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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尘与低语
圣帕里斯大教堂的穹顶,是离天国最近的地方。
至少,伊莱主教时常这么觉得。尤其是当午后阳光穿透六十英尺高的彩绘玻璃,将斑斓的色彩粉碎成亿万颗悬浮的光尘,无声地洒落时。他站在祭坛前,伸出手,掌心接住一片由宝石红和帝王紫渲染的光晕,那温度暖得恰到好处,像记忆中养母玛格丽特修女干燥而温柔的掌心。
然而,记忆的暖意总是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胸腔里那片熟悉的、无边无际的冰冷海洋。它无声无息地涨潮,淹没情绪的起伏,只留下一片平滑如镜的麻木。他轻轻收拢手指,仿佛想握住那点虚幻的温暖,但光尘只是从他苍白的指缝间溜走,什么也没留下。
明天,就是新王的加冕典礼。
整个王都都沉浸在一种喧嚣的喜悦里,唯有这间毗邻主祭坛的私人祈祷室,还维持着绝对的寂静。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冷石和常年燃烧的乳香混合的气味,这是伊莱赖以生存的气息,是秩序与安全的象征。然而,连日来的典礼筹备、繁文缛节的确认、以及各国使节的提前拜访,已经像无数细小的蛀虫,悄无声息地蛀空了他用以维持平静的精神壁垒。
疲惫。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连祈祷都无法驱散的疲惫,牢牢地攫住了他。
他走向祈祷室唯一的窗边,窗外是教堂精心打理的内庭花园,玫瑰开得正盛。色彩过于浓烈,几乎有些刺眼。他微微蹙眉,灰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有时候,他渴望的不是绚烂,而是一片纯粹的、没有任何色彩的雪白,可以覆盖一切,让世界重归简单的寂静。
“伊莱主教大人。”
一个温和、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恰到好处地打破了寂静,却不显得突兀。是劳瑞修士,他的助理,也是这座庞大教堂里少数几个能让他感到些许放松的人。
伊莱没有立刻转身,他需要几秒钟来重新戴上那张名为“伊莱主教”的面具——悲悯、平和、无懈可击。他深吸一口气,让乳香的清冷气息充满肺叶,然后才缓缓回身,脸上已然挂上那种标准的、带着淡淡神性的微笑。
“劳瑞,什么事?”
劳瑞修士是个中年男人,面容敦厚,眼神里透着关切。他微微躬身:“大人,亲王殿下已经到了,正在会客室等候。他想就明天加冕典礼的最后几个细节,与您再确认一下。”
亲王殿下。凯尔。
伊莱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国王的弟弟,王国的摄政亲王,一个……与他生活在截然不同世界的人。他只在几次必要的宫廷场合中远远见过对方,印象里是个身材高大、举止优雅、脸上总是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的男人。那微笑看起来无懈可击,但伊莱却能敏锐地察觉到,那不同于他自己脸上这张精心雕琢的面具——凯尔亲王的温柔,似乎更……有温度一些。一种基于强大自信和良好教养的温度。
但这与他何干?他只是一个侍奉神的主教,而对方是世俗权力的巅峰。他们的交集,仅限于明天那场盛大仪式上的公式化互动。
“我知道了。”伊莱的声音平稳得像无风的湖面,“请殿下稍等,我这就过去。”
他需要一点时间。从祈祷室到会客室,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悬挂着历代主教肖像的回廊。这段路,是他调整心绪的缓冲地带。他迈开步子,白色的主教长袍下摆拂过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空旷的回廊里回荡。
肖像画上的先辈们,目光威严或慈祥,凝固在画布上,注视着他这个最新的继承者。他们是否也曾感受到这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是否也曾在这条回廊上,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波澜,去面对一个又一个世俗的权贵?答案早已湮没在历史里,只剩下沉默的凝视。
回廊的尽头,光线骤然明亮。会客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极轻微的、瓷器相碰的声音。
伊莱在门前停下,再次深呼吸。他能感觉到太阳穴开始传来隐隐的搏痛,这是精力透支的征兆。他暗暗希望这次会面能尽快结束。然后,他推开了门。
室内的景象,让他有瞬间的怔忪。
和他想象中亲王正襟危坐、侍从环立的场面完全不同。凯尔亲王背对着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正微微俯身,专注地看着窗台上一盆盛放的白色小苍兰。午后的阳光为他深棕色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他穿着剪裁合身的深蓝色礼服,肩背宽阔,身姿挺拔,却奇异地没有丝毫压迫感。
听到开门声,凯尔转过身来。
那一刻,伊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的脸。他的五官深邃而英俊,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暖褐色的眼睛。它们不像伊莱见过的许多贵族那样,带着审视、傲慢或虚伪的热情。这双眼睛里含着真切的笑意,像秋日里沉淀了阳光的湖泊,温和、包容,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伊莱主教。”凯尔的声音比在门口时更清晰了些,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安心的韵律。他向前走了两步,动作从容不迫,“冒昧打扰您的清修,希望没有给您添麻烦。”
他的措辞礼貌而周到,目光坦然地落在伊莱脸上,没有丝毫闪躲,却也绝不过分锐利,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尊重。
“殿下言重了。”伊莱微微颔首回礼,引他向室内的沙发走去,“这是分内之事。确保加冕典礼万无一失,是你我共同的责任。”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对方那双温暖眼眸的注视下,他胸腔里的那片冰冷海洋,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两人在沙发上落座,中间隔着一张雕花精美的茶几,上面已经摆好了劳瑞修士准备的茶点。会谈的内容确实是关于明天的流程:主教引领国王走过的路线,宣誓时的手势,圣油的传递顺序……都是极其琐碎却又至关重要的细节。
凯尔亲王显然做了充分的准备,他的提问条理清晰,语气始终温和,甚至在伊莱解答时,他会微微前倾身体,表现出专注的倾听姿态。这种被全然尊重的感觉,对伊莱来说是罕见的。许多贵族在与他交谈时,总难□□露出一种“你不过是侍奉神的仆人”的优越感,但凯尔没有。
然而,随着交谈的进行,伊莱开始感到不适。并非因为凯尔本人,而是他自己的身体在发出警报。也许是昨晚几乎彻夜未眠,也许是今天一直未曾进食,那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虚弱感,正像潮水般慢慢涌上来。他的指尖开始发冷,视野的边缘出现细微的、闪烁的光斑,太阳穴的搏痛也加剧了。
他必须集中全部的精神,才能确保自己的回答没有疏漏,才能维持脸上那得体而疏离的微笑。他悄悄将手缩回宽大的袍袖里,用力掐了自己的虎口一下,试图用疼痛来驱散不断上涌的晕眩。
“……所以,当陛下戴上王冠后,钟声会敲响三十三下,象征……”伊莱继续说着,但声音不自觉地比刚才微弱了一些。
凯尔静静地听着,目光却从未真正离开过伊莱的脸。他看到了对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肤色,看到了那双漂亮灰蓝色眼眸下难以掩饰的淡淡青影,也捕捉到了那微笑之下,一闪而过的极力隐忍的痛苦。他的眼神微微沉了沉,但并未点破。
就在这时,伊莱试图去端桌上的茶杯,想借这个动作稍微掩饰一下自己的不适。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杯柄的瞬间,一阵剧烈的晕眩猛地袭来。他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变暗,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
完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伊莱的脑海,一股坚实而温暖的力量已经稳稳地扶住了他。
是凯尔。他不知何时已经起身,并以一种快得惊人的速度来到了伊莱身边。他的手一只托住了伊莱的手肘,另一只则轻轻地、却充满力量地扶住了他的后背。
“主教大人?”凯尔的声音很近,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温热的气息拂过伊莱的耳畔。
那一瞬间,伊莱几乎要沉溺在这突如其来的支撑感里。多久了?有多久没有人这样近距离地、不带任何目的地扶过他?修女玛格丽特年事已高,劳瑞修士恪守礼节,其他所有人都与他保持着恭敬的距离。这种真实的、来自另一个人类的体温和力量,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周身冰冷的壁垒。
但几乎是本能地,伊莱猛地挣脱了凯尔的扶持,向后踉跄了一步,靠在了沙发背上。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一种惊魂未定的脆弱。
“我……没事。”他急促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只是……有些低血糖,老毛病了。抱歉,让殿下受惊了。”
他垂着眼眸,不敢去看凯尔的表情。是惊讶?是怜悯?还是……厌恶?厌恶他这副连站立都勉强的、不配为主教的虚弱模样?
凯尔的手停顿在半空中,随即缓缓放下。他没有因为伊莱过激的反应而流露出任何不悦,反而眉头微蹙,眼中的担忧更甚。
“您不需要道歉。”他的声音放得更轻、更缓,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鸟儿,“是我不该占用您太多休息时间。明天的典礼至关重要,您的身体才是第一位的。”
他说着,目光扫过茶几上那碟几乎未动的、制作精巧的杏仁饼干,然后重新看向伊莱,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请您稍坐片刻。”
不等伊莱回应,凯尔便转身走向门口,低声对守在外面的劳瑞修士吩咐了几句。很快,劳瑞修士端着一杯东西快步走了进来——不是茶,而是一杯温热的、散发着浓郁甜香的蜂蜜牛奶。
“主教大人,请您务必用一点。”凯尔从劳瑞手中接过杯子,亲自递到伊莱面前。他的动作自然无比,没有丝毫的刻意或施舍感,仿佛这只是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伊莱愣住了。他看着那杯乳白色的液体,看着上方氤氲的热气,以及凯尔那双捧着杯子的、骨节分明而稳定的手。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涌上鼻腔。他习惯了独自承受一切,习惯了在虚弱时告诉自己“忍耐过去就好”,从未想过,会有人如此自然地、体贴地……看穿他的伪装,并给予这样直接的关怀。
他迟疑地、几乎是机械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杯蜂蜜牛奶。温热的触感透过瓷杯传到他冰凉的指尖,一路蔓延,似乎稍稍驱散了一些体内的寒意。
“谢谢……殿下。”他低声说,声音微不可闻。
然后,他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低下头,轻轻地、试探性地啜饮了一小口。甜腻温暖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空荡荡的胃里,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暖意。
看着伊莱低下头,像一只小心翼翼饮水的猫儿般啜饮着牛奶,凯尔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柔和的波光。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回对面的沙发,耐心地等待着,给予伊莱足够的时间来恢复和整理情绪。
他没有追问“您真的没事吗”,也没有说任何“您要保重身体”的客套话。他只是用沉默和陪伴,构筑起一个安全的空间。
这一刻,祈祷室的冰冷、回廊的孤寂、以及胸腔里那片无尽的冰冷海洋,似乎都暂时被这杯蜂蜜牛奶的甜香和眼前这个人沉默的温暖,逼退了一点点。
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但却像一颗投入古井的微石,注定要激起层层扩散的涟漪。
伊莱小口地喝着牛奶,感受着那点珍贵的暖意慢慢扩散。他依然低垂着眼帘,不敢看向那双过于温暖的眼睛。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凯尔亲王的目光,久久地、温柔地停留在他那头如同月光织就的银白发丝上,以及他因低头而露出的、一段白皙而脆弱的脖颈。
那目光里,有担忧,有关切,还有一种……仿佛找到了寻觅已久的珍宝般的、深沉而坚定的温柔。
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柔和,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仿佛某种无声的交叠。
加冕典礼尚未开始,但有些故事,已经悄然写下了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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