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信来

　　天和三十八年春，江南。
　　细雨初霁，仁济堂后院的海棠花开得正盛，粉白花瓣上滚着晶莹水珠，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花草的清新气息。戏台是去年新搭的，台角还带着新木的淡香。此刻，一群年纪不一的孩童正穿着半旧不新的戏服，在台上咿呀学唱。
　　“停。”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不高，却让嘈杂的戏台瞬间安静下来。
　　说话的是个少女，十四五岁年纪，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绫裙，外罩浅碧色比甲，身形纤细，立于台侧檐下阴影中，宛如一株含苞待放的玉兰。她面容清丽，眉眼间却凝着一层与年龄不符的淡漠，正是师家大小姐，师飞霜。
　　“小桃，”师飞霜缓步从阴影中走出，日光落在她脸上，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声音平缓无波，“杜丽娘游园惊梦，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的幽怨凄婉，你唱得太过欢快，失其本味。”
　　名叫小桃的女孩约莫十岁，怯生生地捏着衣角：“霜姐姐，我……我觉着花园那么好看，杜丽娘该高兴才是……”
　　师飞霜走到她面前，神色依旧淡淡的，却抬手替小桃理了理歪斜的珠花，动作轻柔：“汤显祖写‘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杜丽娘爱的不仅是园中景致，更是那景致背后，被深闺高墙禁锢不住的生机。她叹的是春光易逝，伤的是自身如笼中鸟，不得自由。这其中的曲折心事，你如今尚小，难以体会，但调子须得沉下来，眼神要哀而不伤，明白么？”
　　她的声音清泠如玉磬，解释起戏文来条理分明，不仅小桃，周围其他孩子也都听得入神。在仁济堂这些孤儿眼中，这位师家大小姐虽总是神情冷淡，但教他们读书识字、唱曲排戏时却极有耐心，从不因他们出身卑微而有丝毫轻视。
　　“好了，今日就排到这里。”师飞霜目光扫过众人，“将戏服仔细收好，莫要弄脏破损。明日先生来教《千字文》，都需提前温习，不可懈怠。”
　　孩子们齐声应了，乖巧地开始收拾。师飞霜微微颔首，转身走下戏台，裙裾拂过微湿的石阶，未染半点尘埃。
　　贴身丫鬟青黛早在台下等候，递上一盏温热的姜茶，低声道：“小姐，老夫人房里的锦屏姐姐来了，说老爷从衙门回来了，有要事，请小姐速回府。”
　　师飞霜接过茶盏，指尖感受到恰到好处的暖意，她低头轻啜一口，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祖父师相如今日休沐，若非紧要之事，绝不会急着唤她回去。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知道了。”
　　主仆二人穿过仁济堂的抄手游廊。这仁济堂是师飞霜的祖母柳知微用自己嫁妆和历年积蓄捐建，专门收容抚养孤寡贫弱之人，尤重女童教养。堂内设有学堂、绣房、药寮，请了多位女师傅教授技艺。廊下挂着乌木匾额，上书“仁心济世”四字，是柳知微亲笔所题，笔力遒劲，隐有风骨。
　　师飞霜自小便常随祖母来此，名义上是“熏习仁德”，实则这里是她在江南唯一能卸下“师家闺秀”端庄面具，稍稍透口气的地方。也只有在这里，面对这些不谙世事的孩童，她才会偶尔流露出几分属于少女的天性——比如，偷偷将《牡丹亭》的悲情结局改成团圆收场，教孩子们唱些“不合规矩”的欢快调子。
　　只是这一切，她都做得极为隐秘。在外人乃至家人面前，她永远是那个循规蹈矩、沉默寡言的师飞霜。
　　马车早已候在仁济堂门外。车帘垂下，隔绝了外界视线。师飞霜靠在柔软的引枕上，脸上那层淡漠渐渐褪去，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思索。青黛是她的心腹，知晓小姐脾性，安静地坐在一旁，并不打扰。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师飞霜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江南春色如酒，柳丝如烟，画舫凌波，一派闲适富贵气象。可她心中清楚，师家在这江南六载，看似诗书传家，清贵无比，实则是祖父当年在京城权力斗争中落败，被座师范慧言明升暗贬，外放至此。祖父心心念念的，始终是重返京城那座权力中心。
　　“青黛，”师飞霜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你说，京城的海棠，开得可有江南好？”
　　青黛一怔，小心答道：“奴婢见识浅薄，未曾去过京城。不过想来，花木之美，各有千秋吧。”
　　师飞霜放下车帘，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似笑非笑：“是啊，花木本无贵贱，看的，不过是生长之地罢了。”
　　她闭上眼，心中暗道：爷爷等了六年，终于等到了机会。只是不知这次是福是祸。至于她自己……京城，那个传说中遍地公卿、繁华似锦的天子脚下，或许也是她师飞霜挣脱这江南一方天地，觅得“良缘”，实现心中野望的最佳舞台。
　　她轻轻抚过腕上一只成色上佳的白玉镯子，这是她及笄时，母亲王双元所赠，寓意“守身如玉，平安顺遂”。可她要的，从来不只是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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