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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
《昭景国志·舆地篇》有载:
『景帝十三年,帝承天命,扫平六合,肇基新朝。因开疆拓土之业成,遂昭告天下,改国号为昭景,取「昭德于天,景命维新」之意,以示革故鼎新、统御寰宇之志。然邻邦往来文书,为简故多称「昭国」;市井庶民亦从俗称,唯宗庙祭文必书「大昭景」全号,以彰敬天法祖之诚。』
泰昌四年,帝临朝日久,初心渐弛,广征民夫修鹿苑、建玉泉离宫,朝野怒不敢言。值此国用吃紧之际,帝之股肱、都察院左都御史楚昱明以干练见用,总核度支,以期开源。
去岁秋,奉敕查办新原盐课亏空。昱明察漕船吃水有异,遂微服查勘,竟揭出漕帮勾结漴泗盐商之弊。然账册方现,押运官兵十余人悉数溺毙于瓜洲渡,银箱尽没,朝野为之悚然。一时地方噤声,人人自危。
新原郡地处东南,若说温墟是水做的,那新原便是盐水调的。它依偎在苍岭一侧,得尽山水之利。新原多盐矿,民以凿井为生。灰雪仅降落于此,因其地底埋藏可燃矿石。
虽以盐闻名,却更似鱼米之乡。少妇们踩着井架踏板汲卤时,裙角扫过田埂边的油菜花。矿监老爷的茶桌就摆在柳树下,品着细茶打量工况。江上盐船升起船帆,掠过水面,直通昭河。
清河倚新原之利,聚四方之财,却仍然民风淳朴,可谓是“富庶甲新原,风俗冠清河”。
虽已舟车辐辏,清河人仍守着三六九赶集的古风。这日天色微明,四里八乡的农户便推着独轮车向城中涌来,车轱辘在青石板上碾出吱呀声。市集从城隍庙前直摆到运河码头,带着露水的野菜、鲜活的河鲜、新酿的米酒被整齐地摆在摊上。
穿绸衫的掌柜和扎头巾的农妇挤在一处,讨价还价。茶摊上说书人的惊堂木一拍,怕是连树上的麻雀都惊飞一片。
树上惊起的是麻雀,地上的花母鸡倒是争斗开来。集市东头围着一圈人,正在看鸡斗戏。赵麻子摞起坛子高站在上面,脚底赫然垫着一块宽大的摊布,手中拿着棍棒用力敲击着铜锣,吆喝道:“黑脚娘娘押三文!红冠娘子押五文!”
敲得正响,忽有个小儿从人群中蹿了出来,猛地一抽布。赵麻子一脚踏空,连人带坛栽进鸡中。两只鸡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黑脚鸡扑腾上酱缸上向外逃窜,红冠鸡直接飞进人群中,只留下一地鸡毛。
“好!这鸡通人性!”众人哄笑着往地上扔铜钱,横竖也比赵麻子苦心编排的斗鸡戏要精彩十倍。一时人声鼎沸,谁也没注意刚才那娃娃早已溜出了摊巷,还顺带带走了半袋没压碎的炒豆,压下一枚铜钱。
戏罢,赵麻子掂量着手中的钱袋向河滩外走去,嘴里嘟囔着:“倒也是个法子,谢家那丫头是个妙人。”
河滩石坝被正午的太阳晒得暖烘烘的,一看上去七八岁的小女孩坐在上面,晃着金线蝴蝶的软缎鞋,裙摆沾了泥也浑不在意。
她从袋里拿出炒豆,一粒粒往坝下抛。“咚!”豆子刚落水洼,两只花母鸡便扑棱着翅膀抢夺,啄得水花四溅。
“慢些吃,没人同你们抢!”谢菱歌咯咯地笑着,故意把豆子撒成个圈儿。
阳光透过柳枝照射在她脸上,衬得那双杏眼越发清亮,一对酒窝时隐时现。
赵麻子慢悠悠地走来,看到这场景也不见怪。谢菱歌见赵麻子晃着身子走来,忽地从石坝一跃而下,绣鞋尖在水面轻轻一点便来到了地上,连裙角都没沾湿。
“赵老板!”她背着手蹭到他跟前,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今儿这出鸡飞人倒的戏码您觉得怎么样!”说着从荷包摸出颗蜜饯递给他,“从家里带出来的,尝尝。”
赵麻子接住甜果子直咧嘴:“小祖宗,您要不再出点主意,老汉我还指望着您呢。”
“照旧三成。”谢菱歌摊开掌心,手指上还沾了些豆屑,“老换地方表演也不是个事儿呀,得赶紧换个新招儿才行!”
“依您看怎样才行?”赵麻子急忙凑了过来,从袖中掏出七枚铜钱放在谢菱歌手上。
谢菱歌眨眨眼,睫毛扑闪两下,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左右张望一圈,压低声音说:“赵老板,其实啊…这个…”她手指在掌心画了个圈,“再配上那个…”又做了个拉扯的动作,“最后嘛,保管比今儿还热闹!”
赵麻子摸着下巴琢磨:“嘶…有点意思!”抬头才发现谢菱歌早已走远,只留下地上两只鸡面面相觑。
谢菱歌拐进巷口时,一眼就瞧见了赵遄。他生得倒是好看,肌肤衬得发丝墨玉,锦袍裹着尚未抽条的身量。可惜此时站没站相,正懒洋洋地靠在墙边,双臂抱胸,头顶沾上几片花瓣。
“哟,这是哪家的小花童逃出来了?”她笑嘻嘻地凑近,伸手想摘他发间的花瓣。
赵遄偏头躲开,皱眉道:“怎么才来?”
“做生意去了。”谢菱歌耸耸肩,故意学他抱胸的姿势,“倒是你,新娘子没留你撒帐?”
“无聊死了,”赵遄撇撇嘴,抬手胡乱扒拉了下头发,将花瓣抖下,“那帮人就知道笑啊哭啊的……还不如等你,今儿表姐成婚。”
“云家那个小古板呢?今日不跟来了?”赵遄指尖拨弄着腰间玉佩的穗子,状似随意地问道。
谢菱歌正蹲在地上系脚上松了的带子,听到这问题顿了下,回答道:“她有事。”
“哦?”赵遄挑眉,“该不会是又被她主母关在绣楼里描花样吧?”
“谁知道呢。”谢菱歌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嘴角微微翘起,“反正今日就我们俩。”
赵遄轻哼一声,耳尖却悄悄红了。
“敢不敢去芦苇荡?”赵遄背着手,锦缎靴尖碾着地上的枯枝。
谢菱歌正叼着半块桂花糕,琥珀色的糖蜜沾在嘴角。闻言杏眼圆睁,两腮鼓起像偷食的松鼠:“唔,哈?”她急急嚼了两下,糕屑也跟着落在了衣襟上,“又想骗我去摸鱼?上回害我跌进荡头的账还没算呢!”
“这次不一样。”赵遄压低声音,指向城外,“是活的,会追着人跑的光。”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走啊。”谢菱歌已蹦跳着往前,“若是假的,你赔我十文钱。”
“好。”
夕阳最后一抹橘红沉入河底,芦苇荡渐渐浮起一层淡青的雾气。细长的苇叶在晚风中低语。寂静,十分寂静,只偶尔传出扑棱声,是夜鹭掠过带起的涟漪。
远处浅滩上,几段枯木静静趴伏,轮廓渐渐模糊成某种可疑的形状。滩上的鹅卵石渐渐失去颜色,变成灰白,像逝者的眼。
鹅卵石硌着鞋底,河水刚没过脚踝,有些清凉。
“怕的话可以拽我。”赵遄故作镇定地伸过袖角,衣服上的云纹在暮色中微微发亮。
谢菱歌盯着他发颤的指尖,突然扑哧笑出声来:“到底谁在怕呢?”
“才没有!”赵遄急走两步,差点被河中的杂草给绊倒,“只是听说鬼魂专抓落单的人。”
谢菱歌握住他的衣袖:“那这样就走不散了。”
他们继续向前探索着,不知过去了多久。雾气已漫到了膝盖,每走一步都像蹚在泥浆里一样。赵遄的锦靴早已浸透,沉甸甸缀着水草。
“还继续?”赵遄转头问,却发现谢菱歌正紧紧地盯着他身后。
雾中浮现出第三个影子。
比他们高。
比他们瘦。
没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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