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躲不掉了

　　这是距离暴雨来临前的一个夜晚。公司要求即便在暴雨天也要正常打卡上班，想到朋友家离公司很近，我便打算暂住一晚。

　　这位朋友是我大学时代的室友，我们相识多年，彼此再熟悉不过。她家境优渥，住在三层楼的独栋别墅里。说来也巧，我借宿的这天正赶上她举办派对——她向来热衷于此，每次都要狂欢到深夜，最后留宿的宾客总是挤满客房的每个角落。

　　因为周五加班到晚上十点，明天还要早起上班，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赶到她家时，他们从下午就开始的烧烤野营正好转入顶楼天台的酒会时段。我简单冲了个澡，换上睡衣正准备躺下，手机就亮了起来。婉拒的消息刚发出去，房门就被敲响了。

　　无奈地打开门，首先撞入眼帘的，果然是朋友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廊灯在她身后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将她整个人衬得愈发神采飞扬。她那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亮晶晶的，像盛满了夏夜的星辰，闪烁着兴奋与恶作剧得逞般的光彩。见到我睡眼惺忪、一身睡衣的窘迫样子，她嘴角立刻高高扬起，勾勒出一个极具感染力的、大大咧咧的灿烂笑容，那笑容里带着点“我就知道你没睡”的小小得意，又充满了无法抗拒的热情邀约。

　　“哎呀，我的大小姐，还真准备睡啦？”她开口，声音清脆得像咬了一口青苹果，语速快而充满活力，完全不给我插话的机会，“这才几点嘛，美好的夜晚刚刚开始！你看你，躲在这里多浪费青春！”

　　但令我意外的是，她身后还站着一个男生。
　　玄关的壁灯在他身后投来微弱的光，将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出一道模糊而修长的轮廓，却吝于照亮他的正脸。

　　光线昏昧流转，如同笼着一层薄纱。我看不清他具体的五官，只能感知到一个朦胧而清俊的剪影。然而，就在我困惑地望过去的那一瞬，似乎恰好捕捉到他唇角微微牵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那并非朋友那般灿烂外放的笑容，而是一种更沉静、更内敛的，若有似无的浅浅笑意。它像初春湖面悄然掠过的一丝涟漪，又像深夜微风拂过琴弦带来的一抹颤音，还未不及确认，便已悄然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只留下一缕捉摸不定的余韵，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好闻的气息，悄悄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朋友利落地侧过身，对阴影中的男生打了个手势，语气轻快却不容置疑：“嘿，你先上去帮大家续上酒水，我们马上就来！” 那个男生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时，衣角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扶着我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将我推进了她的房间。

　　“砰”的一声轻响，门在身后合上，仿佛将疲惫日常隔绝在外。她径直走到墙边，唰地一下拉开了占据整面墙的衣帽间。瞬间，琳琅满目的衣裙如同艺术品般呈现在眼前，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细腻而昂贵的光泽。

　　她眼神发亮，指尖如同检阅军队般划过衣架，迅速拎出几条裙子在我身前比划：“这件太素……这件颜色不够亮……啊！这件好！”她拿起一条剪裁利落的丝质连衣裙，兴致勃勃地在我身上比试，完全无视我脸上写满的无奈。

　　比划完，她又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在柔软化妆凳上。明亮的镜前灯啪地亮起，将我略带倦容的脸照得一清二楚。“今晚就放松一下嘛，”她眨眨眼，不知何时已经拿起了一支柔软的化妆刷，话音落下的同时，那带着细腻粉末的刷毛已经轻轻扫过我的脸颊，“工作永远做不完，但美好的夜晚可是过一秒少一秒哦。”

　　被她一番“改造”完毕，我几乎认不出镜中的自己。倦容被精致的妆容掩盖，睡裙换成了那条质感顺滑的香槟色连衣裙，整个人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完美！”朋友满意地打了个响指，不容分说地挽住我的胳膊，“走吧，女主角，派对在等你！”

　　被她半推半就地带上顶楼天台，湿润的夜风混杂着音乐与谈笑声扑面而来。与楼下客房的静谧截然不同，这里灯火通明，弥漫着酒精、甜品与夏夜交织的慵懒气息。串灯在头顶织成一张暖黄色的网，远处城市的轮廓在夜色中模糊成一片闪烁的光海。

　　露台酒吧旁聚集着一群朋友，不得不说组织者的眼光毒辣，在场的人都像是经过精心筛选，养眼得如同杂志内页。我在人群的缝隙中穿行，礼貌性地点头微笑，然后迅速撤退到最角落的沙发区，打算在这安安静静待到酒会结束。

　　刚陷进柔软的垫子里，“学姐”一声轻唤突然飘进耳中。

　　声线带着点陌生的低沉，却又藏着某种熟悉的韵律。我循声望去，看见那个倚在吧台边的男生正朝我走来。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着节拍，像是故意延长这段重逢的戏码。我愣了几秒，记忆的抽屉被猛地拉开，终于从那双含笑的眼眸里打捞起一个模糊的影子。

　　“没认出来？看来我之前也挺失败。”

　　他已经走到我身边，很自然地靠着天台的玻璃护栏。酒杯在他指间轻轻旋转，深蓝色的液体晃出细小的漩涡。玻璃外侧凝结着夜露，映出远处霓虹的碎光。

　　失败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盘旋。

　　趁着他转头望向人群的间隙，我终于得以仔细打量。

　　烫过的卷发柔软地覆在额前，曾经永远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消失了，让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完全显露——眼尾微微上挑，竟有几分漫不经心的风流意味。

　　白衬衫最上面两颗纽扣解开着，袖口随意挽到手肘，露出劲瘦的小臂线条。确实是脱胎换骨的变化，从前的乖巧学弟被时间打磨出野性的边角。

　　“不是失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混在夜风里，“是你把乖乖牌撕得太彻底了。”

　　他低低地笑出声，胸腔微微震动。

　　“人总是要长大的。”他抿了一口酒，喉结滚动，“特别是当你发现，遵守所有规则并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后。”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湖面。我忽然想起毕业典礼那天，他抱着花站在礼堂角落，白衬衫扣到最上面一颗，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当时我正被一群人簇拥着拍照，只是在路过时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了一句“以后也要加油”。

　　“那时候的你……”我斟酌着用词，“很好。”

　　“太好了，好到可以被轻易忽略。”他接得很快，目光终于从远处收回来，完整地落在我脸上。那里面有太多我读不懂的情绪，像夜色一样浓稠。

　　音乐恰好切换到慢板的情歌，露台中央已经有人相拥起舞。我们之间隔着短短一步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整整一个青春。

　　他忽然俯身靠近，带着淡淡的威士忌气息。“学姐，”他又叫了一次这个称呼，每个字都嚼得很慢，“现在这样的我，够不够资格请你跳支舞？”

　　夜风掀起他额前的卷发，那双不再躲闪的眼睛里，映着整个城市的光，也映着微微怔住的我。

　　雨滴毫无征兆地变大，噼里啪啦砸在玻璃护栏上，像无数颗突然迸裂的星星。露台瞬间陷入混乱，欢笑声变成惊叫，人群像受惊的鱼群涌向室内。

　　我还在他那个问题的余音里出神，看见他犹豫着伸出手——可就在这一秒，朋友像阵旋风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发什么呆呢！”朋友嚷嚷着，拽着我往屋里跑。她的掌心温热有力，脚步声在雨声里格外急促。“这么大的雨不知道躲，非得我来拉，离开了我你还怎么办？”

　　这话她说得理直气壮，像过去每一次帮我解围时那样。我不敢回头看他，任由自己被拖进喧闹的走廊。湿发贴在脸颊上，竟有种莫名的安全感——或许这场雨来得正是时候，把那个来不及回答的问题永远冲刷干净，我们之后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这样挺好。

　　回到二楼客房，换下湿透的衣服。毛巾擦过头发时，我无意间走到窗边。

　　雨幕中的天台空荡荡的，串灯在暴雨里明明灭灭。可就在那片狼藉的中央，他竟然还站在那里。

　　隔着被雨水模糊的玻璃，他的身影像一帧被按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白衬衫彻底湿透，紧紧贴着脊背的轮廓，卷发耷拉在额前。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刚才站立的位置，手里的酒杯不知何时放在了地上，深蓝色的酒早被雨水冲散。

　　朋友在身后抱怨天气，而我屏住呼吸。

　　他突然抬起头——明明隔着这么远，隔着暴雨和窗户，我却觉得他准确地对上了我的视线。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分不清是不是眼泪。

　　雨更大了，把他的身影氤氲成水墨画。可他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仿佛要站成这座雨夜里唯一的坐标。

　　我轻轻拉上窗帘，却拉不上心里突然裂开的那道缝隙。

　　“怎么了？”朋友问。

　　“没什么。”我说着，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

　　原来有些重逢，不是为了续写过去，而是为了打碎那些自以为是的“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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