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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许顺延,爱人江危起。
警察将他的死亡通知书送到我手上时,天空中下起了热雨。至此,江危起像人间蒸发,尸骨无存。但我不会承认,“亡夫”只是他们强加在我和江危起身上的一种罪名。最后只说,江危起已经死了,草草了事。
没有人再惶恐,除了我。
许顺延永远都没有明白江危起那句热泪盈眶的“再见”,到底是道别还是重逢。
福市的凌晨两点,我合上那本书,顿了顿又翻回到137页。雨声才像恍如隔世般的钻回我的耳廓,密密匝匝。江危起失踪后的第五年,我已经三十了。确实,没见得多颓废,但我只怕他回来后会安静的看我一会儿,然后笑,说我老了。
我抬手捏了捏酸涨的眉心,站起身打算去厨房倒杯水。房间里没开灯,我握着水杯,指尖冰凉。三十岁的许顺延啊,我只求自己别再长白头发了。
热水壶发出沉闷的沸腾声,我侧过身,腾出左手,慢慢在墙上摸索着开关。
灯亮了,我低头倒了杯热水,瞥向窗外。旁边那栋大厦已经建成完工了,从江危起失踪那天开始以参照物,满打满算也已经五年了。
但许顺延只有年龄长了,其他的什么都没变。卧室的床总会空一半,我睡在另一侧。偶尔翻身时触到那片空旷,我总会突然惊醒,最后冷静下来,自言自语。
“危起,你又忘记抱我了。”
书架上他喜欢的几本书我都收起来了,放在客厅的沙发上,我一坐下就能够到的地方。他没看完的页码,我看了上百次后还是会再翻回去。
朋友们说是病,得治。
他们都在改变,就我被困在原地,但我还是心甘情愿。
之后我辞了工作,去了之前他跟我讲过的每一个地方,走走停停,我还是没找到他。我知道我是孤立无援的,是一个不被理解的疯癫者,所以三十岁生日的时候,我头一次给自己煮了碗长寿面,吃着吃着就哭了。
我不怕老,是怕他如果回来,会认不得这个憔悴的我。
许顺延是在十七岁遇见江危起的。
那是我第一次进局子,因为父亲家暴母亲,我从背后抡起椅子就向男人砸去,第一次手心沾上鲜血,第一次身上挂了彩。
然后母亲扇了我一巴掌。
她说,“他是你爸,这样做对得起我么?”
“可是他打你!”
“因为你,我必须忍。”
“做笔录呢,别走神。”
警察用笔敲了几下桌子,我吸了吸鼻子,不敢再去看坐在我旁边的少年。
江危起就是这时,偏过头,在我手心塞了颗糖。
之后我问过他,他说那是在庆祝我的勇敢与昂扬,因为在我的动作中,他恰好看见了劫后余生的迟疑。
指尖的那点温度忽的消失,水冷了。我站在正中央,眼前的一切,混着厨房的那点微弱灯光都突然开始扭曲,我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刺耳的蝉鸣声逐渐清晰。
盛夏,烈日。
我站在人行道上,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疼。车辆鸣笛尖锐,人群熙熙攘攘。一切都太过鲜活,太过于热烈。
睁开眼的一瞬,我就看见了他。
江危起。二十五岁的江危起,活生生的的江危起。
他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衬衫,领口有着我亲手绣的一小朵玫瑰,怀里抱着几本设计学的书,正站在街角等红绿灯。
我感觉我快死了。
血液瞬间直达头顶。
他还存活着,呼吸着!!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向他跑去,风呼呼刮过耳边,我几乎哭出来,声嘶力竭的,我想喊出来。
江危起!!!
我不假思索的抓住他的手臂,触感真实到让人颤抖。
“危起……”
他似是吓了一跳,猛的抽回手,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谁?”
你,是,谁。
三个字将我钉在原地。
“我…我是顺延啊…”巨大的情感落差让声音染上几分哽咽,“许顺延…”
江危起皱皱眉,疑惑的偏了偏头。
“先生,明明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可为什么你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绿灯亮了,他转身要走。我再次拦住他,手抖的厉害。
“危起,我…我求你了…我们…我们谈谈好不好危起…”
他停下脚步,认真的看了我一会儿。那种眼神干净又透亮,江危起没在演戏,他是真的,真的不认识我了。
我怔愣在原地,看着他穿过马路,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了。我垂头看着自己的手,三十岁的轮廓,站在五年前的街道上。我本知道我不该去拉住他,让他为难,让他无措,但我的心脏跳得厉害,我忍不住。
我想问他许多问题,想和他讲很多事情。比如,最近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生病,找没找到新朋友,有没有烦心事……
我却一切都无从得知。
但我最想的,其实还是拥抱他。
将他紧紧怀在怀里,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爱人的存在后,再闭上眼睛。
江危起也曾无数次这么对我说。
天空开始飘雨了,温热的,和那天接到他的死亡通知书的一样。人们纷纷跑过,试图找地方去躲避。我却没有动,抬眼看见马路对面,江危起站在公交车站等车,低头看着某一本书,忽然抬头看向我时,眼睛里盛了种我从未见过的情绪。
迟疑,疏离,恐惧。
我松了下肩膀,转身往相反路走。
他需要时间,我也是。
这是江危起失踪前三个月,我一定会救下我的爱人。
“诶呀,小伙子运气真好啊,最后一间,这儿离地铁站老近啦…”
我站在正不停絮絮叨叨的房东身边,眼神不断往201的门牌号上看。
十年前我们一起租了这间出租屋,又在一起生活了五年,现在江危起忘了我,所以现在是他自己在生活,没有一点点我的痕迹。
“诶诶,小伙子?”
“抱歉,就租这间,202。”
我笑了下,“钱晚上微信转你。”
打发走了房东,我在201的门口停了会儿,转身走进了隔壁房间。
屋内不算干净,空气中还是有一股子阴湿味,墙皮也脱落下几块。我开了客厅的窗户,探出头去看外面。
已经是傍晚了,风凉了些。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相册。上百张江危起的照片,我一张张点开又放大,却都没从任何一张照片里看到江危起的神情里,有像今天一样,有一丁点儿疑惑与不安。
所以现在的江危起,还需要我重新去爱他。
我低头点了支烟,心情稍微平复下来。其实我不常吸烟,因为他闻到烟味会咳嗽。所以戒了许久后,烟雾再次重新灌入身体、咽喉,是因为失而复得的喜悦,让我有了难得的清醒,思考我接下来该真正地做些什么。
这时我想起他二十五岁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个在热雨中模糊不清的“再见”。好像不是离别,也不是重逢。
而是开始。
一个我需要独自走向他,让他再次认识我的,漫长又连绵的过程。
接近晚上六点的时候,整栋楼都传来炒菜香,还有孩子们欢快的笑声。
我靠在沙发上喝了口水,房间里还是一片灰蒙蒙的。
和自身的性格缺陷有关,我不大喜欢处在光亮的空间里,简单来说,我有病,江危起也知道。
门外的声控灯忽的亮了,从外向里透了些亮色进来。
江危起回来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隔壁门前停下。我握着水瓶的手不自觉收紧,已经不清楚那到底是不安还是期待。慢慢站起身后,我轻声一步一步走到门前,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格外清晰,透过猫眼,我看见他正低头在口袋里翻找些什么。
这个角度,也让我更加仔细的去看他。
头发好像短了些,我能够看见他领口的那朵小小的玫瑰和后颈上那块陈旧的疤痕。
我想推开房门拥住他,却又怕吓到他,声音卡在喉咙里,最后吐出一口浊气。
但我还是克制的打开门,恰到好处的弯腰,将掉落在地的塑料挂件拾起递过去。
“在找这个么?…”
还是在颤抖。
那个挂件是二十三岁时我们一起抓到的,是只很像江危起的橘色小猫,我一眼就看见它掉在了地上。
我又看见他无措了。
“又是你…!我说了我真的不认识你!”
他几乎往墙角缩了缩。
我的心脏抽了下,酸涩感逆流而上,充盈了我的全身。
“没有!我…只是…想跟你交朋友…”
太过于拙劣的借口,但我也只能想到这个,这个不会误会加深的理由。
“……”
他安静的看了我一会儿,接过我递来的挂件,最后匆匆说了句谢谢。
“所以…可以么?…朋友?”
我听见自己说,即使知道他应该不会再答应。
“…叫我江危起。”
他偏偏头,答的含糊。
“也别再说那些奇怪的话了。”
那晚我梦见了二十三岁的江危起。
他躺在我怀里,握着我的手,明媚热烈,身上永远有着股洗衣液的薄荷味,我又忍不住落泪了。
“顺延,等到…我赚了很多钱,我们就结婚,戒指要刻咱俩的名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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