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星计划

　　楔子

　　我透过缥缈宇宙，
　　于亿万灯火中，
　　一眼捕捉你眺望星空的眼眸，
　　比银河繁星更璀璨耀眼。

　　2008年8月

　　“FM102.5奥运特别播报，在刚刚结束的女子体操团体决赛中，中国队的姑娘们以近乎完美的表现——”

　　“这是属于中国的荣耀时刻，让我们同在场的健儿们一起沸腾——”

　　“不愿做奴隶的的人们——”

　　“前进——！进！”

　　林浩皱着眉，电台信号时强时弱，奥运特别播报断断续续，滋滋啦啦的电流杂音好似在挑战听众的忍耐度，又好似在和女播音员动听、清晰的播音腔叫嚣打擂。

　　这样的鬼天气，拥堵的高速路，伴随着让人听得心火大的广播，纵然已经做足了心里建设，在广播倏然结束，一阵刺耳的电波毫无预兆地响起时，素养自认良好的林浩终于爆发了。

　　被囚禁多时无处释放的火气终不再是哑火。

　　林浩发泄般地一拳锤在了方向盘。

　　不知几手淘来的老旧车身晃了晃彷如一位年迈的老人，颤颤巍巍。

　　方向盘上缠绕着防打滑的黑布条，早已看不出原本究竟是何颜色，骨架也在随着林浩的拳头颤啊颤。

　　被林浩捶打的正中心，凹陷出一整颗拳头的模样，早已失去弹性的皮革就此罢工，随着林浩的收拳黏在了林浩微微出汗的右手手背上，就此结束了它强撑多年的工作使命。

　　斑驳的海绵碎片随之裸露，细碎的海绵毫不意外粘在林浩的黑色短裤上。

　　丫的。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

　　这破车空调也差劲得很，开了就和没开似的！

　　中国队得了多少金牌了也听不清？

　　我又是为什么明明可以去现场吹凉风看奥运，却鬼使神差接了这么个破活儿？

　　林浩满脸嫌弃地撕下手背上恶心黏腻的皮子，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布满血丝的双眼，新长出来的胡茬、干裂起皮的嘴角，林浩愣了一秒，切了一声，他何时如此糟糕过？

　　林浩险些被自己这副糟糕的模样气笑了。

　　车开了近17个钟头，油箱仪表盘还几乎是满的。可想而知这一路他究竟堵了多长时间！

　　将翘起变硬的嘴皮扯掉，林浩随手拿起一瓶半空的可乐，早已没气的可乐如放久了的红糖水一般，甜腻乏味，再无清爽可言。

　　只喝了一口林浩就拧起眉心，摇下车窗正要将可乐瓶丢出去，侧边位置从堵车开始就一直紧闭的车窗恰好也在此时降了下来。

　　不同于林浩开的这个破车里逼仄的驾驶位，隔壁车可是即便在寸土寸金的北京也少见的豪车——外观霸气，内饰奢华精致的S级迈巴赫，不只车身长，车内活动空间也很够用。

　　大约半个钟头之前，林浩其实是开过窗的。车旁停了辆迈巴赫，林浩本想递根烟搭个话。

　　谁料，一开窗就听到了一声女子压抑不住地婉转之音。

　　林浩还有什么不懂？

　　豪车、女子、堵住的高速路。

　　咳。人之常情。

　　破车、酷暑、停滞不前的高速路，独身一人的林浩可没心情听旁车的桃色艳遇，诚然，他也没有心情手动解决自己的个人需求。这才不得不紧闭车窗，并打开车内广播以此隔绝左侧豪车里的动静。

　　若不是那时而嗡鸣时而嘈杂此刻又戛然而止的电台信号不配合，林浩此时此刻也不至于忘记身侧还在办事的豪车，摇下车窗去扔什么可乐瓶！

　　只一暼，林浩就和豪车里正拿着一厚沓子钞票、满脸绯红、笑眼弯弯的火热女郎来了个对视。

　　真是他妈晦气！

　　都怪那不稳定的电波！

　　下一瞬，正欲装作不知道、没看见、已经将手停在车窗手动腰杆上，准备把车窗再次摇上的林浩突然眯起了眼。

　　两束目光毫无预兆地交汇，一束漫不经心、一束淡然如水。

　　一脸餍足的火热女郎半歪着头，视线越过鳄鱼皮内饰，半搭着眼皮看向底盘不高的小破车驾驶位。

　　林浩便一眼不错地捕获到了女郎眼中的震惊，也听到了从女郎口中溢出的来不及收回的惊讶。确认自己被认出来后，林浩勾唇无所谓地笑了笑，青色的胡茬和眼底泛红的血丝恰好令他的笑容平添了一种年龄以外得不羁与沧桑，女郎瞬间瞪大了眼，好似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玲玲？认识？”刚尽兴一场的多金公子再一次握上女伴脖颈以下得圆润，意识到一切都被林浩看在眼里，肖玲玲瞬间白了脸，身体也立刻紧绷起来。

　　“怎么了？”

　　“没、没什么。”

　　迈巴赫车窗半开半闭，多金公子上下其手，然而这一回，在公子身下婉、转、承、欢的女郎却一直缄默红唇，直到快要忍不住时推了推身上的金主，眼神迷离催促道：“关、窗！”

　　“关它做什么？这样难道不更快活？更刺激？说实话，喜不喜欢？”

　　“关窗！”

　　砰的一声，是隔壁破车的关门声。

　　林浩对肖玲玲早没有任何想法了，连最后一丝厌恶也都随着时间淡化、飘散，他只是懒得再听别人的车中戏，恶俗，乏味，他可没有这样的癖好。

　　尤其女主角还是差点成为自己小后妈却对自己存了歹心的大学同学。

　　前面的高速路也不知要堵多久。

　　G2高速路，连接北京和上海两座城市的桥梁，平日里车流量并不大，要不然林浩也不会一接到任务就选择走这条路线。谁曾想竟如此倒霉，刚开了没多久就堵在了这里！

　　北京奥运期间大家都不缩在家里看奥运的吗？

　　停滞不前的车流，拥堵、燥热、好似便秘不畅的肠胃，纵然思绪已经飞翔远方，然而肉身只能困在原地，使不上劲儿，也不知道该如何使劲。

　　烈日终于从亮白化为暖橘，路过一条条被困在原地的车，一直走出去近两公里，林浩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他本以为造成这场拥堵的罪魁祸首大概率是一场交通意外，很可能是多车相撞，现在看来，或许是他想的天真了。

　　这一路，不论豪车跑车还是商务车小破车，全都无一幸免被迫停在原地。

　　直到路过坐在引擎盖上打毛线的大妈和在路边打牌唠闲嗑的车友，走出三公里的林浩盯着穿梭在汽车之间咧嘴跑着放风筝的孩童，紧绷多时的林浩突然笑了。恶趣味作怪，林浩甚至幻想，若是这条高速再这么堵下去。或许能看到大人小孩用隔离护栏跳皮筋翻花绳？

　　只要人活着，堵在马路上就堵吧，又不赶时间去投胎，至于那个着急的任务，他赶不上，总会有别人赶得上。

　　当最后一丝余晖从天际消散林浩才折返，晚霞落在他的身后，好似一身斑斓梦幻的风衣，迎风飘散，织毛衣的大娘早将毛线放在一旁，逆着车流而行的林浩便看到烫着一头羊毛卷的大娘冲着自己招手，大娘操着一口方言热情喊道：“小伙儿！前面发生啥了？你知道是咋回事不？”

　　干嚼泡面饼就着火腿肠的大货司机歪着个头看向林浩，原本就着车灯热火朝天打斗地主的一家三口也纷纷停住，五双眼睛一同盯着林浩看。

　　林浩顿了顿，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令大娘、大货司机和一家三口听清，只见他指了指车流的尽头，缓缓说道：“前面设了路障，应该是塌方了。听说消防和维修队正往这边赶了。大家别着急，耐心等等应该马上就能通了！”其实林浩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通行，同样是被困在高速的车主，他只是太知道眼前的这些人想听什么。

　　“塌方？”大娘瞪大了眼，“小伙子，你是说高速路塌方了？”

　　林浩点了点头。

　　“我们开上来的时候也没听到声啊！塌方那得多大的动静，不得地动山摇的？”

　　“好几个去前面看情况的年轻人都这么说，看来是真塌方了！”

　　“哎呦我的老天爷，那这得堵多久啊！我就带了一团毛线，现在围脖都织完了！”大娘双手拍向大腿，一副下一秒就要哭嚎的模样，林浩不知如何劝导，并排的大货车司机突然拉开车门走下来，直接挡住了林浩的去路。

　　大货车司机长得虎背熊腰，坐在车里还不显，可他一站在林浩面前，BMI只有20.1身材标准的林浩就被他宽厚的肩背衬成了竹竿。

　　眼瞅着天就黑了。

　　“劳烦让让。”

　　大货车司机盯着林浩渐渐蹙起的眉心，突然问道：“前面有没有人受伤？”

　　林浩眨了眨眼，前面的情形他也只是听前面的几个司机说的，他紧皱的双眉松了松，看向眼内红血丝比自己还多的大货司机，如实说道：“我没走太远，不曾听说有没有人受伤。”

　　“这样啊，谢了兄弟。”

　　林浩多看了眼一把络腮胡的大货司机，大货司机突然三步并作两步爬进货箱，并从货箱里捧出两箱泡面、三箱火腿肠，眼神示意林浩接着。

　　林浩以为是搭把手，意料之外的重量却令林浩身形晃了晃。而那个大货司机从货箱跳下之后也没有接回东西的意思。

　　林浩：“……”

　　“拿着，别客气，不知要堵上多久，若是后面有人没吃的，你帮着分分就行。”

　　林浩：“？？？”

　　林浩车上自然有些应急的食物，刚要推脱，大货司机突然凶起一张脸，“不是给你一个人的，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一旁的大娘被这一嗓子吓到，连忙走过来拉住大货车司机，挡在大货车司机和林浩之间反倒劝林浩来，“拿着吧小伙子，大宽货车里的物资是送去送到栖霞山的，这路堵着也不知道能堵多久，哎，救谁不是救呢。”

　　林浩本也是要去栖霞山的，一听大娘这么说，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若不是栖霞山一夜之间爆发洪灾，此刻他应该在奥运会现场做运动员的采访工作，而不是被上头临时派遣出来，连个车票都买不到，只能开着这么一辆在他眼中已然算是报废的破车出来。

　　后面堵着那么多人，难保不会有人正处在饥饿之中，林浩抱紧两箱泡面，默默记住了大宽的车牌号，心想若是真赶不上栖霞山的报道领导责怪上来，他还可以写个高速路好人好事的暖心报道将功补过？

　　火腿肠实在太沉，林浩只拿了两箱泡面。

　　两箱泡面，看起来多，实际上也只有48袋。

　　刚走了十多分钟，林浩就分出去快一箱。等找到局里拨给他的那辆破车，林浩手里就只剩下不到十袋。空了大半的纸壳箱里，塑料包装的方便面便随着林浩的动作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提醒着两侧车辆中的人，他这里有免费的方便面供应。

　　林浩扫了眼紧闭车窗的迈巴赫，里面的人应该看不上这种既不健康又十分廉价的食物吧？

　　他这一路分泡面的行为并不避人，若是需要，又怎会紧闭车窗？

　　迈巴赫要一袋泡面，也并不丢人。

　　往车后走了将近一公里，把所有泡面都分出去后，林浩才终于折返回车里，全身倚进车座，走了将近10公里早已腿脚乏力的林浩竟觉得心情颇佳，很是轻松。

　　车窗外，零星交错的血红色车灯与漆黑夜空上方闪烁的星光交相辉映，竟似跳跃的音符，短暂安宁。

　　林浩再一次拧动车内广播，一阵舒缓的音乐传入林浩的耳中，林浩惊喜地眨了眨眼。

　　竟然好了？

　　电台内的音乐再次戛然而止，一道沉稳又熟悉的声音突然出现，“FM99.6夜间特别提醒，北京市与河北省北部路段G2高速路路段发生重大塌方，塌方原因未明，现已封闭通往事故地的所有高速路口，请各位车主合理安排出行计划，请封闭高速上的各位车主耐心等待救援。”

　　同一时间，年仅八岁的凌图恰好处在塌方事故地的正中心地带，她双眼沁满泪水，正望着天空中最闪耀、最炫目的两颗星星，一眨不眨。

　　而她的身旁，是被拦腰斩断的轿车和为了救自己早已没了呼吸的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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