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禅

作者:吴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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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长


      “妞妞,我们家不富裕,生活中一定要节约啊,读书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一定要好好学习记住了吗?”
      “妈妈,那我现在努力学习,以后读了大学就可以挣很多钱,想买啥买啥是吗?”
      “嗯。”
      与每一个初来乍到的我们一样,书禅也是从父母的口中开始认识自己并窥知生活的游戏规则的。
      在书禅目前时长为十五周年的记忆里,妈妈总是这样苦口婆心,于是乎,书禅从小便树立了好好学习发家致富的远大理想,成了富婆之后,过上从心所欲的生活。
      要富到什么程度呢?她自己心里也没有具体的标准,大概是能买一个大房子,最好是两三层带楼梯的那种,来代替现在那三套很小的老房子;又或是能有很多的零花钱,这样每次逛超市不用再被要求只能买仅仅一件自己喜欢的小零食,也不用在看电视时守着那些无聊的免费频道打发时间……
      天道酬勤,书禅从小就活成了公认的“别人家的孩子”,在刚刚结束的二零一六年祝州市中考中,以全校第二的成绩考进了蜀中省祝州二中,那是祝州这座小城万千学生的梦中情校。
      于书禅而言,她的致富大计正按计划稳步实现。从小到大顺风顺水的她,习惯了身边人的羡慕和掌声,以为自己强大到能掌舵好生活这艘小船,不使它颠簸摇荡。
      史密斯船长未曾预料过泰坦尼克号会沉没,而书禅也不曾想过,她的小船会囿于命运的暗礁潜流驶向何方,她更不会预见,关无念是她必经之路上那一座最大的冰山。
      书禅的“禅”字来源于禅语“清池皓月照禅心”。书禅的妈妈虽不信奉佛教,但极其欣赏佛教的慈悲为怀和云水禅心,她把此字送给女儿作为名字,希望女儿内心清净明了。
      她的爸爸在国企当工程师,是典型的理工男,书禅成功遗传了爸爸在理科方面的聪慧过人,这是书禅认为自己身上最宝贵的天赋。
      工程师爸爸非常注重教育,从幼儿园起就给书禅报了一位美国白人大哥的英语口语班,还买了很多英语书和英语磁带让书禅跟着学,并且让爷爷每天放学就教书禅练一篇字——爷爷的字写得可好了,这些习惯一直坚持到小学毕业。
      书禅小学的时候迷恋迈克尔·杰克逊,由此对舞蹈有了很大的兴趣。她最开始学jazz,不过后来发现自己更喜欢更适合跳hip-hop,尤其是old school,便在嘻哈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所以现在,书禅如父母所愿成为了一个满身才华的优秀的小女孩。
      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家教熏陶下,书禅从小到大唯一专注的事就是学习,她从来没太在意过自己的外貌。
      她生得很美,身量纤细羸弱,四肢脖颈修美,皮肤白皙细腻,手指上微微凸出的蓝色血管清晰可见,惹人怜爱。她的鹅蛋脸只有巴掌大,却镶嵌下了一双实在清澈大气的杏仁眼,恰巧与眼上那对浓密的弯月眉交相辉映,再有长长的睫毛和微凸的卧蚕作点缀。她的黑发自带些许卷曲,鼻梁和嘴唇精致小巧,双颊略有红晕,皓齿洁白整齐。她生得很美,却不爱打扮,青春期的她满脸痘痘,厚重的黑框眼镜完全遮挡住了她双眼的灵气,倒显得泯然众人了,再加上朴实无华的高马尾以及高中生标配的校服和帆布鞋,十分的学生气。
      她生得很美,却不外露,不自知。
      八月中旬,虽早已立秋,末伏夏尽,但祝州仍是一副盛夏作派,骄阳似火,酷暑难耐。
      书禅家住的古桥路路边站着两排高大挺拔的法国梧桐,它们手牵着手,恣意生长,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梧桐叶,明晃晃地在沥青路上烤出一个个金黄的小孔成像,太阳以此亲吻祝州的土地。
      祝州热得炽烈,冷得透彻,岁岁年年如此。
      随着里约奥运会的落幕,耀眼的中国运动员在逆风中夺得一个个桂冠,也给书禅的心装好了行囊,她相信披星戴月的必须功成名就,这比她为开学收拾的一大堆行李还要重要。
      书禅记得小时候爸爸带她去沪市玩,那里摩天大厦,灯光旖旎,往来经商的船只车辆络绎不绝,比她一直生活的祝州颇多了几分贵气与神秘。
      爸爸告诉她沪市是内地最繁华的城市,又带她去参观了骄通大学,她那时便认定骄大就是她将来要考的学校,以后毕业了也想留在沪市工作。
      她想去骄大医学院。她从小就想成为白衣天使,刀尖起舞,悬壶济世,能凭自己的学识和能力帮别人减轻病痛,是她最想做的事情。
      在祝州二中,按照往年的数据,全年级三千人的前二十名左右才有机会进骄大,可谓千军万马挤蜘蛛丝。
      可书禅想,既然总有人会考上骄大,为什么不能是自己呢?她很享受来自未来的挑战带来的这种不确定性和刺激感。
      令书禅更开心的是,她的发小兼邻居顾孑予即将成为她的学姐。书禅家住孑予家楼上,书禅和孑予从小就形影不离,一起玩游戏一起洗澡一起睡觉,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
      孑予也是美人坯子,肤白胜雪,她不是混血,但她的瞳孔天生是灰蓝色的,丰神绰约,浓眉大眼,更有羡煞众人的欧式大双。
      孑予比书禅早出生半年,但上学上得很早,比书禅早一年开始读书,去年考进了二中。
      亭台,书画,红墙;绿茵,流水,长廊。是谓二中。作为祝州金字塔顶端的高中,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气宇轩昂。
      二中依山而建,坐落在祝州的错岩山半山腰上,地势起伏很大,高一高二校区在较低处,整个学校铺满大理石,见不到一处水泥地。
      连成一排的三幢通体呈砖红色的教学楼,每幢教学楼响亮的大名用金黄俊逸的隶书明示在了墙体上——育才、贤才、成才,每一幢楼都有六层高,神圣庄严,稳如泰山。楼道的墙壁上挂满了二中杰出校友的肖像,以及刻有诗词歌赋、名胜古迹的牌匾。
      贤才楼作为学校图书馆,连通其余两幢楼,汗牛充栋,应有尽有,蔚为大观,空气中弥漫着年代久远的藏书泛黄的气味,浸润读书人的心和肺。
      “太白大酒楼”隔操场与育才楼相望,此非通常意义所指的酒楼,而是二中学生享用美食的食堂。
      食堂一共有三层,一楼主要是家常菜,成百上千种菜品,让顾客眼花缭乱;二楼是偏西餐风格的,小资情调,成为二中一大特色;三楼主要卖小火锅,只在中午和晚上营业,特别适合时间充裕的某天三五好友来聚聚餐,庆祝一下最近令人愉悦的大小事。
      小巧古典的子曰亭翼然临于成才楼旁的大广场中央,在夏季,子曰亭是二中最凉爽的去处。
      围绕此亭,布有低矮的假山和潺潺的溪流,低洼处流水汇集,形成一个小水塘,清澈见底,有一群叫不出名字的小鱼儿游来游去。
      整个广场被绿环绕,假山周围的草木经过精心栽培修剪,柔软茂密的草坪被石子铺成的小道随意划分开来,道路边上间隔十几米设有一张长椅,供雅者静坐清赏。
      更高处,左右各两栋半圆柱形尖顶楼房俩俩相望,白墙边缘用橙色点缀,栏杆被刷成清一色的天蓝,活脱脱的几栋□□式小洋房。
      这是学生宿舍,左边是女寝“傲梅苑”、“幽兰苑”;右边是男寝,名叫“苍竹居”、“青柏居”。
      二中绝大部分学生都住在学校的宿舍,周六晚上放假,放假回家休息一天,周日晚返校,周而复始。这四栋小洋房是他们第二个家。
      在二中,莘莘学子孜孜不倦,敏而好学,三年如一日。高一的教室都在育才楼,全年级一共有五十个班,书禅被分在了十六班,教室在五楼。
      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可以俯瞰整个操场,远眺时亦可将远山的轮廓尽收眼底。
      进入高中生活,书禅流连于集合与函数的点线之差、再别康桥时的榆荫一潭、重力加速度的惊险刺激、创造蛋白质的脱水缩合……
      尽管很多知识对于大部分同学来说难以学懂,顾孑予就是学不好理化生才去读了文科,但书禅求知若渴,如鱼得水。
      在二中遇见的人更是惊艳。
      若论奇人,书禅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吴云浪当得头筹。他其貌不扬,个子不高,但满腹经纶,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并且打破了老师在学生心中的传统形象。
      他的心态非常年轻,他喜欢大家叫他“浪浪老师”而非古板地喊一声“吴老师”,他平日里也喜欢和同学们谈心、一起打篮球踢足球。
      他的语文课总是浪漫且丰富的,每逢上课他必旁征博引,谈天说地。
      九月一天傍晚,吴老师晚自习前在操场打篮球手受伤了,左手手背上破了很大一块皮,鲜血淋漓。暂时用纸止住了血,还未来得及下细处理就赶来了教学楼。书禅那时刚好在办公室等吴老师,想向吴老师请教关于阅读课上读到的一篇纳兰词的问题。
      吴老师穿着球服,满头大汗,身上热气腾腾,一进办公室,书禅便看见吴老师手上的伤,焦急上前询问,得知是他打篮球受伤后,书禅立马跑回教室拿来了顾孑予开学前给她赛书包里的创可贴,又回到办公室给到吴老师时,吴老师正用碘酒给伤口消毒。
      书禅把创可贴双手递给吴老师,“浪浪老师,您贴个创可贴吧。”吴老师亦双手接过,感动得眼里有泪,连忙微笑点头道:“谢谢禅禅、谢谢禅禅,你刚刚来找我什么事?”
      书禅直言不讳:“我想请教一下您,我前几天读到纳兰性德一首写他妻子的词,有一句‘十八年来堕世间’,跟李商隐写的《曼倩辞》的第一句一模一样,这算不算抄袭呢?”
      吴老师听罢拍腿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手上的伤完全没有了疼痛,“禅禅给大词人扣了个这么重的帽子呀,用典也判成了抄袭,你读纳兰词读多了会发现,纳兰有非常多的词都是引用了前人的诗句,况且李商隐也是个用典狂魔,人人耳熟能详的《锦瑟》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书禅答,“同样是用典,我总感觉李商隐能把典故融合得恰到好处,有一种独特的含蓄美,但是纳兰写的词仿写的痕迹太重了。”
      吴老师看着书禅,耐心解释,“他们两人虽然都爱用典,但风格确实不尽相同,启功先生不是有一句话说,‘唐以前的诗是长出来的,唐诗是嚷出来的,宋诗是想出来的,宋以后诗是仿出来的’,但就像纳兰在《少年游》里面写的‘称意即相宜’一样,百年之后我们这样的读者,每个人都是是一千个哈姆雷特中的一员,我们喜欢自己读来称意的诗词即可,不是吗?”
      书禅顿悟,感谢吴老师开导后,深深向他鞠了一躬。
      吴老师甚觉孺子可教。
      一次周记中,书禅写了她读《我奋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的感受。
      “常听人言,一个人奋斗多年的终点,也可能仅仅是别人的起点,我最初不以为然,直到读了本文,才知道这样的不公的确存在。读书实苦,并非捷径。哪怕如此,读书之于贫民仍是唯一的路,别无他选,适者生存。可古往今来不乏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之奇人,我仍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天若将降大任于我,必先苦我心志,劳我筋骨,奋斗过的人生才算精彩。且向来富贵荣华令人懈怠,含着金钥匙出生之人,未必能守得住今日的荣华富贵。命运写在掌纹上,掌纹握在手心里,十年后的我,可以和任何我想一起的人坐在一起喝咖啡。”这是书禅最满意的一段。
      不如说,这是书禅自我打气的内心独白。
      同学们每一周的周记吴老师都会收上去读,并给他们写评语。书禅每周最期待的时刻就是周记本发下来后,立马翻看吴老师给自己写了什么评语。
      书禅激动地翻开周记本,果然多了几抹红色。这段文字被吴老师标记了出来,旁边画了一颗爱心。
      在周记结尾处,吴老师用潇洒的行书写下了温柔的留言:“生是一次偶然,我们无法选择的太多,有人出生就在罗马,但有人可以风雨兼程赶去罗马。生活实苦,但请书禅足够相信,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瞄准月亮吧,就算没有射中,也会落在星辰之间!”
      她要风雨兼程赶去罗马。
      同学中当然也有很多让书禅印象深刻的,比如又高又帅皮肤黝黑的体育生阳以安,他是班上的体育委员,从小打篮球,肤色比其他人黑几个度,所以被同学们称为“阿黑”,他性格阳光开朗,也不介意大伙这样叫他,反而很享受。
      阳以安属于每个班上总有的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中的一员,经常因为不认真听讲被老师罚站,他虽然成绩很差,常年班上倒数,但毫不影响打篮球时的英姿飒爽把他推向大众情人的宝座。
      开学还不到一个月,以安已经收到了来自班内和班外一共不下五个女生的情书,但无一例外,都被他婉拒了。
      阳以安在祝州的高中生圈里是出了名的大帅哥,□□空间随便发张自拍就有好几百点赞,他拍照是真的没有技巧,雅俗共赏的硬帅。
      由于常年打篮球练出了明显的肱二头肌,标准的三七比例,他的脸型窄长,轻松驾驭学生版寸头,浓眉大眼,眉骨和鼻梁的高度明显比蜀中人平均水平高,且高得恰到好处,侧颜像雕塑出来的一样流畅,加上眼窝异常深邃,自带棕灰色的眼线,还有极具混血感的厚唇,书禅一直觉得他长得很像中非混血。
      阳以安很正视自己学习不好这个问题,他不是那种直接摆烂的混子。随着书禅在开学后的几次测试中频频得满分,并在英语课上能用无比流利地道的口语与英语老师Nora对答如流,以安便认定书禅就是他要抱的“大腿”。
      他开始经常在课间来找书禅教他做题,还让书禅督促他每天背英语单词、练楷书。他从来不敢直接去问老师问题,他知道老师准会批评他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会。
      每次书禅给阳以安讲题时,以安都喜欢目不转睛地盯着书禅看,书禅发现有时自己讲了大半道题了他都没眨过眼,她很疑惑他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同时更惊讶于他能坚持不眨眼的功夫了得。
      他的眼睛深邃有神,眼带笑意,书禅想,曹公写贾宝玉美貌时所用的“目若秋波”,大抵如此。
      书禅的同桌唐久是一个话很少不苟言笑的男生,高高瘦瘦的,希腊直鼻。
      他偏科严重,英语和语文总是游走在及格线边缘,字也写得不敢恭维,经常被吴老师点名要求练字,但他的理科成绩能跟书禅一较高下,他俩经常一起讨论很费解的难题,或者一起去和老师讨论问题。
      唐久是书禅心目中最好的学习搭子,学习上很多玄妙的只能意会的内容,书禅感觉他们俩之间能用旁人听不懂的语言言传出来,实现真正的沟通零障碍。
      但凡理科有难度的题,全班永远只有几个固定的同学能解出来,其中一定包括书禅和唐久。每每老师叫做对的同学举手,书禅都是唯一举手的女学霸。
      再有一位独特的女同学,也是书禅的舍友,书禅在军训时便注意到了她。因为她的长相实在太有特点,令人过目不忘——梨型身材,额头异常突出,发际线高,眼睛只有瓜子大小,眉毛短粗且生硬,鼻梁凹陷,鼻头宽大,嘴唇呈罕见的梯形,她经常张嘴呼吸,露出两颗张扬的门牙。
      她叫皇甫虞,第一天住宿舍时,她热情地过来与书禅打招呼并介绍自己,主动送了书禅一盒小饼干当做见面礼,初见时,书禅虽为小虞的容貌大受震撼,但发自内心地很喜欢小虞,书禅感觉得到她是一个很温暖的女孩,并且她俩都觉得对方的姓氏很特别,书禅和皇甫虞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好朋友。
      在食堂吃饭时,书禅旁边坐的除了皇甫虞,另一边往往是班上一个名叫林子灏的文艺男生,他会弹吉他,和书禅一样都喜欢MJ,所以每次吃饭皇甫虞都会沉默地在旁边听书禅和子灏大谈特谈,皇甫虞却插不上一点话。
      林子灏的长相属于可爱型的,和唐久差不多的高高瘦瘦,锅盖刘海衬得整个人十分憨厚。
      林子灏和唐久也是周末放假线上开黑的战友,正因为沉迷于游戏和音乐,子灏学习只比阳以安好那么一点点,同样也是老师眼中的问题学生。
      林子灏有一个特别令人反感的习惯——喜欢炫富,关键是他也不是真的富。在祝州,真正有钱人家的孩子都会去私立的隍俍高级中学。
      林子灏说自己的爸爸是做黄金生意的,分分钟几十万上下。他还喜欢刻意着重展示自己的“奢侈品”,他如果哪天穿了一双耐克的球鞋,他坐在座位上时会特别做作地抖腿,他的阿迪手机壳也是他经常在别人面前炫耀的时尚单品。
      林子灏偶尔会跟书禅和皇甫虞提起,他认识一个在隍俍读书的公子哥,父亲是大老板,身价上千万,那个公子哥是他小学就一起玩的好友,以此来体现自己的圈子有多么高级。
      这些都被书禅自动屏蔽了,在鸡毛蒜皮的人际关系和同学那些让人想吐槽的点上,书禅从来就十分大条,她只专注于自己的学业。
      第一次月考,书禅取得了班级第一,年级第二的佳绩,她的数学、物理和生物都是满分。正常发挥而已。
      她在二中已是大名鼎鼎。教室门口时而有其他班的学生来找她,请教她考满分的秘笈,也有的杵在窗户上看她,只是想看看学霸是什么样子的。
      一次她去隔壁十七班找初中同学借书,坐在门口的同学问她是谁,她报了自己的班级名字,那个女生居然激动万分,惊讶地深吸一口气,眼睛瞪得像铜铃,双手作抱拳礼,大喊“书禅?久仰大名!”然后推搡旁边的同学,告诉他们书禅来了,瞬间他们那一片的同学都看向书禅,如出一辙的激动。
      吴老师根据这次成绩调整了同学们的座位。他让这次考全班最后一名的杨见倾和唐久换了位置,坐书禅的旁边,并把倒数第二的赖狄调到了书禅座位的后面,方便书禅在学习上多多帮助一下这两个男同学。书禅舍不得久久。
      一只南美洲的蝴蝶扇动翅膀,看似微不足道的事,结果可能引发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而一场剧烈的龙卷风带来的灾害远不止于摧毁城池土地,而是在这之后,人们需要花很长的时间和精力去修复残骸,终究也不能完好如初。
      那两个男生都是比较矮胖的类型,他们两个之前跟书禅没有过交集,书禅只是听说过杨见倾的家庭条件不是很好,父母离婚。
      不过这跟书禅无关,书禅正想着之后可以他俩跟阿黑三个人一起在她这里抽背英语单词,事半功倍,谁知他们刚把东西搬过来的第一节下课,便开始作妖了。
      杨见倾直接边摇头边捂着眼睛,故作痛苦状大声吆喝道:“啊~丑女!为什么要把我安排在丑女旁边,啊~真的好丑啊,满脸的痘痘,还是个四眼妹!啊,好丑……”他一直重复形容着,直到上课铃响,他才收敛,以一句云淡风轻的“我晓得你是个四眼妹”的嘲讽结束。
      书禅懵然。
      接下来的这节课,书禅不知道上的是哪个科目,完全听不进去老师讲课。
      从小到大,她的外貌从来没有这样直接被当作别人的谈资过。他的言行像一把刀插在书禅的心上。她感到头晕胸闷,泪水在眼里打转,很不舒服。
      可以这样吗?当众甚至当面议论别人的外貌竟然不是被他家长禁止的行为吗?真的有人说话完全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吗?说了这些话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吗?他以别人的痛苦为乐吗?我真的丑吗?不是有很多人夸过我很可爱很漂亮吗?我自己照镜子时不也没觉得很丑吗?初中的时候不是还有男生给我写过情书吗?我的外貌真的让他那么感到不适吗?我就那么差吗?他还会一直这样羞辱我吗?我现在很难受,我不想和他做同桌,我要告诉浪浪老师吗?告诉的话,浪浪老师肯定会去批评他,他会更讨厌我吗?那我还是跟小虞诉一下苦吧,但这件事不是很丢人吗?那算了吗?那算了吧。
      “原来,我很丑。”她这样想了。
      之后的半个月,书禅接二连三地遭受了更多不堪入耳的侮辱。
      一次,坐在书禅后面的赖狄拍了拍书禅的肩,书禅向后扭过头去,不料赖狄一脸坏笑地对着书禅喊了一声“丑女”,书禅与他对视之时恰逢他话音刚落,这个过程像是被他精心编排好的一出大戏。一旁的杨见倾见状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尖锐刺耳,轻浮地袒露出上牙床,一口龅牙好似能轻易戳爆气球,浑浊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一只因成功偷窃残渣剩饭而狂喜的老鼠。
      某天吴老师告诉大家下周一升旗仪式要穿校服,学校要迎接教育局的一次检查。书禅小声自言自语了一声,“啊,好可惜啊,我那天本来打算穿那件天蓝色连衣裙的。”这被旁边的杨见倾听见了,他又找到了嘲讽书禅的由头,他说:“哪里可惜了?你长这么(程度副词格外重音)丑,当然还是穿校服好看些咯,穿裙子得丑成什么样啊。”书禅实在忍无可忍,反问他:“你总是说别人丑,你是觉得你自己很帅吗?”他轻蔑且自负地回答:“我不帅,但是没你丑。”书禅无语。
      他和赖狄平常的谈话内容也是令人倒尽胃口。他们在炫耀自己初中的时候有多么多的女生追求,赖狄故意问书禅有没有男生喜欢过,书禅如实回答,有那么几个。谁知又羊入虎口一回,杨见倾一脸嫌弃,眉毛鼻子要挤成一坨去了,问书禅“会有人看上你(宾语重音)啊?”赖狄补刀:“我宁愿当和尚也不会要她这种的。”
      就像这样,书禅度日如年。
      天可怜见,杨见倾和赖狄在换座位的两周后由于在寝室和其他班上的几个混混抽烟,还有合伙偷学校小卖部的东西被勒令转学了。
      这些事书禅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她心上的伤口始终没有痊愈,反反复复无声地溃烂、结痂、隐隐作痛。心绪不宁,使得她脸上的痘痘也反复发炎,一直不消。她不似从前明媚了。
      原来,生而为人不能不慷慨笑纳的,何止是贫富、地域、天赋的参差不齐,就连让灵魂得以栖息的皮囊,本承载了那么繁华的使命,也会被所有人擅自分类和挑选,明目张胆、堂而皇之。
      书禅开始经常照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她也开始挑自己的刺,觉得自己不漂亮,五百多度的镜片显得自己双眼无神,脸上还有很多痘印,山根不够挺,颧骨还有些高。
      她多想摘掉眼镜,化个美美的妆,再好好捯饬一下发型,如果打扮得光鲜亮丽,自己该会多么自信啊。
      可是她不能,高中生有太多没有资格做的事情,明文禁止或约定俗成。
      在这个行为和思想都披枷戴锁的年龄,许多再本能不过的念头都显得那么的不切实际,甚至罪恶滔天。
      她胡思乱想,那些漂亮的女生都被喊作“仙女”,所以是不是,其他不漂亮的女生都是凡人,天生低人一等,不配被别人喜欢,不配享受世间种种?
      甚至是,她们亏欠了旁人美貌,所以理应被嘲笑,被斥责,而她们随之而来的巨大的悲伤也不必有人在意?
      她怀疑,是不是自己从前遭遇的所有不幸都是因为自己不漂亮,如果自己漂亮一点可爱一点,会不会过得更顺利一些?
      她开始在意身边同学的眼光,总觉得他们看自己时都带着审视和不悦。
      她想独自躲在自己家的卧室里,再也不出门,除了爸爸妈妈谁也不见,就这样老死在里面。因为只有爸爸妈妈对自己的爱完全与自己的长相无关。
      她明白了,这世道,没人会过滤卡西莫多的脸去爱他的金玉其中。在这个看脸的时代,长得丑的人像下水道里的老鼠,灰蒙蒙是常态。
      哦,不对,应该说长得丑的女生。
      这段时间,书禅总是闷闷不乐,沉默寡言。就连每周回家吃爷爷奶奶做的饭也不能让她高兴起来,从前书禅一直以为爷爷奶奶的做的饭好吃到包治百病。
      这天下午上完课,皇甫虞叫书禅去食堂吃饭,书禅心情不好,再加上刚刚老师讲了一道力学的题,她还没有把受力分析的思路理清,完全没有吃饭的欲望,给皇甫虞说没胃口不去了。
      皇甫虞自己走后,阳以安拿着一篇自己最新练的字坐到书禅旁边的位置上来——书禅的同桌现在换成了一个文静的女同学范喆,书禅和她相处得很舒服。但他却没有立马把字拿给书禅看,而是凑近低声问她:“禅禅怎么不去吃饭啊?”
      书禅不想回答,或者说是忘了回答,从以安手中接过那一页练字的纸。虽说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那道物理题,最后两步的数据她始终没有算对,但她本着一直以来对书法的崇敬,很快把思绪的频道调了过来。
      她端详琢磨了一分钟,觉得阿黑有进步但不大,虽说横平竖直不像最开始时那样东倒西歪了,明显是花了点功夫练习过,但像字的大小、间架结构这些方面还是一团糟。
      她正思忖着怎么评价,阳以安突然讲:“禅禅,要不要一起先去把晚饭吃了,不然晚上会饿。”书禅才意识到阿黑也没吃晚饭,便叫他先去吃饭,回来再说,她自己今天真的不想吃。
      阳以安起身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他今早上在食堂买的蛋糕,掰成两半,把比较大的一半给了书禅。书禅难以拒绝他的好意。
      阳以安继续坐在书禅旁边的位置,书禅一边啃蛋糕,一边给他讲哪些字有进步,哪些笔画还需要多练。
      她发现以安还是习惯性地,一会儿看字,一会儿盯着她看,她联想到最近的糟心事,没忍住,一脸疑惑地问阳以安:“你看我干嘛,我哪里好看了吗?”
      阳以安感到无厘头,说:“说明我在认真听你讲啊。”
      可这不是书禅此时此刻的重点,她感觉自己似乎又遭到了别人的凝视,而若这凝视来自自己的好朋友阿黑,并且时常发生,她无论如何会非常难过的。这样的想法使她眉头微蹙。
      她又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又不好看,你干嘛老看着我?”说罢便不再和阳以安对视,扭头看向桌面。
      阳以安觉得书禅今天一反常态,书禅的话与其说是质问,倒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他却也认真回答了:“谁说你不好看了?禅禅这么好看啊。”
      出乎书禅意料的回答,她再次转过头来,目光与阿黑交汇,还是那双熟悉的眼睛,她感觉很久没有像此刻这样感知过身边的人和事了。
      阳以安见书禅好似愣住了没有接他的话,连忙目光下移,咳了两声,结巴地打破沉默:“那……那个,你刚刚说我写字,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改的呀?”
      书禅圈了一些歪瓜裂枣得比较突出的字,让他再多临摹一下颜体。
      那夜,傲梅苑早已熄灯,书禅在自己的小床上辗转反侧。偌大的二中被黑夜紧紧包裹,花草树木把自己打了烊,苍穹凭借一轮半瘦的弯月含笑,轻柔的笑语随着纯白的光倾泻下来,打在大理石的睡颜上,也透过傲梅苑的窗落在了书禅的床头。
      她完全散开的长发在月光的梳理下更显得柔软、纤尘不染。于独醒之人而言,今夜何其寂静,又何其喧嚣。
      黑夜给了她黑色的眼睛,她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她一直在想今天白天阿黑对她说的话。他那样一位明艳的大帅哥,上一周隔壁班一个书禅的初中同学还来问书禅要阳以安的联系方式,他身边追他的漂亮女生多得是,他竟夸她漂亮。而她,刚好是那样一个正因为容貌自卑得精疲力尽的女孩。
      可是,明明与阿黑对视那一瞬间,她心里相信阿黑没有说谎,阿黑怎么会骗她呢?即便阿黑会说谎,那双深邃的眼睛不会。
      善良的女孩都是三月里的花开,许是各花入各眼,总有目光愿意驻足在她身上。
      这些天,她似乎在不喜欢自己的人那里丢掉了快乐,又在喜欢自己的人这里忘记了快乐。
      书禅忆起《简爱》里她印象最深的一段话——“你以为,因为我贫穷、低微、矮小、不美,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我现在与你说话,是我的精神与你的精神说话,就像两个都经历了坟墓,我们站在上帝脚跟前,是平等的,因为我们是平等的!”
      是啊,她一直以来信仰的人人生而平等,一直以来汲汲于经营的自己的灵魂,溃于品行低劣之人的三言两语,岂不是太可笑了?
      并且,作为无可挑剔的学霸,旁人的羡慕和仰望她从来理所当然地唾手可得,这与仅凭低成本的漂亮所吸引的赞美相较而言,更有力量,更能滋养她得多。
      于是她恍然。
      可她不想恨那些攻击自己的人,她从未恨过。她会在数不清的日夜里渐渐把那些人和事遗忘。
      或许确如他们所说,她的外貌并不完美,不是那种在懵懂的年龄能够吸引众人目光的类型,但她明白,此时绝非她用力去花枝招展的时期,她得等。
      想到这里,书禅如释重负,那混沌的囹圄再也困不住她的心情。
      她又一次翻了个身,这是她今夜头一回注意到枕边洒落了几缕月光,久违地肆意惊喜。她抬头循着月光的来处望去,漆黑的夜晚被窗棂瓜分,窗外清风明月,美不胜收。
      总有目光愿意驻足在她身上。谢谢你啊阿黑。
      顾孑予自从升上高二,偶尔郁闷,经常偶尔。她从小数学不好,开始学物理后数学物理不好,接着是数理化不好,最后变成数理化生都不好。
      她本以为选了文科过后噩梦就结束了,还曾庆幸文科数学不考让她烧脑的二面角,谁知一切都不像预想的那么顺利。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文科的数学还是比蜀道难。哪怕砍掉了理化生,她只对付一门数学,仍是捉襟见肘。
      更可怕的是,上了高二,同学们如同没有灵魂的僵尸般拼了命地埋头苦读,她感到没有朋友。
      她再不找书禅诉苦,只怕真的会得抑郁症。她俩虽在同一个学校,但很少碰面,两个多月以来只在食堂遇见过两次。
      这周六下午上完第四节课放学后,孑予飞速收拾好书包,不带喘气地从成才楼二楼飞奔到育才楼五楼,在书禅的教室门外等她。
      书禅一出教室便看见了她的好闺蜜,着实惊喜。她轻快地跑向孑予,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嘿!”
      老朋友的每一次见面都是久别重逢。从上公交车到下车,孑予一个人不间断地讲了半个小时的话,就像大半年没有说过话了那样。
      孑予一再极言高二去了文科班过后身边同学之淡漠,这学期过半,她跟她同桌就没说过几次话,而为数不多的交流也是小组收作业的时候再官方不过地问对方“作业要交吗”,并且班上的同学她能把姓名和脸对上号的也就个位数。
      大家都是带着极强的目的性,在蜀中这个高考竞争激烈程度为地狱级别的省份,“多考一分,干掉千人”,生存在这种模式下的高中生,想要升华,必得舍去浮华。
      每个人都被堆积成山的作业的试卷掩埋得严严实实,所有的脑容量都必须用来收纳必考知识点,所谓的交朋友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奢侈品。
      高中生必将为了十八岁那年的那场华丽但又残酷的成人礼褪去稚气、全副武装,每一个人,血淋淋地疲于奔命,却在所不惜。若非如此枉少年。
      这些孑予和书禅全然明白,孑予从来不需要书禅开导她什么,她只需要现在书禅在她身边,听她倾诉足矣。
      然而35路公交车会抵达古桥北段站,两个老友会各回各家继续背书刷题,这治愈的陪伴会转瞬即逝。人的确是活在某些瞬间的。
      回到家,书禅边吃晚饭边想着心事,孑予的境遇无疑是在重重地提醒书禅高中的沉重,书禅联想到自己这段时间的那些心事,顿感大可不必。
      人也无法同时伤害自己和忏悔伤害自己。
      她不禁联想起一个插曲。昨天中午,大家都在食堂吃饭,书禅饭量很小总是很快吃完,她一边坐在餐桌旁复习上午的英语笔记一边等皇甫虞。
      坐在斜对面的杨苗——十六班班长,偶然发现皇甫虞吃饭时好似眼睛一直没睁开,杨苗观察了一会,没想那么多,直接问皇甫虞:“小虞,你为啥要闭着眼睛吃饭啊?”
      瞬间惹得林子灏还有坐在周围的几个同学笑得前仰后合,皇甫虞更是无语,但书禅没有反应过来大家在笑什么。
      皇甫虞很不开心地低头沉默了半分钟,可她看见杨苗一直用疑惑的眼神盯着她等一个答案,才出于礼貌地对杨苗挤出几个字来:“告诉你我是睁开的。”随后继续低头吃饭,没有说话。
      书禅这才懂,但却笑不出来。小虞和书禅离开时旁边的同学依旧在哈哈大笑,没有停下来。
      虽是杨苗无心之间说的话,但她的话和周围同学听到后的反应对皇甫虞来说又何尝不是打击。
      很多外界的信息无法避免,无论小虞,无论书禅自己,若是太过在意旁人如何评价自己,特别是关于外貌这与生俱来的特质,痛苦会铺天盖地而来,消耗的却只有自己。
      一场连绵数天的冷雨将书禅的好多心绪都锁在了这个晚秋。
      夜深知雨重,已讶衾枕冷。祝州人不约而同地换上毛衣、棉袄,这大约是被同一方水土滋养的人们无需言传的默契。
      树高万丈,落叶归根。古桥路上铺满了枯黄干脆的梧桐落叶,两三个月前还遮天蔽日的梧桐树如今已裸露无遮,把风情万种都暴露在澄澈的天空之下。
      书禅走在落叶上,一步一声响。十一月的祝州已然深拥了冬的冷冽。
      二中不似往日葱郁,满园的枯叶尽显萧瑟,微风送来阵阵寒意。
      二中的“校霸”(一只久居校园的橘黄色小狸花猫,虎头虎脑,以学生们的宠爱和投喂为生)也大大减少了来教学楼“巡查”、“听课”的频率,整日慵懒地蜷缩在太白大酒楼后门旁边的草丛里。
      保安叔叔在那里给它用大花篮和棉絮铺了一个小窝,它现在每天唯一的运动项目,就是在学生们都快吃完饭后去食堂一楼逛一圈,寻找可以蹭的饭菜。
      这是大多生物都不适宜生存的温度。高中生与其他物种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身处寒冬,依旧热血难凉。
      本是最平常的一节电脑课,高一十六班却时事新闻频出。
      今天雾太大,学校取消了课间操,刚好接下来一节课是电脑课,同学们都提前往成才楼六楼的微机教室出发,盘算着可以多上一会儿网。
      可就在此时半个班的同学都开始起哄,原来是教室门口来了一位打扮得非常时尚惹眼的女生,像是在等谁出来一般。
      大家伙议论纷纷,不出半分钟,这个女孩的名字和身份就口口相传到人尽皆知的程度了。她叫胡玉晗,是阳以安的女朋友。
      胡玉晗是高一27班的学生,是校健美操队的体育生,个子高比例好,那气质一看就是练体操的,一副清冷的御姐相再加上成熟的反季节穿搭,有一种不顾校规校纪死活的独特感。
      体育生每天晚上第二、三节晚自习都去高三校区的体育馆训练,胡玉晗和阳以安就这样认识了。
      最近半个月,胡玉晗每天晚上训练完都特意去篮球场等阳以安,然后和他一起下山回宿舍,下山途中有时会撒撒娇,让阳以安给她在学校小卖部买个烤肠或者冰激凌,就这样,胡玉晗如愿把校草收入囊中。
      以安和玉晗谈起恋爱来可谓非常高调。胡玉晗陪着阳以安一起往成才楼走,途中他俩一直在同学们的侧目下手牵手,眼里只有彼此。
      幸亏途中没有遇见老师,否则就该去年级主任办公室报道了。
      到了微机教室外面,胡玉晗还是舍不得走,他们并排站在走廊里对着操场远眺,时而对视,相视而笑,仿佛有说不完的情话。
      阳以安的手温柔地抚摸着玉晗的头,他俩的背影被全班同学尽收眼底,直到打了预备铃,胡玉晗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走,留下以安在原地目送。
      男同学们都在起哄:“幸福哦黑哥……”
      好一对金童玉女啊!书禅心想。
      人活在巨大的信息差里,这句话在同班同学之间一样适用。
      书禅登上□□,想浏览一下这几天在学校错过的消息和说说。书禅现在才看到上周末阳以安发的官宣“女朋友@胡玉晗”,几百个点赞,她大概是全世界最后一个知道的。
      阳以安谈恋爱,书禅觉得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认识这几个月以来,阳以安在书禅面前的言行若说丝毫没有引起书禅的一点点误会,那必然是假的,只是书禅没功夫往那方面细想罢了。
      今天出了这一茬,书禅终于能笃定那纯粹只是自己单方面的误会,倒也释然了许多。她本来还奇怪这几天都不见阳以安来请教问题,下课连个人影都不见,原来是忙着找女朋友去了。
      “其实也对啊,阿黑怎么可能喜欢我呢,根本不可能的事,他们男生应该都喜欢长得漂亮会打扮的这种女生吧,我现在根本没想过捯饬自己和谈恋爱,所以在上高中的时候不可能有男生喜欢我的。”
      书禅觉得自己现在供奉的是考神而不是月老,所以月老可能至今还不认识她。
      可这还不是唯一的情况,班级群里,大家竟然还在争先祝贺另一对新人——十六班第一超哥刘隽和他在别校的女朋友。
      刘隽是练足球的体育生,他跟阳以安不一样,他直接摆烂不想学,他来上学的目标就是拿到毕业证混个文凭,他经常逃课,这学期已经被记了两次处分。
      十六班一共四个体育生,刘隽,阳以安,还有两个练田径的男生,这四位自封十六班的“F4”。
      刘隽的女朋友是祝州远开中学高一的学生,书禅点进他的空间,发现他的官宣说说更劲爆,直接放了两人腿咚的照片。
      书禅看了不由得觉得他女朋友这韧带还没她好,她从小跳舞,劈叉自然是不在话下,只是,不知道自己的童子功什么时候能用得上。
      这些小情侣秀的恩爱,引起众人瞩目和哗然,虽然在书禅看来是不屑的,她一直认为这些都是耽误学习的行为,但此时此刻,即将十六岁的她内心也或多或少被激起了波澜。
      这天最后一节晚自习,书禅的同桌范喆一直没在教室,她还有两科的作业没有写完,却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个人躲在厕所里面,哭得梨花带雨。
      十多岁的年纪,少女的心事如湖水之碧,总是格外盛大。
      她长相普通,成绩普通,是百花里最平凡最不起眼的一朵小花。她一直暗恋阳以安,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知道自己没有能让他喜欢的长处,所以一直把他藏在心底。
      自从范喆和书禅做同桌,她看见阳以安经常来找书禅请教学习上的问题,她好羡慕书禅,她便愈加刻苦学习,想象着自己如果变得和书禅一样优秀了,阳以安或许能走近她。
      这是一个遥远的梦。范喆早饭从不吃需要在食堂坐着吃的稀饭、面条或者水饺等等,通常只买一个面包,她每天早上都第一个到教室,边啃面包边开始学习。
      她刻意地模仿了很多书禅的学习习惯,课间从不和同学聊闲天,也不出去玩,从来都是继续在座位上埋头刷题,或者和同学讨论问题。
      书禅几乎每天都在上晚自习之前就把当天的作业全部写完,三节晚自习几乎全部都在自己加量刷题,有时还会留半节课出来阅读课外的书籍。
      范喆觉得这是很恐怖的速度,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厉害,勤能补拙,每天下了晚自习后她也久久不肯回寝室,直到寝室快要熄灯了,她才结束一整天的废寝忘食。
      书禅特别爱请教老师问题,范喆便会在一旁仔细地边听边记,书禅问的很多问题都是衍生性的超纲的内容,范喆虽然有些听不懂,但她会尽最大力气去理解和记忆。
      很少有人见过凌晨六点半的二中,可范喆见过。她每天亲手开启和熄灭十六班教室的灯,不舍昼夜,只为了让自己变得耀眼一点,她也想成为阳以安眼里的一点光,而努力是她唯一的筹码。
      上体育课时阳以安和一群男生在篮球场打球,旁边围着一群女生在那里加油、喝彩,范喆也好想什么都不做,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可是她还是跟着书禅回教室学习去了。
      她当然有过喘不过气的时候,似乎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比不过那些天赋异禀的骄子,坚持不住的时候她就偷偷转过头去看一眼以安,他永远那么骄阳似火、双瞳剪水,她便永远也不缺坚持下去的理由。
      严密难解的数理化生没有劝退为爱发电的女孩,可胡玉晗的出现,无疑瞬间击溃了范喆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
      一直到快要放学,范喆仍是没有出现,书禅出来找她,走到厕所外隐约听见动静,走进去发现范喆果然在这里。
      她坐在洗手台旁边的地上,身体蜷缩,头发凌乱不堪,眼睛早已哭肿。
      书禅从未见过如此画面,急忙跑向她,使劲想把她扶起来,她却怎样都不愿意站起来,书禅只好坐在她旁边,握住她的手。
      “吉吉,你哪里不舒服吗?你一整节课都待在这儿吗?”书禅问她。
      范喆原本不打算跟任何人讲她喜欢阳以安的事,她认为这是她一个人的事,与其他任何人都无关,但是今天这样的状况,她真的需要倾诉,书禅是她很信任的人,她再也没有力气掩饰。
      “禅禅,他谈恋爱了。”范喆依旧盯着前面的地板,有气无力。
      “什么?”书禅一头雾水,不懂范喆说的是谁,也不理解有人谈恋爱了跟范喆躲在这里伤心能产生什么关联。
      书禅小心翼翼地试探:“谁谈了?你说的是我们班的同学吗?阳以安吗?还是刘隽啊?”书禅提到阳以安的名字时,范喆愁眉紧缩,又两滴泪珠从她的眼眶中落下,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书禅大抵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只是她感到万分惊讶,自己跟范喆当了同桌这么久,竟什么都没有发觉。这是今天第二份“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书禅瞪大双眼看着范喆,拿纸帮她擦眼泪,一时间想不出该给她说什么才好。
      范喆长叹一口气,开始直视书禅惊讶的目光,问书禅:“你说,我今晚在这为了他哭了这么久,他却根本不知道,这样值得吗?”
      书禅不假思索:“当然不值得,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喜欢一个不喜欢我的人!”书禅试图组织一些能安慰范喆的语言,可她发现自己脑子里几乎没有这样的存货。
      书禅更加用力地拉紧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支支吾吾地挤出了一些语句:“吉吉,你实在想哭就哭出来吧,今晚过了就放下吧,是他的损失。”
      范喆没有接话,还是控制不住地抽泣。书禅也没有办法,就这样安静地陪她坐着。
      下课铃声响了,范喆也逐渐平静了许多,接下来她的话直接超出了书禅的“情理之中”,她说:“禅禅你知道吗,阳以安的损失可大了,不光是我,还有杨苗,还有何萌。”
      这仨都是同班的女同学。原来爱慕阳以安的女生比书禅想象的要多得多,书禅之前从来不知道,一心只读圣贤书。而今晚伤心的,又岂止吉吉一人?
      一贯被众星追捧的月亮,会正视其中哪一颗微茫的辰星吗?
      这是书禅头一回碰见身边的人为情所伤,凄凄惨惨戚戚。她从前都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像紫薇和尔康那样,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郎才女貌,海誓山盟。
      当浪漫照进现实,却是十有九悲。
      哪怕亲眼目睹爱而不得的悲伤,书禅大为震撼,可是范喆的那种敢爱敢恨、支离破碎,那么真切,那么纯粹,在书禅眼里俨然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凄美,若是经历过,也是幸运。
      这些感受书禅以前从未有过。
      那天之后,阳以安不像以前那么勤地来找书禅帮助他学习了,他经常在□□空间发和胡玉晗约会的照片,书禅不太关注。
      书禅也再未听范喆提起过阳以安,范喆依旧是那么努力学习,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她大概是释怀了吧。或许她没有。
      祝州的冬天极少下雪,对南方的小城来说,些许遗憾。苍雪是浪漫,是无邪,是沧桑后的明了。
      祝州今年依旧没有任何飘雪的迹象,这不妨碍少年们孤傲地满怀期待。期待冰雪,更确切地说,是在期待与冰雪势均力敌的浪漫。
      这天,学校小卖部旁边的书店做促销活动,全场五折,学生们把书店围得水泄不通。
      皇甫虞拉书禅去凑热闹,书禅太瘦弱了挤不进去,她俩只好等大部队离开,才能混个前排。
      书禅拿了一本《一个人的朝圣》,还有一本《亲爱的生活》。皇甫虞被摆在书摊正中央的《2016新电影》吸引了目光,这是今天最火的爆款,果断拿下,然后在一旁疯狂给书禅硬塞。
      皇甫虞拿起《我不喜欢这世界,我只喜欢你》还有《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像推销员一样给书禅介绍,说这俩是必看的青春文学,让书禅一定要趁打折买来看,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其实书禅知道是皇甫虞自己钱没带够或者不想自己买,想要书禅买下然后借来看。但书禅也不太想直接戳穿皇甫虞,并且《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前段时间被改编成了电影,她当时挺想去看,但忙着做国庆作业没安排上,现在也挺想拜读一下原著,便提议她俩一人买一本,皇甫虞也答应了。
      接下来几天,整个班上有三分之一的同学都在研究今年电影的那本概览书,本年度国内外出的电影一跃成为大家的热门话题。
      连范喆也有一本,她翻阅时,书禅偶尔瞟一眼,偶然看到熟悉的地球球草——莱昂纳多的照片,手捧奥斯卡小金人,书禅猜测肯定是他凭借《荒野猎人》得影帝的新闻吧。
      关于小李子,许多人说,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可书禅眼里,小李哪怕年华渐老,仍是雄姿英发,玉树临风,书禅小时候经常看他的电影来学英语,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在盛世美颜的视觉刺激下,学习效率会异常的高。
      关于小李子,书禅说,世人笑他花期短,他叹世人花无期。
      古往今来仅此一人而已,好一波回忆杀。
      这周周末回家,书禅熬夜到凌晨两点过,把小李子的几部电影二刷了一遍。温故而恋旧,不能用“貌似潘安”来形容小李子,君美甚,潘安何能及君也!
      她重温了她最爱的《篮球日记》,她艳羡吉姆的放荡不羁,他能在年少轻狂时不掺任何虚假地坠入边缘,却也能在跌落地狱后不遗余力重新奔向光明,赤子本色,爱恨都尽兴。
      最不可能错过的《泰坦尼克号》,鸿篇巨制,却不显冗长。
      上一次看泰坦尼克号是在初中,几年以前了,当时她仅本能地欣赏着杰克和肉丝的气质与美貌。
      在看到整艘船彻底沉没后,其中一艘小救生艇的桨手让船上所有人挪到其他船上一起走,他得回去船沉之处搜寻最后的幸存者,他用手电筒照着一具具漂浮的遗骸,仿佛无人生还已经注定,可他依旧声嘶力竭地一遍遍喊到“这里还有人吗”,摆渡之心,未曾动摇,终于救起了只能听凭命运摆布的肉丝和其余仅仅几位幸存者。
      这个情节在当时令书禅泪流满面,人性的光辉远比星辰灿烂。
      这一次,更多的内容触及了她的感官。杰克和肉丝,这两个同频共振的灵魂相互吸引,敢于无视阶级的桎梏,抛全世界于脑后,在面临灾难时亦生死相随,仅相遇短短数天,杰克用爱和生命拯救了肉丝的余生。
      书禅想,世界上七十亿人,乘坐轮船然后刚好碰上冰山的人可谓屈指可数,能拥有杰克肉丝这样旷世纯爱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假若必须坐上同样危险的船才能遇见自己的杰克,她愿意吗?
      女孩子似乎往往在凌晨变得异常感性,此时此刻她坚信,跟可遇不可求的绝美爱情相比,平平无奇地活着仿佛不那么重要了。
      接着,书禅看《罗密欧与朱丽叶》才看到一半,实在难敌困意睡着了。
      梦里,她还在回味罗密欧与朱丽叶在泳池缠绵悱恻的情景,水花四溅,难舍难分,梦里饰演朱丽叶的女主换成了书禅自己,而自己的情郎罗密欧,仿佛还是小李子,只不过那张脸十分模糊,像小李,又像是虚幻的某个人。
      之后几天,书禅读了《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就像青春的暖流从她的全世界路过。
      她太喜欢张嘉佳老师的文字了,她喜欢“我淋过最大的雨,是那一天你在烈日下的不回头”,她喜欢“哀莫大于心不死,乐莫过于死彻底”,她更喜欢“雨水想看爱人一眼,所以奋不顾身落到伞边”……行云流水,细腻深刻。
      原来,她之前对伤痛和感性一无所知。
      皇甫虞这几天课间经常来找书禅聊天,因为她有时上课听不懂,就在偷偷看《我不喜欢这世界,我只喜欢你》,但凡发现这本书里面哪一个片段非常精彩,就会拿来给书禅看。
      书禅虽然觉得有点耽误她刷题,但还是出于礼貌会简单瞟一眼,与之前她见过的范喆的遭际截然相反,书中许多都是恋爱中的甜蜜瞬间。若不是快到期末考试了,书禅也想拿来看一遍。
      喜怒哀乐,动人必深。
      临近期末,作业愈发多,连平日里最逍遥无拘的吴老师也不舍得在上课时给大家放视频了,全部上干货,书禅开始体会到顾孑予口中那种“六亲不认”的氛围了。
      她也想去找孑予,但她知道孑予现在肯定更辛苦。周六晚上回家吃饭,她朝窗口望去,看见孑予正背着看起来就很沉重的大书包进单元门口,跟她一样的灰头土脸。
      她打开□□,发现上一次和孑予聊天还是九月份中秋节互祝了平安。
      她给孑予发了条消息:“期末在即,千头万绪。但最近总控制不住在想,我们都在这逆水行舟的学海中漠视了生活的悲欢离合,可是人的情感真的有所谓对的和错的时间吗?”发完,她马上去卧室学习了。
      自习到晚上十一点过,书禅睡觉前看了看手机,孑予在几分钟前发来了回复:“法无禁止即可为,但人生难得几回搏。期末加油!”
      期末考试,书禅一如既往,稳坐全校前十,久居神坛。
      寒假,除了过年回外公外婆家玩了几天,其余时间书禅全在学习,她已经在自学高二的数理化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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