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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躺在床上。阳光透过窗户的间隙盖在身上,她的呼吸很粗,每一口都在竭尽全力,就这样持续了几次,最终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的全身因噩梦的侵扰而被汗浸湿。即便是卧在床榻的现在,她的手指仍在颤抖。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能让自己脱离恐惧。她低下头,将脸掩进手掌。随着扩展张裂的掌纹,她听见了被手掌盖住的钟声。在她床前有一个座钟,金色光芒在漆黑的房间里格外显眼,从一边——带着它特有的厚重声响,摇晃钟摆——到另一边,一条一条的刻纹逐渐清晰,上面有美神的小像。
“啊!伊莉雅,伊莉雅!”她冲出房间,“伊莉雅!”她沿着走廊,跑下二楼,“伊莉雅!”
“啊……原来你在这。”她扶着额头,带着蒙眬的眼睛,倚着厨房门,“把我房间里的钟撤了,随便丢哪去,别出现在我的房子里。”
长黑礼服从一只手腕挂到背上,再穿进另一只手。镜子里的她格外神气。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参与国议会,作为王国的正统继承人,唯一继承人。她深深呼了一口气,接着举起梳子,梳直从头顶到腰间的长发,理净额间的碎发。在镜子中,她黑色的长发沿着脸颊顺下,一双靛蓝的眼睛点上全身的神气。她微微别起嘴角,看着眼角弯上,再松下眼角,她保留着笑容。
国议会的人来得很慢,他们边走边交谈,等到很久后才坐满了座位。她的母亲来得最晚,掐着他们的尾步到达王座厅,母亲躺到首位上,一只手盖到桌上——所有人肃立,等待她打开议会的第一句话。
“正式介绍一下,这,”她顿了顿,“就是艾罗露伊复雷亚。”她的手浮在嘴前,笑道,“好了,开始吧。”
我的名字,并不来自祖上的任何人。当年母亲生下我时,史官上前问道,“伟大的母亲啊,请您为她命名吧。”她看着父亲,叫了我父亲的全名。
“艾罗露·伊复雷亚。”
很少有人会这么叫我。“艾罗”是更多人喜欢的形式。
现在的形势并不轻松,白城叛乱已经超出了可控的范围,三天前,西碧的王死在了白城王子的箭下,王后严守了王城。中立所导向的变相绥靖终将使王国以别样的方式承担原有的责任,西碧成为了最微妙的例子。他们舒适惯了,自然也不可能在乎外界的环境,他们的世界过于梦幻,以至于真实在他们眼里成了虚幻。而这样的悲剧可能在我的国家再上演。
啊,真是让人不能忍受!
接着议会群众响应。
就是这份热情和无知,把我送上了战场。
这份热情和无知让我在战争初期吃到了苦头。我充满激情,一兴起就要叫醒每一个士兵,马上实施自己的新方案,我的出其不意吓倒了每一个敌人,我的名字开始在敌军营中传响。他们开始重视我的存在。之后,他们便把握了连我自己都无法猜测到的未来,我曾亲自把一个军团送到了死神面前——我带领半个军团进入了白军的陷阱,只有我活了下去,白军损失了半个军团。当我从尸骨里爬出来的时候,他们好像都还活着,只是选择了静静地躺在地上。我的内心格外纯净,仿佛是被救赎了一般,跌倒在尸首边,沉进鲜血般的小溪,等着救援找到我。之后,我便因病落了闲差,游荡在战场边缘,做得也是无关紧要的事,毕竟那段日子里,我一直坐在马上,也只能坐在马上,我的小腿断了,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无损伤的。听说我胸口的才是最重的,但还是腿伤让我映像深刻,毕竟,我下不了地走不了路,像幽灵一样飘荡在空中。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这么爱脚下的这片土地,爱自己的国土。但我现在正以一个入侵者的身份站在别人的至爱上,那是他们的家乡。正惨遭我的蹂躏。
“披着国家旗,尽量在外沿,别靠太近,没有士兵管得好自己的箭矢。”这块地上的冬天并不冷,甚至可以说是凉爽,也没什么雨,天空晴朗开阔,一朵云也没有。我披着白色与金色相间的旗子穿行在丛林里,叶子铺满了天,马蹄有时会一脚踩进湿地里,黏稠的土壤使它不能被缰绳控制,直直地立在土里,动弹的欲望也没有。在这时,我数着脸上的叶子以耗过时间,看着天色慢慢染上红紫色。偶尔也会遇见几个白军士兵,慢慢吞吞地行走在边缘,抬头就能看见这匹马,和马上的瘸子。士兵看了一眼,就走了。国家旗会把受伤士兵从自己的国家里拨出来,连着各种罪孽都包装成受害者。
我想我该离开了。那几名白军,消失在绿叶的叠影下,但我能感觉到,这是战争扩展的预示。我必须要走了。
马的耳朵好比我听得更远。大概是黑骑的马蹄吧,震得它不能自我。丛林里陆陆续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窸窣声。
我得活下去。但它跑出了我所牵引的方向,受惊奔向了靠近白军的一边。我没办法牵住它,他跑得那么快。一想起它本就是来自白军的战马,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有时我也不禁去感慨,我也会渴求存活,那是一种被救赎的手放下的感觉,我也明白了,那场失败的战斗是我一生必经历的苦难——我永远也不会被救赎。
这匹马回了家,把我带进了白军范围内,我再拉缰绳,它就像死了一样,怎么都不愿意动自己的蹄子。也许也不该怪它,它并不是没有感情的野兽。
我裹紧国家旗,全身埋进臂弯里。我怕自己的黑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一想到这我埋得更深了。
天色渐暗,溪边渐渐有了陆续归来的人,他们提着篮子走进镇子。他们慢慢悠悠地享受着夕阳的余光,嘴巴在咯咯作响,裙底的步子一分急切的意思也没有。橙红的光抚摸着他们的发丝,再爬一点在他们的脸颊和下颚。这种美丽从嘴角泄露出来,在他们勾动的指尖里缠绕。归鸟绵密的叫声从他们的头顶一闪而过,他们才知道,现在已经是黄昏了。
后来,一个白军牵着马绳,带着我走进白军领地的内部。我把眼睛闭得很死,眼周用力到我不知道他们给我眼睛上套了黑布。他们把我从马背上放下来,接着让士兵背着我进了一个营帐,把我放在了床上,解开了眼罩。
我太累了。从开始到现在一直盯着帐篷顶,我看着篷顶随着白军的步伐起伏,它似乎也有自己的呼吸,一顿,一顿,像是将死的老人。
“早上好,公主。”
啊……我勉强睁开了眼睛,头沉得要死。我摊在床上,一点都不能起来,这像有一只大手按着我的头颅,像战争中敌人的尸体压在我的胸口,像我的剑一样沉。
但眼前,一位银发紫瞳的美人正望着我.。
这是我在认识他之前做过最无礼的事——盯着一个人,盯着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微笑,如若说出些赞美的话,我可能会是一位合格的王族,但他的面容使我痴迷,使我说不出一句话。人们供奉的美神,大抵全都将福赐给他一人。我终于能动口了,对这张脸,我结巴地说,“抱歉……我……”
美人笑了, “你叫什么?”
他实在太美,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我……艾罗。”
“沃艾罗?”
“艾罗。”我偏过头,以免再被他的美貌捕捉到。
“你的全名是什么?”
我一下就清醒了起来。这里是白军。白军的领地。银发的人还能是谁?他是叛军头子。 “你知道我的名字?”
“在我们国家,染发还是很常见的,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你是谁也不需要继续往下问了。”男人离开了视线,接着他递来一只手,示意扶我起来。
我搭上他的小臂,从床上坐立。看清了他的全身——白色为主体的军服,黑色线条边饰,胸口没有勋章,领子边没有军衔,靴子上没有泥。他的身边靠着刻着鲸鱼的纯银剑柄长剑。
“猜出我是哪一个奥卢格里了吗?”男人收拾了边上的小桌上的杂物,端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向前把茶水推到我面前。
“普洛斯特。”
“那是我叔叔的名字,我叫普洛斯彼德。”
普洛斯彼德居然出现在白军和黑骑的交战边境,他不应该在西碧王城附近吗?啊……真是不妙呢,看来前面的白军只是个引子,他们别有目的。他们打算在哪里发动偷袭?还是要越过乔森打海战,军部确实还没有找到白军的海舰位置……
“好了,艾罗,你再想下去,我就要把你当作刺探情报的人一起处理了。鉴于现在的情况,在我们之间的战争打完之前,你都得留在这里了。”
“啊?你怎么……”
“茶要凉了,艾罗。”普洛斯彼德走到面前,把茶递到我手中。“我的妻子会负责你的住行,欢迎来到我的国家。亲爱的敌军。”
这里虽说是阴天,早上没有太阳来弄醒我,但还是,总被那些军官的叫声吵醒。他们叫那些新来的人去打扫厕所,再叫犯错的士兵去当炊事员。
“我们得把他救出来!不然,在我们跟敌人厮杀时,他却在炒鸡蛋!”
“他妻子说他的菜做起来就像是猪饲料。”
“你怎么知道?”
“我偷看了他的信。”
“嘿——,士兵,端正你的态度。”
又是一队人。
“整理好这里,还有前面营帐里的。”
又是骑兵,马蹄一脚把我从床上震醒。我看了看腿上的支架,躺回了原位。
如果我能出去走走就好了,但如果我要是能走动,不是个伤员,那大概已经被他们分尸了。他们会怎么处理俘虏呢?啊,黑骑又不会死,这是军部的问题。俘虏回国后又怎么处理呢?我觉得……如果是我,大概会自杀吧。但自杀也是遭人唾弃的,当个幸存者,躲进一个没人的地方,再偷偷地死。
“早上好,艾罗。”普洛斯彼德掀开帐门。
“早上……好。”
今天他穿了一身绿色长裙,手上端着早餐——几片吐司和一杯水。“谢谢。”我看着这几片奶白色的吐司,心里荡漾起活在世间的错觉。我……
手不自觉地盖到眼周,我翻身卧回原来躺的地方。
我依稀记着那时外面十分安静,只有我的呼吸起伏在营帐内。普洛斯彼德把早餐放到了床前的小桌上,我背对着他,只听清了铁盘敲响桌面的声音——这便是我在白军里度过的第一个早上。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他为我送饭,偶尔会见到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怀着孕,坐在离我一米距离的地方,总是笑着,温婉而慷慨地笑着。那天,阳光散落在她安详的脸上,我看着她,我并不能跟她一样宁静,恐惧包裹了我。我的手指开始颤抖,之后便是全身,接着胃里涌上一阵剧痛,一下呕吐出了这几天所有的食物,我的心脏跳得极快,而嘴里全是刺激的酸味。自那以后,我便被允许被人推出营帐——他们怕我这个重要的王族死在呕吐物里。
开始士兵都会在百忙之中抽空看向我,他们似乎是警惕但又是好奇。可他们又是热情的,一个接一个地想做推我轮椅的人。
我尝试去问那些人,“为什么,我杀死了你们的朋友,姐妹,兄弟,你们又却没有对泄发愤怒与仇恨。”
“怎么泄发?”士兵问道。
“侮辱,霸凌,有无数个形式。”
他停了一会。我以为是冒犯到他了。但只要抬头——一匹黑马叠着一匹黑马,四五头垒成马堆,它们身上飘着层蝇虫,这块地方鲜血四溅,偶有几块零碎的身体掩在杂草里。我说天暗了,要下雨了。他却告诉我现在的天还亮着,他的脸上没有过多的情感,甚至没有排斥这些事物发出的气味。他眼睛直直地望向远处,那是医疗站。他叹了口气,“你们国家的军队真是厉害呢。”
我再没说一句话。他把我推出了这里,带着我走向旷野,这里远离战线和营地,清风拂过脸庞,我却感受不到一丝凉爽,那是一把刀刮过脸。我的脸,已经流满了鲜血。金色的麦子站满了平原,他说道,“今年不再会有人饿死了。”之后,我们原路返回,他在路上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们敬佩你们的处事原则,羡慕你们的力量,只有在战场上我们才是敌人,离开了战场,我们都是受害者。”
白军并不凭借热血与鲁莽而被著称英勇,这个好德的国家养育出的子女是含蓄而友好,当他们拿起剑的时候,也明白自己所指何物,这是白军最强大的力量。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白军的领导人姓奥卢格里,所以在战争之前,我们更习惯称这个国家的人叫奥卢人。奥卢人被称为全境内最温柔的民族,他们从不与你争辩,只是希望你能认清自己的错误。没有人会相信他们会发起战争,即便最受敬仰的祭司已经发出了警告。一次旱灾摧毁了奥卢人未来的粮食,所有人都食不饱腹。接着是高价粮食,以及政治掣肘。虽然我们被分离成不同的民族,称自己为不同的国家,但同受同一个皇帝管辖。皇帝不会希望国家分裂,他选择了无视这件事。饥荒只是一时的,但干预地区之间的关系才会影响到和平。
于是,白军发动了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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