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茧

　　剧痛。
　　并非来自身体某处，而是源于灵魂被强行撕扯、塞入一个陌生容器的排斥感。
　　顾临渊的意识在无边黑暗中沉浮，最后被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硬生生拽了出来。
　　眼皮沉重如铁，他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首先捕捉到的，是满目的红。
　　不是喜庆的红，是粘稠的、暗沉的、带着生命流逝温度的血红，浸染了他视野下方大片织锦精美的衣袍前襟。
　　紧接着，是触感。
　　右手沉甸甸的，握着一件冰冷坚硬的长条状物体。五指收紧，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上雕刻的繁复纹路，以及……一种令人心悸的、切割过什么的滞涩感和残留的温热湿滑。
　　他的手腕正微微用力，做着一個“抽出”的动作。
　　伴随着这个动作，脚下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闷哼。那声音极其微弱，却像一把生锈的锉刀，狠狠刮过顾临渊的耳膜，让他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他猛地低头，视线逐渐清晰起来。
　　他握着的，是一柄剑。一柄寒气森森、灵力流转的长剑。剑身狭长，此刻，那本该清亮如秋水的剑尖，正从他的下方——一个跪倒在地的黑衣青年丹田处，缓缓抽出。
　　剑尖带出的，除了淋漓的鲜血，还有几点破碎的、闪烁着微弱灵光的、如同水晶碎屑般的东西。
　　那是……灵根碎片？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得顾临渊头皮发麻。
　　他的目光顺着剑身，落在那黑衣青年身上。
　　青年浑身浴血，黑色的衣衫被血液浸透，更显沉暗。他跪伏在地，身体因为无法承受的剧痛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最残破的落叶。裸露在外的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嘴角不断溢出的鲜红，刺目惊心。
　　顾临渊的视线最终撞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正抬着，望着他。
　　没有想象中的滔天恨意，没有濒死的恐惧，甚至没有痛苦的挣扎。只有一片死寂。漆黑的、深不见底的、如同古墓荒冢般的死寂。那里面空荡荡的，倒映着他此刻——头戴玉冠，身披华服，面容冰冷，手持滴血长剑的，高高在上的身影。
　　他是谁？
　　这青年又是谁？
　　自己为什么会握着剑，捅穿了他的丹田，挖出了他的灵根？！
　　就在这念头升起的刹那，海量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入他的脑海——
　　青岚宗。潋月仙尊。顾临渊。
　　跪在地上的，是他的二徒弟，沈妄。
　　旁边那个捂着胸口、脸色苍白、眼神却带着隐秘渴望的白衣少年，是他的大徒弟，叶云舒。
　　而他现在正在做的，是因为叶云舒“旧疾复发”，需要至亲之人的先天灵根为引才能治愈，所以他这个“师尊”，亲自出手，挖了沈妄的灵根，要换给叶云舒。
　　更遥远的未来画面碎片般闪现：沈妄侥幸未死，堕入魔道，隐忍三百年，修为通天之日归来，将他这位“恩师”剥皮抽筋，挫骨扬灰，神魂俱灭！
　　“！！！”
　　顾临渊浑身一颤，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
　　操！他不仅穿书了，还穿成了这个和他同名同姓的人渣师尊！而且直接穿到了血案现场，成为了“挫骨扬灰”终极成就的预备役！
　　【警告！警告！检测到关键剧情节点：宿主‘顾临渊’正在挖取徒弟‘沈妄’的先天灵根！】
　　【原剧情线推演：沈妄堕魔，三百年后归来，将您——挫骨扬灰！神魂俱灭！重复，挫骨扬灰！神魂俱灭！】
　　尖锐的、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在他脑中疯狂炸响，如同催命符咒。
　　与此同时，那名叫叶云舒的白衣少年，见顾临渊动作停顿，眼神恍惚，忍不住怯生生地、又带着一丝急切地唤道：“师、师尊……您怎么了？灵根……”
　　这声音将顾临渊从巨大的惊恐和混乱中暂时拉回现实。
　　他看着脚下气息越来越微弱，眼神却依旧死寂的沈妄，看着剑尖上那属于沈妄的、还在微弱闪烁的灵根碎片，再看看旁边看似柔弱实则贪婪的叶云舒……
　　不行！他不能就这么走上原主的老路！他不想被挫骨扬灰！
　　强烈的求生欲如同火山般爆发，他在心中疯狂呐喊：“系统！系统！有没有解决办法？！快出来！我不想死！！”
　　【叮——检测到宿主强烈求生欲，“师徒情深免责声明”系统强制绑定成功！】
　　【本系统致力于帮助宿主通过合理解（狡）释（辩），规避徒弟仇恨值，扭转必死结局！】
　　【请宿主立刻对目标徒弟‘沈妄’发表免责声明，化解当前危机！】
　　免责声明？
　　顾临渊的目光再次落到沈妄身上。青年因为失血过多和灵根离体的极致痛苦，身体已经开始发冷，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只有那双沉寂的眼睛，还固执地、空洞地望着他。
　　解释？对这已经被他亲手摧毁了一切的人，解释什么？
　　怎么解释？！
　　可脑海中“挫骨扬灰”的警告和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如同鞭子般抽打着他。
　　他必须说点什么！必须立刻扭转这个局面！
　　顾临渊深吸了一口气，那浓烈的血腥味呛得他喉咙发痒。他强行压下手腕的颤抖和胃里的翻江倒海，脸上肌肉僵硬地扯动，试图挤出一个符合“潋月仙尊”身份的、高深莫测中又带着一丝“苦心”的表情。
　　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虚浮和……一丝微不可查的恐惧。
　　“妄儿……”
　　他开口，唤出了这个陌生的名字。
　　沈妄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除此之外，再无反应。那沉寂的眼底，似乎连最后一点微光都彻底湮灭了。
　　顾临渊硬着头皮，按照系统瞬间灌输到脑海的“免责声明台词库”模板，结合自己那点可怜的现代知识储备，开始了极其生硬且荒谬的表演：
　　“莫要怨恨为师。”
　　第一句话出口，他就觉得无比讽刺。不怨恨？怎么可能？
　　“挖你这后天杂灵根，非是为害你，实则是要为你换上一枚万中无一的——‘天道灵根’！”
　　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笃定而充满期望，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手中剑尖上那几点可怜的、即将熄灭的灵光碎片。天道灵根？这玩意儿看起来跟“天道”有半文钱关系吗？
　　“此乃上古秘法，名为‘器官移植’！”他继续加重语气，试图用陌生的词汇增加可信度，“旨在去芜存菁，助你脱胎换骨！过程虽略显痛楚……”
　　他的目光扫过沈妄丹田处那个狰狞的血洞，以及地上汇聚的小小血洼，后面“略显痛楚”四个字说得异常艰难。
　　“……然则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他几乎是咬着牙，搬出了这句万能鸡汤，“为师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天地可鉴！”
　　一番“声明”说完，小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远处竹林带来的沙沙声，衬得此地的血腥与荒谬愈发浓重。
　　叶云舒张大了嘴巴，看看顾临渊，又看看地上的沈妄，脸上写满了茫然和不解。师尊在说什么？器官移植？天道灵根？不是说了这灵根是取来给他治病的吗？
　　就在这时，顾临渊脑中的系统提示音响起：
　　【叮！免责声明发表成功！逻辑自洽度：15%。仇恨值波动：-1（当前仇恨值：99）。】
　　顾临渊：“……” 才减1点？！而且这逻辑自洽度是在嘲讽他吧！那剩下的99点仇恨值，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师尊，”叶云舒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师兄的灵根，不是说要给弟子……”
　　“云舒！”顾临渊立刻打断他，强行将目光从沈妄身上移开，投向叶云舒，递过去一个复杂难辨、混杂着警告和“为师自有深意”的眼神，“你师兄伤势沉重，需要静养，你莫要多言，扰他心神！”
　　“他不能再按原剧情走了！这灵根，无论如何，绝不能再给叶云舒！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或许可以改变未来的稻草！
　　叶云舒被噎了一下，看着顾临渊那双与往常温和溺爱截然不同的、带着某种决绝和慌乱的眼睛，抿了抿唇，终究没敢再反驳，只是看向地上沈妄的眼神，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一丝不满和委屈。
　　顾临渊没空理会小白花那点小心思。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鼓劲般，蹲下身，试图将地上那个气息奄奄、冰冷僵硬的身体扶起来：“妄儿，为师先带你回去疗伤……”
　　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个恐怖的血洞，碰到了沈妄的手臂。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皮肤的瞬间，一直如同失去所有知觉的青年，身体猛地一颤！不是抗拒，不是挣扎，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控制的生理性僵硬与彻骨冰寒，仿佛被什么极其厌恶的东西触碰到了。
　　顾临渊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
　　他清晰地听到了系统再次响起的、毫无波澜的提示音：
　　【警告！目标人物信任度：-100。请宿主再接再厉！】
　　信任度负一百……
　　顾临渊看着沈妄紧闭的双眼，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那抿成一条苍白的线、仿佛封锁了所有声音和情绪的唇瓣，心里猛地一沉，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寒意席卷全身。
　　这见鬼的免责声明系统……
　　真的能救他的命吗？
　　他怎么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更深的、看不见底的悬崖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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