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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叫尹浩深。十七岁这年,我的世界被硬生生剜去了最核心的部分,像一本正在精彩处的小说被骤然合上,所有的色彩与情节都戛然而止,定格在那个秋雨连绵的、湿冷的下午。
那场该死的车祸,带走的不仅仅是我的父母,更像是一双无情的手,粗暴地撕碎了我所认知的全部生活。没有预兆,没有告别,只有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和警察那句冰冷而公式化的“请节哀”。节哀?多么轻飘飘的两个字,它承载不住那灭顶的重量。
葬礼那天的细节,像用刻刀划在我脑子里一样清晰。我穿着一身从亲戚家临时找来的黑色西装,肩膀处有些塌,袖子长了半截,镜子里那个瘦削、苍白的少年陌生得可怕。我像个被摆放在那里的木偶,看着穿着黑衣的人们像潮水一样涌来、退去。他们说着相似安慰的话,脸上挂着相似的悲戚,但那些声音穿过我的耳朵,却无法抵达内心。那里是一片空旷的、回响着寒风的荒野。
姑姑走过来,她的手很软,搭在我肩上的力度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疏离。她说:“浩深,以后就跟姑姑过。”我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大团湿透的、冰冷的棉花,又胀又痛,发不出任何声音,连一个简单的“好”字都吝于给予。我看着父母的照片摆在灵堂正中,他们笑得那么温暖,仿佛只是出门去买个菜,下一秒就会推门进来,叫我“深深”。可我知道,不会了。世界在我眼前,就是从那一刻起,彻底失去了饱和度,褪变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深浅不一的灰。每一种声音,每一种颜色,都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失真。
从那个秋天开始,我成了一座漂浮的孤岛,被连根拔起,抛掷到这座陌生的、终日弥漫着海风湿咸气息的沿海城市。姑姑家很干净,也很安静。她人很好,会给我准备一日三餐,会按时给我生活费,但我们之间横亘着一条名为“责任”与“客气”的河流,谁也不敢轻易涉足。我的房间朝北,即使在白天,光线也有些昏暗。我常常坐在床沿,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听着窗外陌生的车流声,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暂时收纳、等待被遗忘的旧物。
转学手续办得很快,快得让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心理准备。新学校很大,有着崭新的、反着光的教学楼和永远充满喧闹与活力的操场。那些奔跑、笑闹的身影,那些蓬勃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生命力,像灼热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本能地蜷缩起来,自动屏蔽了这一切喧嚣。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成了我唯一的避难所。
那个位置真好。一偏头,就能看到窗外。我看天空云卷云舒,看飞鸟孤独地掠过天际,看楼下的香樟树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落。同学们在课间嬉笑打闹,讨论着最新的游戏和明星八卦,他们的青春是鲜活滚烫的,是五彩斑斓的。而于我,却只是隔岸观火。那火焰再旺,也暖不到我分毫。我像一株被移植到错误土壤的植物,不见阳光,汲不到养分,正在以一种缓慢而确定的速度,从内部开始枯萎、腐烂。
成绩单上越来越多的红色数字,变得触目惊心,却又似乎在情理之中。从前的奖状和排名被我塞在箱底,像上辈子的遗物。曾经的优等生,如今在及格线的边缘苦苦挣扎。公式、定理、单词、年代……它们像散落的沙子,从我无法握紧的手指缝中溜走,无法在脑海里凝聚成任何有意义的形状。
班主任是个负责任的中年男人,他找过我几次。第一次,在办公室,他给我倒了杯热水,语气温和:“尹浩深,我知道你家里出了事,但生活总要继续,你要振作起来,你父母在天之灵,肯定不希望你这样消沉下去……”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洗得发白、边缘已经有些开胶的球鞋鞋尖。这双鞋,还是妈妈带我去买的。她说男孩子脚长得快,买大一点。现在,鞋还在,脚也确实又长了些,顶到了头,可带我来买鞋的人,不在了。
“振作”?怎么振作?把碎了的东西粘起来,假装它完好如初吗?我在心里无声地反驳:他们看不到了。我考得好与不好,我开不开心,我是不是还活着……他们都看不到了。那么,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后来老师又找过我两次,语气从关切渐渐变成了无奈,最后几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弃。他大概觉得,我就是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捂不热了。我依旧沉默,用沉默建筑起一座高墙,把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然后,那个念头来了。像暗夜里滋生的有毒藤蔓,悄无声息地、坚韧地缠绕住我的心脏。
死。
这个字眼,一开始是恐怖的,带着禁忌的味道。但很快,它变成了一种诱惑,一个清晰可见的出口,一个可以终结这无边无际灰暗与痛苦的承诺。我开始不受控制地、细致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在脑海里规划着自己的离开。
学校教学楼的天台,我去过。那里的风很大,呼啸着吹过耳边,能带走一切声音,也能吹散所有存在的痕迹。站在边缘往下看,下面的人和车都变得很小,像玩具。跳下去,会不会像飞一样?
郊外有一条河,据说水流挺急。河水应该很冷吧?刺骨的寒冷,能迅速带走体温,麻痹神经,像陷入一场不会醒来的冰封梦境。
或者,药片会不会更安静,更体面一些?像一场漫长的、不会再被打扰的睡眠。我甚至偷偷用零花钱,去不同的药店,试探性地问过几种非处方安眠药,但终究没敢多买,也查过资料,知道剂量不够只会更痛苦。
每一种方式,我都像策划一场精密旅行般反复思量、比较。比较它们的痛苦程度,比较它们的成功率,比较它们会给后来收拾残局的人(主要是姑姑)带来多少麻烦。我甚至开始写遗书。铺开白纸,拿起笔,却发现自己无从下笔。
写给姑姑?感谢她的收留和照顾?太虚伪。写给同学?我几乎没有朋友。写给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于我,早已漠不相关。最后,我只能写下“对不起”三个字,可又觉得苍白无力。对不起谁呢?对不起父母吗?他们或许正等着我团聚。撕了写,写了又撕,雪白的纸团扔了一地,像祭奠的纸钱。
最终,我颓然放弃。我发现,我连离开,都无法留下任何有意义的、非说不可的话。这种彻底的、被连根拔起的虚无感,比单纯的悲伤更令人绝望。它像一种绝对的零度,冻结了所有的情绪,只留下无边无际的空洞。
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坐在我的角落里,看着窗外的光阴流转,感觉自己正一点点沉入灰色的、冰冷的深海,光线在头顶越来越远,声音渐渐消失。我等待着,那最终彻底沉没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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