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蕖辞

作者:已知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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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雪惊鸿


      永熙十七年的冬夜,京城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沉默的冰兽吞噬。雪,不是轻柔的柳絮,而是绵密、肃杀的鹅毛,一层又一层,无情地覆盖着鳞次栉比的屋瓦、蜿蜒寂静的街巷,以及御史沈惟清府邸那对镇宅石狮威严的头颅。万籁俱寂,唯有雪落疏竹的簌簌轻响,更反衬出天地间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宁静。空气冷冽清澈,吸入口鼻,带着一股干净又刺肺的寒意。
      沈府庭院东南角,那株罕见的二色乔松成了混沌白茫中唯一倔强的生命印记。它并非凡品,树干苍劲盘曲,覆着皑皑白雪,却依旧透出底下深黛的底色。针叶簇簇,硬挺地托着雪团,如同披挂着银甲的沉默卫士。最奇的是枝头那对并蒂花苞,在如此酷寒中竟孕育着生机。一苞紧裹,莹白如玉,冰晶凝结其上,仿佛凝聚了月华精魄;另一苞稍舒,透出些许娇嫩的粉晕,宛如少女含羞的面颊。它们静静悬于枝头,在廊下摇曳的微弱灯笼光映照下,流转着一种非人间所有的、柔和而神秘的光晕,似有若无的冷香,丝丝缕缕,几乎要被风雪吹散,却又顽强地渗入寒冷的夜空。
      主屋内,与外界的冰天雪地截然相反,暖炭烧得正旺,赤红色的光在精铜炭盆里明明灭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气和苦药味,混杂着女子生产时汗水的气息,以及一种为了驱散不安而特意点燃的、名贵的鹅梨帐中香的甜腻。但这所有的气味之下,似乎总有一丝极淡的、来自庭中那株奇树的冷冽清香,挥之不去。
      沈夫人苏挽晴躺在锦绣堆叠的卧榻上,乌黑的长发被汗水浸透,凌乱地贴在苍白如纸的脸颊和颈侧。她每一次阵痛袭来,身体便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指甲几乎掐进身下的软褥,细碎的呻吟从咬紧的牙关溢出。产婆急促而压抑的低语、丫鬟们端着热水盆进出时凌乱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都被厚重的锦缎门帘隔开,显得遥远而不真,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沈惟清在廊下踱步,青石板地面的寒意透过厚底棉靴渗入,却远不及他心中的焦灼冰寒。年过不惑,鬓角已染微霜,膝下犹虚,这一胎已是上天垂怜,日夜祈祷盼来的珍宝。听着屋内妻子痛苦的呻吟,他心如刀绞,掌心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痕。他甚至不敢去想象“双生”的可能,那奢望太过美好,几乎是一种罪过。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庭中风雪中依旧挺立的二色乔松,那奇异的花苞在雪光与灯影下散发着静谧的光芒,他心中莫名生出一丝依托,仿佛在向这株灵木默祷,祈求它护佑他的妻儿平安。
      蓦地——
      一阵暴烈急促的马蹄声自远而近,蛮横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雪夜精心维持的静谧!那声音如骤雨砸落玉盘,如惊雷滚过旷野,毫不减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紧迫感,直逼沈府高墙之下!
      墙外,一声战马吃痛的惊嘶尖锐刺耳,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刺痛!紧接着是金属撞擦硬石的刺耳“铿锵”!以及——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万籁俱寂的雪夜里清晰得如同琉璃迸碎的“咔嚓”脆响!似是冰棱断裂,又似是玉簪坠地。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
      “哇——!”
      一声响亮、娇嫩、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婴儿啼哭,猛地从内室爆发出来,穿透门帘,清晰地撞入沈惟清的耳中。
      沈惟清心头那块悬了许久、重逾千钧的巨石骤然落地,狂喜瞬间如暖流冲刷过他被冻得僵硬的四肢百骸,眼角竟有些湿润了。
      还不待他嘴角的笑意完全绽开,内里又是一阵更加忙乱的人声,夹杂着产婆惊喜的呼声,第二声啼哭接踵而至!稍弱一些,却同样坚定、清晰,如同冰雪初融后溪流的淙淙之声。
      “老天爷!是双生!两位千金!恭喜老爷,贺喜老爷!”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嬷嬷冲出来报喜,脸上堆满了笑,但那笑容深处却掩不住一丝惶惑与迟疑,“只、只是……先出来的那位姐儿,右手……似是有些……有些不足之症……”
      沈惟清的心猛地从云端被拽下,沉了一沉。他来不及细问,一把推开沉重的房门,疾步而入。更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暖香扑面而来。苏挽晴疲惫至极地躺在枕上,脸色苍白如雪,唇色淡极,却挣扎着向身旁投去温柔至极的目光。两个襁褓并排放在她身侧。先出生的女婴哭声洪亮,小脸虽皱红,却已见眉目如画,肌肤莹润,惊人的漂亮。后出生的则安静些,眉眼细致如描,肌肤近乎半透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惊悸地,落在长女被稳婆轻轻托起的右小手上——本该是五指俱全、粉嫩可爱的地方,小指却齐根缺失,只余一个光滑微凸的肉瘤,颜色与周围肌肤无异,像是被什么极锋利、极灼热的东西瞬间斩断,又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自然愈合,透着一股诡异而令人心痛的完美残缺感。
      无人注意,内室角落里,一个负责清理的小丫鬟,正脸色发白地悄悄将一截刚从窗外雪地里拾回的、尚带着冰碴雪沫的断枝扔进烧得正旺的炭盆。那枝条上,属于白色花苞的萼片处,有一道深及核心的、整齐得可怕的裂痕,边缘微微焦卷,仿佛被利刃划过又经烈火燎烤。火光凶猛地舔舐上去,断枝迅速蜷曲、发黑,化为灰烬,只一缕极淡的青烟扭曲着升起,旋即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而此时,沈府高墙之外,那肇事的骑士——年仅十八却已因军功擢升为骁骑尉的萧断,正猛力勒紧缰绳。他身披玄色大氅,肩头落满雪花,眉峰如刀,眼眸深邃冷冽,映着雪光,带着一种远超年龄的沉稳与风霜之色。座下神骏的爱马“惊帆”因方才路面冰滑突兀而受惊狂躁,前蹄扬起,似乎猛烈撞擦到了沈府墙头的某物。但他心系怀中那封关乎边境安危的八百里加急军情,只匆匆回头一瞥沈府高墙,见并无异状人影,亦无后续动静,便不再耽搁,低喝一声“驾!”,声线冷硬如铁。人马瞬间化作一道墨色疾影,再次撕破重重雪幕,只在纯净无瑕的雪地上留下一串狼藉深陷、充满暴力感的蹄印,很快便被新一轮铺天盖地的大雪无情抹平、覆盖,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一场无声的牵连,一个时代巨轮微小的偏移,在这个注定不平凡的雪夜,于无人知晓处,悄然落定。温暖的室内,沈寒酥的人生从一开始,便烙印上了一丝冰冷而永恒的缺憾;而沈流菸则安静地沉睡,尚不知命运在赠予她骨血相连的姐妹之时,亦为她们谱写了截然不同、波澜壮阔的人生轨迹。庭中,风雪稍歇,那株二色乔松微微颤动,白色的花苞上,那道无形的裂痕悄然隐没在重重花瓣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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