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封信纸

　　二零一六年夏，阳光像融化的蜜糖，稠密地浇灌在梨城西郊这片安静的红砖别墅区。蝉鸣是唯一的背景音，一声叠着一声，敲打着午后昏昏欲睡的空气。
　　程家两层的小别墅里，冷气机发出低沉的嗡鸣，勉强抵御着窗外的热浪。
　　十五岁的程芸夏，像一只被热气熏得蔫头耷脑的猫，蜷在客厅宽大的布艺沙发里。
　　她手里捏着本翻到一半的《拜伦诗选》，眼睛却盯着天花板上缓慢旋转的吊扇叶片，思绪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

　　这个夏天，热烈得不讲道理，连带着她心里也烧起了一团隐秘的火。
　　这团火的源头，是沈寂衍。
　　他是哥哥程辞的朋友，比她大两岁，正在梨中读高三。那个总是穿着干净白衬衫、笑起来眼睛微弯像蓄着一池春水、说话声音温和却总能在三言两语间把她和哥哥一起逗得跳脚的少年。
　　程芸夏私下里觉得他有点“狐狸精”气质——不是贬义，是那种聪明又好看，带着点捉摸不透的、让人心痒的吸引力。
　　尤其是他和哥哥程辞凑在一起时，一个散漫不羁，一个温润含笑，联手逗她的样子，总能轻易点燃她的羞恼，却又在心底最深处，滋生出一种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甜丝丝的悸动。

　　“喂，小鬼，发什么呆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楼梯上飘下来，打断了她的神游天外。
　　程芸夏一个激灵，手里的诗集差点滑落。她抬眼望去，只见她哥程辞正趿拉着拖鞋，慢悠悠地从楼梯上晃下来。十七岁的少年身量已经很高，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运动短裤，头发乱糟糟的，眉眼间带着没睡醒的惺忪和一贯的散漫。
　　他走到冰箱前，拉开柜门，精准地摸出一罐冰可乐，“嗤”地一声拉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上下滑动。
　　“要你管。”程芸夏小声嘟囔，把脸往诗集后藏了藏，试图掩盖刚才想到某人时可能泛上脸颊的热度。
　　程辞几口喝完可乐，随手将易拉罐精准地抛进几米外的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他走到沙发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妹妹，嘴角勾起一抹惯有的、带着点恶劣趣味的弧度：“提醒你一下，一会沈寂衍那家伙要来讨论该死的物理竞赛题。你注意点形象，别跟平时似的疯疯癫癫，给你哥我丢脸。”
　　沈寂衍要来。
　　简单的五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程芸夏心里激起千层浪。
　　她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弹坐起来，原本懒散的模样一扫而空，眼睛瞪得圆圆的：“他……他什么时候来？”
　　“看看，一听人家名字就来劲。”程辞哼笑一声，伸手胡乱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把她早上精心梳好的马尾揉得有些毛躁，“就你这点小心思，瞒得过谁？不过哥劝你，省省吧，那家伙心思深着呢，可不是你这种小丫头片子能琢磨透的。”
　　“我哪里不注意形象了！”程芸夏拍开他的手，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又羞又恼，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程辞！你个‘成语词典’！我偏不注意，偏要丢你脸！”情急之下，她喊出了私下给程辞起的外号——谁让他总爱在说话时蹦出几个成语，虽然常常用得半对半错，还自以为很有文化。
　　果然，程辞一听这外号，俊脸一黑，眉毛危险地挑起：“程！芸！夏！又叫我外号！皮痒了是不是？”说着作势要抓她。
　　程芸夏尖叫一声，抱着诗集跳下沙发就想往楼上逃。心跳得飞快，一半是因为和哥哥斗嘴的惯性，另一半则是因为那个即将到来的名字。
　　她满脑子都是：沈寂衍要来了！她头发乱不乱？身上这件印着卡通猫的旧T恤是不是太幼稚了？刚才蜷在沙发上的样子会不会被他看到？不行，得赶紧回房间换一件！
　　慌乱中，她没看清路，刚转身迈出一步，就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带着淡淡皂角清香和室外阳光温度的怀抱里。
　　“唔！”额头撞上对方坚实的胸膛，有点疼。程芸夏晕头转向地后退半步，捂着额头抬起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逆着客厅落地窗洒进来的、被纱帘过滤得有些朦胧的光线，少年修长的身影立在那里。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卡其色的休闲长裤包裹着笔直的长腿；手里还拎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深蓝色书包。
　　他的脸背着光，看不真切表情，但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正微微垂下，看着撞进他怀里、正捂着额头、一脸懵然加惊慌的她。
　　是沈寂衍！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程芸夏的大脑“嗡”地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刚才和程辞斗嘴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窘迫和慌乱。
　　完了完了完了！她的形象！她刚才大喊大叫的样子！她乱七八糟的头发！还有这幼稚的卡通猫T恤！全被看到了。

　　“对、对不起！寂衍哥！”她慌忙站直身体，手忙脚乱地捋了捋被程辞揉乱的头发，脸颊烧得通红，恨不得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
　　沈寂衍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漾开清晰的笑意，那笑意像石子投入春水，泛开温柔的涟漪。
　　他微微侧身，让开门口的光线，于是程芸夏看清了他脸上那抹熟悉的、略带戏谑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被冒犯的笑容。
　　“没关系，芸夏。”他的声音清朗温和，像夏日里冰镇的柠檬水，轻易浇熄了她心头的几分焦躁，却又带来另一种微妙的悸动。
　　“是我没出声，吓到你了？”他目光在她通红的脸颊和略显凌乱的头发上停顿了一瞬，笑意加深了些许，“还是说……又和你哥‘切磋武艺’呢？”
　　他的用词让旁边的程辞嗤笑出声：“‘切磋武艺’？沈寂衍，就你这文绉绉的劲儿，我看你也快成词典了。”程辞走过来，顺手接过沈寂衍手里的书包，掂了掂，“嚯，这么沉，你这是把整个物理竞赛题库都搬来了？”
　　沈寂衍任由他拿走书包，视线却还落在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的程芸夏身上，语调轻松：“临时抱佛脚，总得有点诚意。不过看来，我好像打扰了某位小侠女的‘修炼’？”最后一句，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明显的调侃。
　　程芸夏的脸更红了，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我们……我们闹着玩的！”
　　她偷偷瞪了旁边看戏的程辞一眼，后者正靠着楼梯扶手，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行了小鬼，别杵这儿了，”程辞总算还有点哥哥的样子挥了挥手，“去，冰箱里有新买的葡萄，洗点端过来。我跟寂衍得上楼‘闭关’了，物理竞赛题可比逗你有意思。”说完，拎着沈寂衍的书包，率先朝楼梯走去。
　　沈寂衍对程芸夏笑了笑，那笑容在午后略显昏暗的客厅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而温和。
　　“那就麻烦小侠女了。”他开玩笑似的说道，然后也跟着程辞上了楼。

　　直到两人的脚步声消失在二楼书房门后，程芸夏还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T恤下摆。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撞上他胸膛时的微热触感，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股干净的皂角香混合着阳光的味道。
　　心口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咚咚咚地敲着鼓。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果然烫得惊人。
　　“程芸夏，你真是没出息透了！”她在心里小声骂自己。不就是撞了一下吗？不就是被看到了幼稚的样子吗？至于心跳这么快，脸这么红吗？
　　可是……那是沈寂衍啊。
　　那个笑起来眼睛像月牙，说话温和却总能在不经意间把人逗得面红耳赤的沈寂衍。那个成绩好到令人发指，连她那个眼高于顶的哥哥都佩服的沈寂衍。
　　那个……她悄悄喜欢了一整个春天的沈寂衍。
　　这个秘密，像一颗被精心藏在最甜美的果子最深处的核，只有她自己知道。
　　它让这个原本就炎热的夏天，变得更加滚烫而充满隐秘的期待。

　　晚饭时，妈妈做了拿手的糖醋排骨和清蒸鲈鱼。沈寂衍留下来吃饭，席间气氛融洽。
　　他举止得体，谈吐斯文，偶尔和程辞讨论几句学校的事或竞赛题目，也能恰到好处地接上程父关于时政的提问，甚至还能夸赞程母的手艺，把程母哄得眉开眼笑。
　　程芸夏埋头吃饭，很少插话，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沈寂衍说的每一个字。
　　她发现他提到最近在用一个叫“回信”的软件，说上面有些小众的音乐分享和深度讨论挺有意思。
　　“回信？”程芸夏心里一动，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饭后，程辞被程父叫去帮忙修理后院有点松动的篱笆。沈寂衍本来也要去帮忙，被程母以“你是客人，坐着休息就好”为由留在了客厅。程芸夏主动收拾碗筷去厨房清洗，水流哗哗声中，她的心思却全在客厅里那个安静看新闻的身影上。
　　等她磨磨蹭蹭洗完碗，擦干手走出厨房时，发现沈寂衍已经离开了。客厅里空荡荡的，只剩下电视机里播音员平板无波的声音。
　　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像潮水般悄无声息地漫上心头。
　　她慢吞吞地走上楼，经过哥哥房门时，听到里面传来游戏激烈的音效声。她停下脚步，犹豫了几秒，抬手敲了敲门。
　　“进。”程辞的声音混着游戏音效传来。
　　程芸夏推开门，看见程辞正盘腿坐在地毯上，对着电视屏幕激烈地按着手柄。
　　她蹭过去，在他旁边的地毯上坐下，抱着膝盖。
　　“干嘛？”程辞眼睛没离开屏幕，手指飞快操作，“又想蹭游戏玩？不行，我这局关键。”
　　“谁要玩你的破游戏。”程芸夏撇撇嘴，装作不经意地开口，“哥，寂衍哥他……平时都喜欢什么啊？除了学习和竞赛。”
　　程辞手上操作不停，随口答道：“他？兴趣还挺杂。看书，听些叽里咕噜我听不懂的古典乐，哦对了，最近好像迷上了一个什么……分享音乐的软件？挺小众的，叫什么来着……‘回信’？对，好像是这名儿。神神秘秘的，问他也不多说。”他忽然“啧”了一声，屏幕上的角色挂了，“靠！都怪你打岔！……哎，你突然问这个干嘛？”他终于转过头，狐疑地看向自己妹妹。
　　程芸夏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强装镇定，随手抓起旁边的抱枕抱在怀里，眼神飘忽：“没干嘛啊，就……随便问问。好奇嘛，感觉寂衍哥懂好多。”
　　程辞盯着她看了两秒，眼神里带着洞察一切的了然，哼笑一声转回头，重新开始游戏：“小鬼头，心思还挺多。我劝你，少打听，沈寂衍那家伙，水深着呢，不是你这种小池塘里的鱼能游明白的。”他的语气半是调侃半是认真。
　　“要你管！”程芸夏把抱枕砸向他，换来程辞一声夸张的痛呼。
　　她趁势跳起来，跑回自己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鼓噪的声音。

　　回信。
　　她默念着这个名字，像得到了一把开启秘密花园的钥匙。几乎没有犹豫，她快步走到书桌前，拿起手机，指尖因为兴奋和紧张微微颤抖。
　　应用商店搜索，下载，安装。图标是一个简洁的白色信封，上面有一抹蓝色渐变，看起来很干净。
　　注册账号时，她咬着嘴唇想了想，输入了名字——梧桐叶。她家院子里就有一棵老梧桐，夏天枝叶繁茂，是她从小到大的秘密基地。
　　这个名字，带着她私密的印记，又不会暴露身份。

　　软件界面清爽，果然如程辞所说，偏向音乐、文字和深度思考的分享。她深吸一口气，在搜索栏里，小心翼翼地输入了“沈寂衍”可能用的ID。她会知道他常用的ID模式，因为哥哥的游戏账号、社交软件名字，都有一定的规律。
　　她尝试了几个组合：本名缩写加生日？喜欢的数字？或者……一个简单的英文单词？
　　心跳如擂鼓。每输入一个可能的ID，点击搜索，看到“用户不存在”或明显不是他的头像时，既有点失望，又莫名松了口气。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个简单的“Yan”跳入了搜索结果。头像是一片深邃的、星光点点的夜空，没有人物照片，简介空白。
　　一种强烈的直觉击中了程芸夏——是他。这种简洁、带点神秘感、又似乎暗含名字的风格，很像他。
　　手指悬在“关注”按钮上，犹豫了足足一分钟。最终，她闭了闭眼，按了下去。
　　系统提示需要发送验证信息，她想了想，打了两个字：推荐。意思是系统推荐。然后，屏住呼吸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她以为不会通过时，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对方通过了她的关注请求。
　　成功了！她差点惊呼出声，连忙捂住嘴。一种做了坏事的刺激感和靠近秘密的兴奋感交织在一起。
　　接下来怎么办？直接打招呼？太突兀了。假装是陌生人，从共同兴趣开始？对，音乐！他今天提到了音乐软件！
　　她点开与“Yan”的私信对话框，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才斟酌着打下一行字：
　　梧桐叶：你喜欢钢琴吗，你喜欢卡洛维奇吗？
　　点击发送。然后像烫手一样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不敢再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仿佛要挣脱束缚。
　　她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耳朵却竖着，捕捉着手机可能传来的任何一点动静。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窗外的蝉鸣似乎都变得焦躁起来。就在她快要放弃，准备去洗把脸冷静一下时，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传来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她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解锁，点开。
　　Yan：喜欢，我喜欢他的作品《被遗忘的旋律》。

　　简单的回复，却让程芸夏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回复了！而且，他喜欢的真的是卡洛维奇！还是那首相对冷门、却情感极其细腻丰富的《被遗忘的旋律》。
　　这不仅仅是一个肯定的回答，更像是一个隐秘的共鸣，一个只有懂得的人才能接住的信号。
　　巨大的喜悦像烟花一样在她心底炸开。她抱着手机，倒在床上，忍不住把脸埋进枕头里，无声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

　　这个夏天的夜晚，因为这一条简单的回复，变得格外不同。
　　窗外星辰渐次亮起，晚风拂过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为她保守着甜蜜的秘密。
　　十五岁的程芸夏，在这个燥热却星光璀璨的夏夜，有了两个绝密的、无人知晓的珍宝。
　　第一个秘密，她喜欢上了哥哥的朋友，那个像夏夜微风一样清爽又捉摸不透的少年，沈寂衍。
　　第二个秘密，她偷偷下载了“回信”，用一个叫“梧桐叶”的名字，触碰到了他世界的一角，并得到了一个关于《被遗忘的旋律》的回音。
　　她把这两个秘密，像珍藏最甜的糖果一样，偷偷地、紧紧地捂在胸口。无人知晓，却足以点亮她整个青春期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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