将其褫夺封号、贬为庶民！”

　　姬珩眉眼间皆是蔑视，语气却截然相反，令人如沐春风，“秦大人深明大义，陛下得知必定深感欣慰。”

　　秦子昂越发激昂，“正所谓，提携玉龙为君死，报君黄金台上意！陛下潜龙在渊时便对微臣有提携知遇之恩，微臣誓死效忠陛下，拥护陛下正统！”

　　姬珩素手一伸，酒仟立刻会意将密诏奉上。

　　“传，陛下遗诏。”

　　百官再叩首，无人出言询问，唯有齐溦心神一震，阿姐明明说她留的是密诏啊？

　　姬珩要篡改旨意？

　　“长公主齐溦嗣皇帝位。自朕之后，嗣君须遵此制，再传三世，后世有言更祖制者，以奸臣论。”

　　齐溦担忧全消，皇嫂应是在埋怨阿姐，谁让阿姐隐瞒身份、骗婚在先呢？自己也是爱莫能助。

　　秦子昂恍惚，怀疑自己幻听，片刻后他愤然起身，往玉阶大步迈去，他要亲自看圣旨！但前脚还未踏上台阶，整个人被一股力掀飞。

　　众人定睛一看，方才还在皇后身侧的侍女已然站在台下，百官之中竟无一人看清她的动作。

　　姬珩看罢齐潋的字，正无名火起，索性将诏书往台下一扔，同时放言：“抗旨不遵，视为谋逆。”

　　酒仟随手一抬，精准接住诏书，双手奉给齐溦。

　　秦子昂半边脸被扇得红肿不堪，唇角血流不止。

　　此女子武艺恐怕不在他之下，他跪地叩首，咬牙切齿道：“微臣遵旨。”

　　百官随之跪地奉诏。

　　姬鸿心有不甘，却只能暗自拖延，“微臣遵旨，即日起礼部着手登基大典，只待钦天监定下吉日。”

　　散朝后，阶下只剩齐溦、纪叶染和酒仟三人，姬珩环视四周，这便是齐潋每日所见的景象吗？

　　的确比长秋宫开阔不少。

　　她轻声长叹，退后一步落座龙椅，神色淡淡地将金簪、凤冠、耳饰一一卸下。

　　身边的驸马欲言又止，齐溦只能替阿姐心虚，直到散发的皇嫂从身边经过，她才出声道谢，“多谢皇嫂。”

　　姬珩目不斜视，语气疏离，“遗诏所言，亦是本宫心愿，殿下不必多虑。”停顿片刻，她拿出袖中的天子私印，递到齐溦身前。

　　见印如见人，令行禁止，三军莫敢不从。

　　齐溦不收，试图挽救阿姐的形象，“她说朋友一场，希望你安度一生。军中多有反心，如今密……遗诏已出，此印是免死金牌还是催命符，尚未可知。”

　　出口又觉失言，齐溦再次补救道：“陛下绝无此意，它应当能保你性命无虞。”

　　有酒仟在，自己定是性命无虞，但齐溦不要此印，姬珩勉强收下。

　　皇后起驾，闲人回避。

　　路过含章殿，姬珩被清扫宫室的三十六卫吸引视线，她叫停轿撵，亲往殿门。

　　曲直一散朝就来清空含章殿，齐溦即位一事板上钉钉，主子怕是不会回来了。

　　众人忙碌之际，殿外传来通报，“皇后驾到！”众人转身，警惕地往外看去，姬珩径自入内。

　　曲直亲自上前拦人，她听得分明，姬珩当着百官的面断言主子丧命，开口阴阳道：“皇后千金之躯，我劝您莫踏入此地，免得被旧人鬼魂惊扰。”

　　姬珩心中莫名，不知曲直对自己的敌意从何而来，但她选择一并发泄，拔出他腰侧的尚方剑，直指他的咽喉。

　　曲直叫停其他近卫上前的动作，主动迎上剑尖，“劳驾皇后送我一程，我也去看看主子究竟在不在黄泉路上。”

　　姬珩今日如实宣读了圣旨，却将密诏改遗诏，她分明是要杜绝主子回来的可能！

　　主子最后见的人正是姬珩，酒仟的武艺深不可测，这让曲直无法不疑心。

　　他竟敢揣测自己，姬珩被怒意逼红双眸，握剑的手用力到发白却迟迟刺不下去，她心一横，反手将剑抵在自己脖颈，“弑后，诛九族！”

　　九族只剩她一人，曲直了无牵挂，但她还是侧身让行。

　　主子有令，要她保姬珩不死，原本她还当主子多此一举，今日竟然被姬珩钻了空子。

　　姬珩还不知自己误打误撞，她拎着剑进入天子居所，尚方剑剑尖点地，记录下姬珩一路行踪。

　　殿内陈设均是照搬礼制上的帝王用度，无一私人偏好，连书桌上也干干净净，没有留下半张残稿。

　　姬珩被紧锁的衣柜吸引，她挥剑一劈，铜锁散落一地，直觉催动着姬珩去翻动衣物。

　　一件接着一件，她往外扔得越来越快，从外袍扔到亵衣，从男装扔到女装……

　　快见底时，她翻到几个崭新的月事带。

　　果然……

　　曲直一进门就看到地上一片狼藉，她十分淡定，心中准备好话术应付姬珩的质问。

　　红颜知己、金屋藏娇……诸如此类，却听姬珩问道：“她有隐疾吗？”

　　曲直反应不及，“什么？”

　　姬珩一步步向曲直走去，剑尖划过地砖的声音，闻之令人毛骨悚然，“这便是你敌视我的理由？我嫁与一女子，婚后却怀有身孕，你们便揣测我品行不端，对妻子不忠？”

　　“你是不是还怀疑是我谋害了你的主子？”

　　听到最后，曲直垂眸回避姬珩的眼神。

　　姬珩无力自嘲，将尚方剑随手一扔，扬长而去。

　　一入长秋宫，姬珩就被姬潮拦住去路，姬潮大喊大叫道：“阿娘！阿娘为何不选我？姑姑不是替我监国吗？”

　　姬珩俯视姬潮，念在他是亲生才解答一二，“长皇子可以，长公主自然也可以。”

　　姬潮却变本加厉，“那阿娘为何不选我？外祖说我们才是一家人，血脉相亲，学堂先生也说，阿娘选我，就是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阿娘不选我，就是想要我的性命！”

　　姬珩不屑一顾，步向正殿，“那又如何？我能给，便能收回。”

　　晚间用膳时，姬潮主动前来认错，看在他是受人挑唆，姬珩宽宥。

　　适逢姬珩生辰，难为姬潮想亲自给她做长寿面，面是宫女擀的，汤是御膳房熬的，毒是酒仟试的，端上来也算尽孝了吧。

　　看着他，姬珩难免想起齐潋，有孕之前她只当齐潋有隐疾，后来怀疑齐潋是喜欢在入睡之后，如今更是怀疑她有隐疾。

　　两人相处长达六年，她竟然能无动于衷。

　　等她回来，自己定是要扇她两巴掌，一巴掌扇在左脸，另一巴掌也扇左脸。

　　不知日后能不能从曲直口中问出她的去向……

　　“母后，母后——”

　　姬珩回神，姬潮正歪着头看她。

　　“可以吃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姬珩接过筷子，夹起寥寥几根面条，正要送到嘴里就听姬潮问道。

　　“母后，父皇真的不会回来了吗？我想他了。”

　　姬珩沉默，重新夹起满满一筷子的面，屏牢了将要宣之于口的眷恋。

　　不过数息，姬珩腹痛难忍，口吐鲜血，倒地前她伸手扯翻了身旁的姬潮。

　　姬潮四脚朝天逃脱不能，大呼救命。

　　酒仟这才发觉异常，上前检测一番是中毒症状，她一手掐住姬潮的脖子把人拎起来，一手在他身上翻找解药。

　　门外响起一男子声音，“我劝你少费功夫，此毒无色无味，无解更无价，是我特地给夫人带来的见面礼。”

　　“仔细说起来，我们还没有见过面，不过一夜夫妻百日恩，想必夫人也印象深刻。”

　　姬珩强撑着意识看去，男子身边的姬鸿一脸平静。

　　亲生父亲，陌生男子，以及自己十月怀胎诞下的儿子……

　　可笑之极！

　　姬珩越是归咎，越是悔不当初，身体却不再蜷缩，彻底舒展开来，只有她自己知晓针扎般的刺痛传遍四肢百骸，已然痛到极致，麻木到忘形……

　　‘基因型AGTC-H5E8C9Y6D1死亡，未检测到攻击对象，陪伴机器人哈尔75284自动进入休眠模式，倒计时10秒钟，10，9，8…’

　　这次休眠以后自己再也无法重启，酒仟瞬移到男人面前，手里还拎着破布娃娃一般的姬潮，眨眼之间她又掰断男子的脖颈。

　　脑中的红色警告快速闪烁：‘检测到陪伴机器人哈尔75284非正当防卫杀戮行为！’

　　酒仟的虎口和姬鸿咽喉的距离微乎其微——

　　警告语静止，大写加粗：‘强制格式化完成！’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