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死讯
驸马爷死了。
这消息一传进京城,就如同一道惊雷让城中炸开了锅。
安国如今国力强大实力雄厚,可北方胡人来势汹汹,虽说其并未直接宣战,但前日总暗戳戳游走于安国边境,令边陲百姓人心惶惶。
朝中百官焦头烂额,直到驸马主动请命去与胡人谈和。
谁知驸马的死讯比顺利和谈的消息先一步进京。
驸马身子弱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小娃娃都能唱得两句“驸马郎来貌如花,三言两语捂嘴巴。”
不少人断言他定然早亡,可日子一天天过着,汤药、各式奇方硬生生将他的命吊了那么多年。
但突如其来的死讯让刚安稳的京城隐隐有些躁动。
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多年没下过雪的京城落了雪。
母亲一早被舅舅召去仍未归,钟繁坐在廊下,雪花伴着风从空中飘下,不少都被吹进钟繁怀里。
“小姐,今年冬风吹得紧,别着了寒。”丫鬟从屋内拿出一件银狐裘,轻披在钟繁身上。
“父亲,该回了吧。”她望着天,嘴里喃喃,憔悴的模样宛若快散架的风筝,冷风一吹就七零八落。
丫鬟快声应道:“驸马爷后日便该归了。老爷走的日子里小姐寝食难安,您总算是快能放心了。”
钟繁将狐裘往肩上拢了拢,撑开手边的油纸伞,朝大门口走去。
丫鬟亦步亦趋,钟繁有些无奈,“在院里逛逛也不行?”
丫鬟低下头,双手交叠,膝盖弯曲,“长公主吩咐了,小姐您不能……”
钟繁见她双手被冻得通红,又一副要跪的样子,“行了,都说不出去了。”
丫鬟赶忙站直,伸手去拿主子撑着的伞:“小姐,天冷,您拿着手炉,别冻着。”
钟繁接过手炉,有些僵硬的手指被暖流浸润,变得舒展。只是她心里不知为何,总觉得忐忑。
或是因天气寒冷,撩人愁思吧。她想。
不知过了多久,手炉已失去温度,母亲不知是何时回来的,一转头就发现正站在她身后。
钟繁回过神,赶忙把手炉塞给丫鬟,拉住母亲的手,喋喋不休:“母亲,父亲是否快回来了?最近天寒,胡人那地方离京城又远,父亲身子本就差,可别染上……”
“钟瑞宁。”母亲打断了她的话,“进屋。”
钟繁愣住,呆呆跟在母亲身后进了屋。
刚闭上门,她便急不可耐地询问:“父亲他?”
“死了。”钟明毓语气冰冷,毫无波动的音调像在陈述一个陌生人的事。
钟繁顿觉全身僵硬,关节似是被寒冰冻住,动弹不得。冷意顺着脚底蔓延,由外而内,直至五脏六腑。她张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一声,只能吐出团团白雾。
她抬头看向母亲,钟明毓的脸上没有一丝悲伤,仍是素日里那副冷漠、疏离的样子。
钟繁愣在原地,脸上迷茫将焦急取而代之。她呆呆望向眼前人,硬生生从嗓子里挤出喑哑的两个字:“什么?”
“‘驸马顾瑜,归国途中不慎感染风寒,其身羸弱、又苦路途艰险,病逝陵阳’。”钟明毓垂眸,视线撇过地上狼狈的钟繁,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钟瑞宁,沉稳、端庄、得体,平日里教你的难不成都忘了?”
“母亲……”钟繁被冻得浑身发颤,“只是玩笑话,对吧?父亲怎么可能……”
“钟瑞宁!”
“我不信!若是事实,为何你无丝毫哀愁!”她朝高座上的人吼道。
钟繁不相信,两人夫妻二十载,即便从无爱意,但纵使是仇人,也会有些许快意吧。
但钟明毓无悲无喜,脸上看不到情绪。只是冷着眸子,看着钟繁歇斯底里。
直到钟繁没了力气,才开口:“你姓甚名谁啊?”
语气尽是疑惑,若是外人听来,当真会以为当今长公主竟不知自己女儿姓名。
可跪坐地上的少女自然听出了母亲的言外之意。
“姓钟,名繁。”
“姓钟,名繁——钟繁、钟繁。”母亲重复着钟繁的名字,从座上站起。
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钟繁心中,母亲离得越来越近,她的不安也越来越深。直至剧烈的心跳声将周围一切声音隔绝——
钟明毓俯下身,注视着钟繁泛红的双眼,“记住你说的话,你叫钟繁,是我钟明毓的女儿。”
她挺直身子,挥开宽大的衣袖,“这般失态,今日起别再有了。”
话毕,钟明毓推开房门,不知要去往哪里。
钟繁急慌慌地跟上去,却因先前情绪波动太大忙不迭地摔了跤,“母亲!”
被唤的人顿了顿,向院内丫鬟吩咐:“小姐今日乏了,伺候她回漪澜阁歇息。”便缓缓消失在她眼前。
钟繁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她不明白,父亲为何突然死了。虽说他身子不强健,但也未柔弱到舟车劳顿几日就伤及性命的地步。
自她记事起,父亲就常在她身旁。教她读书写字、吟诗作画、弹琴对弈……
明明再过两日便是元旦,他们一家三口终于能团聚;明明父亲出发前还和自己说,要等他回来一起放爆竹;明明父亲答应过,回来时赠她及笄的礼物。
“小姐!”打小就跟在她身边的丫鬟急慌慌跑进来,意识到失了礼赶忙跪下,双手捧着一枚镶着红玛瑙的银簪呈到钟繁面前,“宫里送来一枚簪子,说是在驸马行李中寻到的。”
钟繁掀开被子,顾不得地板冰冷,赤脚踩在地上,一手接过簪子,一手把丫鬟搀起。“父亲的尸首如今在何处!回京了吗!”
丫鬟低下头,带着哭腔:“并未寻得驸马。”
钟繁失神,瘫坐在榻上,泪水不受控制地滑下。
“寻不到,寻不到,寻不到……”钟繁机械似的重复,突然像是想到什么,火急火燎地要去换衣,“他们寻不到,我便自己去寻!惜年,给我备马车!”
“你要去哪儿啊?”长公主乘着月色入房。屋外煞白,所见之物都盖着厚厚一层雪被。
“父亲尸骨未被寻到,说不定、说不定他没死,只是被好心人搭救!或者……”钟繁言辞激动,她拽着母亲的衣袖摇晃,亮晶晶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如幼时那般撒娇,“母亲……”
“钟瑞宁,你已及笄,撒娇耍赖的法子只对稚童管用。”长公主捏住钟繁的脸,严肃警告她,“驸马已死,全京城都知道。大理寺都找不到他的尸骨,你可以?钟繁,你在质疑皇威?”
虽然母亲从小便不让她掺和宫中琐事,也从不在她面前谈论朝中之事,但连乡野孩童都晓得的事,她自幼长在宫中又怎能不懂。
这全天下最不能说、最不能做、最不能质疑的,便是皇权。
钟繁自然也懂得说错了话,垂下头认错:“瑞宁愚钝,一时口快出言,绝非有心,今后定不再犯。”
屋外的雪下得更急了,大片大片地被撒下,仿若要将整个院子淹没。
钟繁打了个寒颤。虽知道自己此刻正矗立于土地之上,却如溺水般呼吸不过来,五脏六腑像是被灌满了海水,拉着她向下坠。
钟明毓抬手揉开自己紧蹙的眉心,视线扫过钟繁被冰得发白的双脚和紧攥银钗的手。
于是卸下狐裘,裹在钟繁身上,“东西既是给你的便收着,但人死就是死人,无法复生,别再挂念了。”
说罢,钟明毓转过身,着一袭单薄的白衣渐渐融入雪色。
钟繁失魂般挪到床榻上,裹在身上的狐裘还残存着母亲常涂抹的山茶花香。
她躺在床上,将狐裘盖过脸,香气盈满鼻腔,溢进大脑,缠绵着思绪在昏昏沉沉间把钟繁拉回幼时——
院内山茶似绽开的烟花般开得红火,母亲抱着她,坐在树下的秋千上,父亲在背后推着她们。秋千荡起,几朵山茶花乘着风缀于母亲衣袍……
母亲的怀抱温暖且柔软,每次在秋千上呆不了一会儿钟繁便会枕在她的臂弯上沉沉睡去。
梦里,母亲张扬,即便是夏季的烈阳也遮盖不了她的明媚。她的眉眼里带着笑,秋千带着她飞起,似蝴蝶振翅。
父亲温和,总含笑看着母女二人玩耍嬉闹。
可钟繁不记得从何时起,母亲再也没笑过,父亲的眸中多了些化不开的哀愁。他们一家三口再也没能像以前那般玩乐。
后来,宫里常传言,长公主与驸马向来不和,二人从未有过爱意,就连二人膝下独子都是迫于皇室血脉所得。
皇宫围墙高得让人看不见天,外边的人进不来,可风言风语却能轻而易举地在这硕大的紫禁城攻城略地。
有人说,长公主性情乖僻、孤傲冷漠,看得上驸马才是怪事。
有人说,驸马爷克己复礼、古板无趣,长公主定是厌了他。
……
二人之事成了宫里众人私下里津津乐道的话题。
纵然他们再怎么避着钟繁,可人多耳杂,有些话自然还是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钟繁向来讨厌这些传闻,刚打算带着自己的贴身宫女去向这些人讨个明白,却不巧碰见母亲。
母亲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冷冷开口:“为何这般模样?”
“他们说您乖僻!如此荒唐的话竟能在宫中这般坦然散播,我定要让这些长舌鬼以后再也不敢!”钟繁越说越气,脸涨得通红,似乎谣言的主角是她一般。
钟明毓看她这模样,掩嘴嗤笑。“钟瑞宁,告诉我,何为谣言?”
钟繁被问住,小小的孩子低头思考了半晌,磕磕巴巴应道:“父亲说,谣言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之事。”
“无中生有、捕风捉影之事?”
“无凭无据之事都能言之凿凿,如此歪曲事实、枉顾真相,令人不齿!”钟繁想起父亲教她的“无征不信”之理,愈加气愤。
母亲蹲下身,望着她天真的双眼,“瑞宁,可他们说的是事实,这也算谣言吗?”
她愣住,不可置信地盯着母亲的眼睛。原以为是玩笑,可母亲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母亲挥手,示意钟繁身边的宫女带她回宫休息。幼小的孩子此时像一块顽石,任由宫女怎么哄都不肯走。
许久许久,她倔强地抬起头,即使泪水已蓄满眼眶却依然尽力忍住哽咽,用自以为平静的语气问出了那个她永远无法忘记的问题。
“母亲,您予父亲,可曾有过真心?”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