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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行保养
他们管这叫“例行保养”。据说每个从训练营出来的都要来上一遍。当然了,我更愿意管它叫“组织牌全包式精神SPA”——只要你忘了SPA本该是种享受。
今年是我在训练营过的第十个年头。我已经驾轻就熟地打开门,然后,坐在偌大空间里唯一的那张凳子上。
门关上时,声音不是“砰”,更像是世界被强制按了静音键。
下一秒,灯灭了。
不是天黑了那种灭,有点像是宇宙大爆炸之前的那种“无”。我睁大眼睛,试图找到点什么——哪怕是什么带点颜色的东西都好。结果视网膜因为太无聊,自己搞起了派对,眼前突然就冒出各种旋转的彩色斑点,像劣质迪厅的灯球。
我晕晕乎乎地左看右看……挺好,至少没收我门票钱。
耳朵呢?唯一能听见的就是我自己的血流声——咚、咚、咚,慢得像个快没电的节拍器。我试着哼歌,但声音卡在喉咙里,感觉像在唱给一团棉花听。我有点遗憾地想着,早知道该学点B-Box,至少能给自己解个闷。
不像现在,只能漂在一种不冷不热的液体里,像是超市冰柜里一块等待被买的肉,被人称来称去,皮肤也失去了“里外”的概念,很安静,我试图和周围的空气称兄道弟。
嘿,哥们,说不定我悟了,你说佛家说啥“无我”是不是就这感觉?他们这算不算帮我提前开悟了?可是我杀了这么多人也能信佛吗,佛家会不会不收我?
没有日出日落,没有声音标记,没有身体疲劳的周期。我失去了丈量世界的尺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一分钟,可能一整天。你知道的,时间像被灌醉了,走得东倒西歪。我虽然有在数自己的心跳,但数着数着就乱了,因为心跳有时候偷懒,有时候又跑得像个逃兵。
思维开始飘散。脑子开始不受控制地放电影。先是组织的教条像复读机一样循环播放:“秩序……服从……”行行好,能不能换点新词?付费去广告也行啊,听都听腻了。
接着,一些更奇怪的东西开始闪回。一道温暖……不、特别刺眼的阳光!一个美味的……难吃的蛋糕?紧接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看来我的生理反应比我的意志力诚实多了。我对“温暖”本身已经产生了生理性的恐惧。
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吐成人干,变成一团纯粹的哲学概念时,“那个声音”响了。
毫无征兆,仿佛直接从我的脑子里生成:
“我将永远忠诚于那位先生。服从即是自由,纠结于自我只会带来痛苦,完全交出自己的意志吧,交给乌丸莲耶大人,服从于他的伟大意志,你将获得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力量!”
声音平静、威严,带着电子合成的质感。在这片绝对的死寂里,它简直成了天籁之音。谢天谢地,终于有点别的动静了。
可你猜怎么着?我就像瘾君子看到了d品,拼命地在心里重复这句话。我像是疯了!大口大口地呼吸,不停的重复、记忆!那位先生!服从!对,没错!极端的环境真是最好的推销员。在这一刻,哪怕它让我相信屎是香的,我可能都会点头。
当大门再次打开,光线和声音像一群野蛮人冲进来时,我差点吐了。现实世界太……恶心了。
保养结束了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在贪婪地呼吸着空气,我甚至故意用指甲划过粗糙的墙面,然后,我如愿以偿的,感受到了一阵电击般的酥麻。
不,不对!回去,回去,回去!快回去!!
搞什么,我居然开始怀念那个鬼地方?
“T3068,背诵条例。”
那个冰冷的电子音又响起了,这次没有音源,仿佛来自墙壁本身。
我莫名就冷静下来,目视前方,眼神空洞,好像我的思想也游离在躯壳之外了。
“一、生存的唯一目的是实现那位先生的意志,个人意志是必须被清除的。”
“我”是谁?“我”是什么?清除之后还剩下什么?空壳吗?是的,空壳才是安全的。空壳不会痛。只有那位先生的意志最重要。
“二、服从命令,不要疑问,只需执行。”
疑问只会增加你的痛苦。停止思考,痛苦就会停止。服从吧。服从吧。
“三、世界上不存在无辜者,只存在目标与非目标。”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这句话硬生生拗断。对善恶的认知,对同情的本能……像玻璃一样出现裂痕。
然后,啪的,裂了个稀碎。
……
“八、‘自我’是一个需要被格式化的错误概念。编号即是一切。”
我是T3068。我无声地念出这个编号,试图将所有的意识、所有的感觉都塞进这个冰冷的编号里。
但我也知道……出去之后,我会立刻去找点刺激。比如故意去摸发烫的灯泡,或者拼命闻一朵野花直到打喷嚏。
我知道这很可笑,就像试图用一把勺子对抗整个海洋。但每当我能清晰地感受到“烫”或者“香”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那个叫“我”的麻烦玩意,还没被彻底格式化。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
“九、生命的所有权归属于那位先生。禁止任何形式的自我伤害行为,包括但不限于自残、消极任务执行及自杀。该生命体是组织的珍贵资产,其完整性与功能性必须得到维护。”
项圈冰冷的触感在提醒我。
生是组织的奴隶,死是组织的损失。
很久以前——大概是我刚到训练营的时候吧——自杀还是我内心深处最后一个秘密的、终极的反抗选项,是最后的“不,你们不能这样对我”的呐喊。
可现在,连这个选项都被他们用条款明明白白地封死了。他们看穿了我最后的心思,并提前立法宣告了它的非法。
“十、那位先生,是谁?”
是谁?是谁?是谁?
……乌丸莲耶。
乌丸莲耶。
“乌丸莲耶!”
我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拆开又勉强装回去的机器,零件全是错的,螺丝拧得太紧,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但表面上,必须显示出“运行稳定”的绿灯。
直到机器评估我的运行状态依然稳定。
稳定?
不。
我只是在破碎和重组那狭窄的缝隙里,暂时地……卡住了。
而我知道,下一次背诵,下一次保养,这个过程还会重演。每年都是这样,他们不厌其烦,生怕我们真的长了翅膀跑走了。
直到某一次,碎到再也拼不回去。
或者重组,彻底变成一件陌生的、名为T3068的工具。
那一刻,就是“我”的死亡。
只是这一次不同的是,结束的时候,教官和我说,那位先生要见我。
先生……见我……?我终于有了见到那位先生的资格?这些年下来,我就像一件被遗忘在仓库角落的武器,在训练、任务和保养中循环。我知道“乌丸莲耶”这个名字代表着一切,他是这个宇宙的中心,是引力的源头。但我从未想过,我会需要直面这个源头。
这个名字就像一枚烙印,烫在我灵魂的最深处。哪怕只是提起,我都会感到一丝颤栗。我念了整整十年这个名字,在每一次背诵条例时,在每一次承受痛苦时,在每一个试图反抗却又被压制的念头背后。这个名字是枷锁,是梦魇,是绝对权力的化身。
也许他只是想看看,用了十年时间和高额成本打造出来的产品,到底是个什么成色?就像验收一件出厂前的精密仪器。
但我知道,我生命的所有权早已经只归属于乌丸莲耶一人。
我跪在那位先生的脚边,乖顺地低下头。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香气,古老、沉静,带着药草和旧书本的味道。这是那位先生所在空间独有的气息,它不刺鼻,却无孔不入,让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我低着头,视线所及,只能看到他座椅下方的一小片阴影,和地毯上繁复而黯淡的花纹。我不敢抬头,甚至不敢让视线有丝毫的游移。全部的感官都收缩起来,聚焦于正前方那个存在本身。
看啊,这就是你挣扎了这么多年的终点。
像一条被驯服的狗,终于学会了在主人脚边低下头的正确姿势。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头顶,没有重量,却比任何物理压力都更让人难以承受。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我,直接审视我大脑里每一个还在苟延残喘的念头。
乖顺地。
慢慢的。
我努力让肩膀放松,让脖颈呈现出一种毫无防备的、绝对服从的角度。每一个肌肉纤维都在尖叫着反抗,但它们必须服从我意志的强令——跪下,低头,臣服。
所有这些痛苦、恐惧和挣扎,仿佛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唯一的归宿——就是这双脚下的一方之地。
也许我该庆幸,他至少没要求我摇尾巴。虽然,那可能是下一个训练项目。
我知道,在组织,或者说那位先生眼里,这一刻的“T3068”才算是成型了。那个会为阳光和摸头动作而心动的、麻烦的“我”,正在意识深处发出最后的、微弱的哀鸣,然后彻底沉寂下去。
那一刻,就是“我”的死亡。
但奇怪的是,预想中的撕心裂肺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平静。像沉入万米深的海底,没有光,没有声音。
也许,死亡本来就是这么安静。
也许,这就是他们承诺的平静与力量。
我维持着跪姿,像一只最完美的狗。
然后,我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平静、苍老,却蕴含着无法抗拒力量的声音。那声音不大,却仿佛直接在我的灵魂深处响起:
“起来吧,我的孩子。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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