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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发完
我叫李瑾,但其实一开始我并不叫这个名字。
在我朦胧的记忆中,在一个遥远的午后,遥远到那时我需要垫脚才能够到门把手,我记得我的邻居——一位和蔼可亲的语文老师,曾经告诉我,我妈本来打算让我叫李尽。
“我听见这个名字就觉得不吉利,”那位语文老师的声音和蔼可亲,但可惜我已经不记得她的面容,只记得她胸口那一块水绿色的方巾,总是散发着浅淡的肥皂香味,“所以我就跟你妈妈说,改成李瑾吧,瑾是美玉的意思,叫尽对孩子不好。”多亏了这位博学多闻的语文老师,我才没有叫那样一个不吉利的名字。
李尽,尽,结束,终止。我一直知道我们家是单亲家庭,我妈微薄的薪水抚养我很不容易,我就像影子一样黏着她,她只消回头,就能看见那个带给她一切苦难的存在。
我妈是那么希望我的生命结束,以此来结束她人生的所有痛苦,但可惜了,她还没来得及见证我的死亡,她自己就先死了。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西北的冬天不经常下雪,但是一场雪可以在地面上留存很久,炽热的阳光照射着大地,雪水被它融化,在路人的踩踏下变成一滩泥泞,又在寒风吹来时凝结成发黑的寒冰,像流浪汉脏得发亮的被子,像一块巨大的结痂死死扣在地面上。
我家门前有一段长长的斜坡,平时下雪了,清洁工都会及时把地面上的雪扫成一堆,防止它们凝结成危险的冰,让路过的人滑倒,但是那天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清洁工偷懒,又或许是因为过年所以没有人负责,雪在地面上留了整整一天,变成了危险的发亮的黑色。
当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人或许会选择性遗忘让自己痛苦的事,我只记得几个模糊的瞬间,我妈惊叫着滑倒,因为惯性,她的双腿滑稽地叉开,几乎算是四脚朝天地摔下去,紧接着她不受控制地顺着斜坡滑下去,她的双手挂满了购物袋,这让她丧失了最后拯救自己的机会,那阵滑落以她后脑勺重重撞在电线杆上告终。
在这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
我是单亲家庭,我妈去世后,我被小姨接到外地抚养,从此告别家乡二十年,但我一直觉得自己有什么未竟的心愿,亦或是什么未解开的困惑,一直缠绕着我,让我回到这片土地,回到这个破旧的小区,回到这个落满灰尘的家里。
我妈没有留多少遗产,我们母子俩过得穷困潦倒,小姨一直想把这套房子卖出去,以此来抵抚养我的费用,但是因为地理位置太过偏僻,所以没能成功,后来她觉得房价一直在涨,所以想留着升值一下,但是逐渐等得不耐烦,再后来她听说这片小区要拆迁,便放弃了卖掉的念头,安心等着拆迁,不料一等就是好多年,一直到了今天,还是只有风声,没有确切消息。
我拿出被自己收藏多年的钥匙,打开了房门,里面的灰尘倒是没有我想象中的多,但是时间的流逝让一切都变得脆弱不堪,我打算拉开窗帘,轻轻一拽就带下来一大片墙皮,我用手碰了碰沙发,结果沙发的表皮在我的触碰下碎成了细碎的渣子。
我不再触碰这个家里的一切东西,就打算让它们继续尘封着,维持着我记忆深处最原本的模样。
就在我一步步退出客厅时,墙角挂着的一抹绿色忽然吸住了我的眼球,我忽然僵住了,几乎不敢挪动目光去看,似乎只要看一眼,我所处的世界就会崩塌。
外面狂风大作,叶片夹杂在风里,像利刃一般切割着空气。
楼道里的窗户被风吹开了,大风卷了进来,将那抹我不敢直视的绿色东西吹到了我眼前,它轻柔地坠落到地板上,像一记重锤砸在我脑袋上。
那时一块水绿色的方巾。
我逃也似地离开,重重地关上门,将那抹水绿色用厚重的铁门隔开,一转身看见对面的房门,我的神情又缓和了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我的邻居——那位在我脑海中面目已经模糊的语文老师,是否还住在这里,或许她早已搬走,过上了更好的生活。
我不应该冒昧地打扰她的生活,但是我想,我应该对她说声谢谢。
我走上前去,试探性地敲了敲门,没人回应。
我知道我再找到她的几率很小了,在茫茫人海里,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那样脆弱,风一吹就断了。
我正失落地下楼,忽然又想起一个微弱的可能性——我小姨大学没毕业前,经常到我家来串门住一两晚,或许呢,或许她恰巧有这位老师的联系方式呢?
我拨通小姨的电话,第一遍没人接,意料之中,毕竟寄人篱下白吃白喝那么多年,我小姨对我的态度不热切也正常。
第二遍时,拉长的嘟声响了许久,我的心跳几乎要与它同频共振的时候,终于有人接了电话。
“什么事?”小姨的声音十分冷淡。
我简单地表明自己想问问小姨有没有对面教师的联系方式,对面沉默了许久,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小姨困惑的声音传来。
“你家对面什么时候有过邻居?”
我也有些疑惑,怎么可能没有,我对那位教师的记忆很清晰,我有些着急,对着电话那边描述道,“就是那位声音很温柔的语文老师啊,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香味,总是戴着一块绿色方巾。”
这次对面沉默的声音更久了,半晌后,小姨说:“你说的是你妈妈吧,她曾是语文老师,你忘了吗?还有那块水绿色方巾,是你父亲送给她的,她很喜欢,所以总是戴着。”
“不可能!”我几乎在嘶吼,“就是邻居,你别想蒙我,就是邻居,怎么可能是我妈,不可能!”
我挂掉电话,冲下楼去,找到物业想要询问那间房子曾经的主人是谁,物业一开始不肯办事,收了一包中华烟,神情逐渐缓和下来,嘟嘟囔囔道:“肯定没人住啊,那间房子发生过火灾,是电褥子着火,当晚就烧死三个人,爷爷奶奶和小孩,后来那对夫妻俩一个重度烧伤,没撑过一个月也去了,另一个万念俱灰,同一天晚上就跳楼了,当年这件事闹得很大,人尽皆知,这间房子里有五个冤魂,阴气这么重,谁敢买,谁敢租,一直就空着。”
我问他这是几年前的事,他掐着指头算了算,“哟,一眨眼都快三十年啦。”
我浑浑噩噩地走出物业办公室,站在大街上,任由狂风吹打,夹杂在其中的叶子像锋利的刀刃,撕开蒙在记忆上的那层薄纱。
我忽然想起来,我妈当时为什么会摔下去,当时我们打算出门去拜年,我妈提了一瓶黄桃罐头——那罐头本来是要留给我吃的——我不乐意,一直喊叫哭闹,我猛地蹦了一下,差点摔到,我急忙拽住我妈的袖子,我站稳了,我妈被我拽倒摔下去了。
我走回那间老房子,重新打开房门,捡起地上那块水绿色的方巾,我忽然想起了那个一直模糊的午后,我妈告诉我了什么。
“生孩子太遭罪了,这辈子来这一次就够了,我就想叫你李尽,但是转念一想,这么不吉利的名字,肯定不能用在我孩子身上啊,所以我就用了瑾这个字,美玉,寓意多好。”
我记忆里的目光从水绿色方巾向上移,那张模糊的面孔终于变得清晰了起来。
那是我妈,她在午后暖融融的阳光里对着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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