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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灵山难得落雪、起雾、死人。
天地余白,枯枝败叶,雾弥鸟散。
乌鸦成群的朝着山顶流动,像是谁挥毫在留白处,为整幅画卷点上最后的眼,仿佛寂静天地间唯一流动的笔触。
四周弥漫着一股尘世间的烟火气。
前来吊唁的人陆陆续续走光了,叶无灾静静伫立在墓碑面前,雪掩去他略显单薄的身形。
那长久垂落不动的发丝,最末梢的几缕,忽然被风带起,在他苍白的指节旁极轻地晃了一下。
覆于凌乱衣襟上的、那片死寂的光影,随之悄然挪移了一寸。
长久轻阖的眸子微不可察的颤了一瞬。
––
叶无灾背着一个通体乌黑、没有任何花纹和其他颜色的棺材在雪地里缓慢走着,与他一身素衣形成巨大的视觉冲击。
人言道落叶归根,就是飘飘然的神仙死了,死前也是不愿在外漂泊,若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必然是马不停蹄赶回故乡,要是赶不过去,就留下遗嘱叫人把自己送回去。
前些日子师父总嚷嚷着自己要死了,师兄弟们说带他回故乡,他又闭嘴了,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嘟囔着什么……
昨日师父入棺,师兄弟们都走不开,叶无灾作为唯一一个每天闲着什么事儿也不干的人,这苦差事自然被分配到了他身上。
此行艰难,要经过的第一个地方,就是灵山脚下的百毒谷。
说来也奇,灵山身为世间灵气最充沛的五神山之一,山下栖居的,却尽是些不伦不类的蛇虫鼠蚁。
它们非但不畏灵气,反而借此修行,山下修士不是没有组织过大型的围剿活动,只是当他们气势汹汹入山时,会有那么一袭白衣拦住他们。
“诸位道友,且看。”他斜靠在山下石壁上,道袍已经旧了,身旁几个小弟子乖乖站在一边不说话,只用水灵的眼睛看着这些气愤的修士。
师父俯身拾起一片被虫蛀得玲珑剔透的树叶道:“阴阳相生,毒与灵本是一体两面。
尔等若执意剿灭这‘阴’,来日灵山之‘阳’,又如何能独存?”
若还有人想硬闯,他也不动怒,只对着来人脚边的草丛轻轻吹一口气。
山风仿佛得了旨意,几片草叶如无形之手牵引,悄然绊住那人足踝。
来人只觉周身关节一麻,似被柔劲锁住,顷刻倒地,未来半月便再难下床。众人惊骇望去,他却只是淡然拂袖,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山风留客,非我之意。”
了解他秉性的村民都觉着,这位人间谪仙只是厌烦三番五次的打搅。
唯有在月明之夜,师父或许会对身边安静的叶无灾多说几句。
记忆里,师父曾用酒壶指着谷中明明灭灭的磷火道:“无灾,你看它们,毒蛛结网,腐草生光,活得比谁都认真,可偏偏就是有人自以为除魔卫道,要把他们赶尽杀绝。”他咂咂嘴,又递过来一个在毒草边摘的野果。
“尝尝,长在这儿,甜得很。”
叶无灾接过,小口吃了,不甜,酸的要死。
他一张小脸被酸的皱在一起,艰难的咽下果子。
师父看着他,笑眯眯地问:“有毒,怕吗?”
叶无灾摇头,被酸的口水直流。
“毒性强的大多都香甜无比,这种味道……若是能毒到我,那我也不用日日夜夜泡药浴了,师傅也不用自称天下第一医修了。”
师父开怀大笑,又摘了一个颜色略微浅一些的果子,递给叶无灾。
叶无灾老实结过。
师父问:“甜吗?”
他面不改色,“甜。”
师父尝了一口,嘴角抽了抽,他一脸你在说些什么的表情看向叶无灾,叶无灾冷冷撇了他一眼。
师父:“此等味道,理应分享给你的师兄们才是。”
叶无灾:“师父说的是,我这就把他们全部带走。”
两人相视一笑。
山上的师兄们突然感觉后背一阵凉风袭来。
……
未等叶无灾踏入百毒谷地界,风里先送来零碎人声。
叶无灾停步,看了一眼背后骇人的棺材,为了防止又被当成什么奇怪的人,默默在一株枯朽多年的巨树躯干后隐去身形。
雪在他肩头停了薄薄一层,与苍白的肤色几乎融为一体,像是山野间一道寂寥的魂。
“咱们真的要进去吗?”一个粗嘎嗓子裹在风里,断断续续传来,“这儿除了石头就是枯树……看着就吓人。”
另一道尖细些的声音接口,带着市井特有的夸张:“可不是么!何况山里那些毒师蛊修一个个都……克亲克友,阴晴不定,方圆十里都绕着走。”
领头的高大男人蹙了蹙眉,示意两人不要说了。
“咱们送完信就快走,不要多留,你俩管好嘴。”
三人背影逐渐消失在崎岖的山路里。
叶无灾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覆着薄雪的鞋履前,一小截枯枝被雪压断,发出极轻微的“喀”声。
他只是静静等着那议论声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只剩下风过枯枝的呜咽。
他这才从巨树后缓步走出,目光掠过声音消失的方向,投向更远处被毒瘴与尘烟模糊了的谷口。
雪未停,落在他眼睫上,很快融成一片湿冷的雾。
叶无灾走的有些累了,他很少会运动,几乎可以说是如果能坐着就绝不站着,能躺着就绝不坐着,如果不是师兄们都暂时干不了这镖师的活,他现在就应该在山上躺着晒太阳。
“还有点饿了。”
脚尖无意识踢着小石子,他慢悠悠的走着,似乎一点也不怕走慢之后尸体腐烂。
“哥哥,你也是要进村吗?”
背后传来响声,还带着银饰碰撞的乒铃乓啷。
叶无灾抬眼,扭头便看见一个青年。
他长得极其乖巧,可以说是单纯无害懵懂的老实人,只是一身打扮尤为扎眼,玄色窄袖短衣,以朱砂红线绣着诡异的毒藤纹路,一直蔓延到颈间。
满头淬炼成竹叶与蜈蚣的银饰,在他鬓边闪烁着幽幽的光。
……看着就像是来引诱良家无辜纯情少男的坏小子。
叶无灾轻轻嗯了一声,不想和他多说话。
青年道:“需要我带你进去嘛吗?这两天要举行祭祀,大家很防备外来人的,你要是误闯到什么不该进的地方就不好了。”
叶无灾又抬头望天,暮色渐浓。
确实需要歇脚的地方……可天上也没有掉馅饼的事儿,师父说出门在外要小心谨慎。
于是他轻问:“我也是外来人,你又为什么要带我进去?”
青年微愣,随后笑意渐大,“我看见你从灵山下来,想必是位小神仙,一个人背着这个重的棺材,又在这里站了这么久,肯定又累又饿……再晚一点你进村就难了,雪又开始大了,夜里还会更冷,何况我带你进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要不就进去歇歇脚?”
他说了很多,无外乎就是让叶无灾和他走。
叶无灾一边听他讲话,一边抬脚轻轻踢开妄图爬到他身上的小虫子。
青年不说话了,应该是不知道说什么。
叶无灾仍然保持着良好的笑,青年同样保持着稍显局促又略微尴尬的笑。
沉默的气氛蔓延开来来。
就在青年有些不知所措时,叶无灾点头了。
距离进村还有一段路程,两人并行聊起来。
青年:“我叫桑藏,哥哥也是来参加祭祀的吗?”
叶无灾:“不是,沿途恰巧路过罢了。”
桑藏:“哦……这样啊,不知道怎么称呼哥哥?”
叶无灾:“我在家中排行老四,你叫我叶四就好。”
桑藏:“那我叫你四哥吧,四哥哥,你进村之后就先暂时歇在我家吧,村里没有客栈的,旁人性子都不如我好,哥哥尽量不要和除我以外的人接触。”
叶无灾:“我坐一会儿就走。”
桑藏:“哥哥不急的话可以住一晚再走的!”
叶无灾:“有点急。”
桑藏:“……”
一路无话。
村子静卧在群山褶皱里,几十户竹楼疏落,掩映在终年不散的薄雾中。
这里听不到鸡鸣犬吠,只有风过竹叶的沙沙声,和无处不在的、极细微的窸窣声。
屋檐下挂着一个个造型奇特的陶罐竹篓,偶尔从中传出轻微的碰撞声。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混合着一丝甜腥,是蛊虫最爱的饵料。
村口,一个孩童托着腮,看两只色彩艳丽的蜘蛛在掌心争斗,眼神专注而平静。
随后进入广场中央,那棵巨大的榕树气根间,缠绕着粗壮的藤蔓,闪烁着幽蓝的光。
“是蛊。”
原本坐在村口的孩童忽的跑到了叶无灾面前,他的脸上挂着天真的笑,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新蛊。好玩。”
他拍着手,像是普通孩子在玩闹,掌心的蜘蛛却爆开在他的手上,他啪啪拍着,黯蓝血溅开在叶无灾的脸上。
桑藏瞬间踢开这小孩,那力道大到几乎可以踹飞一个成年人,小孩被踹开五六米,整个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有几丝蓝血从他的脸颊和掌心流出。
“滚远点!”
桑藏冲着小孩低喝道:“他可不是来当蛊的!”
小孩在地上停滞了好几秒,又慢悠悠爬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叶无灾,又看了一眼桑藏,像是在确认些什么。
随后小嘴嘟了起来,眉头一皱,像是要哭。
果不其然,他开始哽咽。
这时,一双微凉的手抚上他的脸颊,轻轻擦掉了灰尘和血渍。
小孩抬头,看见叶无灾板着脸伸出舌头,慢慢从嘴角一点点舔掉了脸上的蓝血。
叶无灾冲着小孩扯动嘴角笑了,并不恐怖,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润如玉,他不笑的时候像一尊石像,笑起来又无端添了几分悲悯温和的神情,像是端坐神庙高台的仙人。
仙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愣了几秒,再次看向桑藏,这才道:“阿梅朵……”
“刚刚弄疼你了吗?”
“没有的……”
刚刚踹的那一脚绝对用了狠劲儿,但阿梅朵也确实除了一点小擦伤,其余什么都没有,也不像是受了内伤的样子。
桑藏看着他蹲下与阿梅朵交谈,道;“村里人身子结实,不像你们外边人娇气,你不用管他,天已经要黑了,快随我回去,夜里不安全的。”
叶无灾嗯了一声,起身跟着桑藏离开。
阿梅朵盯着他离开时身形,又低头看着手中蜘蛛破碎的尸体,他衣襟里慢慢爬出另一只更大的蜘蛛,从脖颈爬到手心,开始吞噬尸体。
“那个怪物真是好运,难得出一趟门居然能遇到这样极品的牺牲,伊伊啊伊伊,你也想把他抢过来,对吧?”
身后传来孩子的笑声,一双双眼睛从黑暗里慢慢显现身形,像毒蝎紧盯着叶无灾的背影。
“抓住他……”
他们低喃。
桑藏打开门,门内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张床。
叶无灾扫视一圈,没看到之前每家都有的竹篓,他问:“你不养蛊吗?”
桑藏顿了顿,“我不会养蛊,母亲不是村子里的人,父亲也不愿意教我怎么养蛊。”
有凉风入屋。
“小时候母亲也为我争取过一些,但父亲违背族令爱上异族人,我血统不纯,大家都不太待见我,不和我一起玩儿,也不和我在一起,久而久之,我也放弃了养蛊的念头……”
他神情看上去有些落寞可怜。
叶无灾又问;“哦……这样啊。”
桑藏从屋内背起一个空竹篓,“算了,不提这些,你今晚就住在这里吧,我晚上还要去采些草药,就不回来了,你千万不要给陌生人开门哦。”
说着就要出门离开。
叶无灾见他走了,这才慢慢放下棺材,坐在椅子上沉思。
他神情认真,青丝垂落在脸颊附近,如果不是呼吸间微不可察的起伏,那真会让人觉得他就是沉静的石像。
好像吃不上饭了。
那睡一觉吧。
他想道。
身子向后靠去,闭眼在椅子上开始入梦。
他梦见了灵山,师父静立在那里,一袭白衣,不染尘埃。
山风本该凛冽,此刻却只温柔地拂动着他的衣袂与广袖,使他看起来仿佛并非立于实地,而是随时会凌空飞举,化作这云海的一部分,飘飘荡荡,融入那无边的空明之中,与这灵山的气韵浑然一体。
二师兄则在师父后面,绝望的施展御风术。
“老二,风小一点,我的胡子乱了,看上去都不帅了。”
“行。”
“往右一点,诶……再左一点,算了你还是按一开始的风向来吧。”
“行。”
“老三呢?怎么还没上来?”
“应该是摔死了。”
“那我的午饭怎么办?”
“凉拌。”
“可我今天想吃红烧的。”
“行。”
“师父!师父!大事不妙了!!!!”,老三声如洪钟,一脸崩溃的跑了上来。
师父回头,问道:“你喂小鲤又被咬了?”
“不是!”
“阿鹤又啄你头发了?”
“不是!”
“老四又对着你冷脸一天?”
“全都不是!”
老三跪倒在地,浑身不停颤抖,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我上山的时候不小心把午饭撒在了无灾身上,无灾现在已经提着剑打算要砍死我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想弥补一下,结果逃命的途中不小心把他轻轻还了一下手,他衣服裂了。”
老二:“你故意找茬的吧。”
他疼哭流涕。
师父目眦欲裂,“那我吃什么!”
“还吃什么吃!现在救我狗命才是最重要的啊师父!”
“老天爷怎么送了你这个败家子到我身边。”师父一脸痛彻心扉。
“老天爷不开眼呗。”老二在一旁扇风点火。
叶无灾无语凝噎,正打算离开梦境,整个灵山却突然一震,他刹那见睁开眼。
看见一双紧盯着他的瞳孔,一个面色惨白的东西死死趴在他身上,和他对上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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