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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开始,人类总以为能掌控战争。
历史曾如此教导我们:冲突是文明的催化剂,是划定疆域、获取资源、彰显力量的手段。我们深信自己总能通过战争达到目的,毕竟,历史是一部由胜利者书写的、浓缩了野心与智谋的战争史。
直到后来,战争脱离了所有人的掌控。它像一头被唤醒却无法再被驯服的远古巨兽,反噬其创造者。没有国家,没有领袖,没有任何一个个体,有能力为这场蔓延全球的自我焚烧负责。于是,人类引以为傲的、精巧而脆弱的文明大厦,最终被自己点燃的火焰彻底吞噬。
现在,是那场终极之战过后的一百年。】
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已随旧文明一同湮灭。如今行走在这片土地上的,是融合了未知外来基因的“新人类”——我们继承了人类的形貌与部分记忆,却不再是纯粹的“他们”。
曾经令人类骄傲的现代世界,早已沦为壮丽而凄凉的废墟。摩天楼群的钢筋骨架刺向天空,如同巨兽化石;曾经川流不息的街道,被半人高的野草和坚韧的藤蔓悄然占据;购物中心、学校、剧院,所有承载过鲜活人群的场所,如今只剩下空洞的窗口,凝视着缓慢变迁的四季。那场持续数年的全球性酸雨后,地貌被重塑,低洼处成了新的湖泊与沼泽,植物以前所未有的凶猛姿态,重新夺回领地。
庞大复杂的社会体系崩解殆尽,国家、政府、军队、金融网络……皆成过往云烟。幸存者们以小型聚居区的形式苟延残喘,仿佛文明绕了一个残酷的圆圈,再次回到部落时代。
我叫林楠,是西南聚居地一个普通的探索队成员。在旧时代的地图上,这里曾被称为“华国”。如今,这片广袤土地上仅存东北、西南、西北三个主要人类聚落,彼此联系微弱,在静默中各自求生。
今天,我们的任务是前往旧日的中心城市——南城,进行物资搜索。
南城,战前以其温润气候、优美山水被誉为“最宜居之城”。如今它依然“宜居”,只是主人换成了蓬勃的自然界。
我们乘坐以旧时代残留部件拼凑、依靠生物燃料驱动的车辆,颠簸着靠近南城。城市坐落在盆地之中,一条宽阔的南河蜿蜒而过,四周群山环抱。在人类还热衷于书写历史的年代,这里是丰饶的粮仓,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无数人向往的繁华之都。
队长示意停车,我们徒步登上南郊的山脊。眼前景象,让队伍里几个年轻人发出了低低的抽气声。
盆地中央,昔日的地标“中心大厦”拦腰折断,上半部分不知所踪,裸露的钢筋像枯萎的触须伸向天空。
整个城市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被绿色消化系统缓慢吞噬的金属残骸。混凝土森林与真正的森林交织在一起:爬山虎覆盖了每一面尚存的墙壁,参天巨木从写字楼的中庭破顶而出,树冠如华盖般撑开。
曾经笔直的道路网被茂密植被模糊,只看得出大致脉络。空气清澈得不可思议,弥漫着雨后泥土与植物的清新气息,全然没有旧记载中描述的“城市尾气味”。
一道完整的彩虹,奇迹般横跨天际,其倒影在平静的河面上形成完美的圆环,绚丽得不真实。
“这就是……城市?”队伍中最年轻的王一一,今年才十七岁,他瞪大眼睛,声音里充满了困惑而非惊叹。他出生在战后,对于“城市”的概念仅来自残破教科书上的黑白图片和老人的只言片语。
“嗯,这就是。”我答道,目光掠过那些依稀可辨的街道网格。我仿佛还能听见早已消散的汽车鸣笛、市场喧哗、孩童嬉笑。那些声音被锁在记忆深处,与眼前的死寂形成尖锐的刺痛。
队长打断片刻的静默:“按计划行动。A组去标注点的仓储区,B组跟我搜索商业中心残骸。林楠,你带一一去东面的居民区看看。记住,安全第一,日落前在此汇合。”
我和王一一脱离主队,沿着一条几乎被灌木完全掩埋的辅路向居民区深入。脚下不时踩到破碎的瓷砖或玻璃,发出咔嚓轻响。寂静被无限放大,只有风吹过树梢、昆虫振翅、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名鸟兽的鸣叫。
“林哥,战前……人们真的都挤在这种水泥盒子里生活?”王一一踢开一块碎石,下面窜出一只蜥蜴,迅速消失在墙缝。
“不是‘水泥盒子’,是家。”我纠正他,推开一扇锈蚀严重的单元门,楼道里昏暗潮湿,墙皮大片剥落,“这里有厨房、卧室,有孩子的哭闹,有晚饭的香气,有争吵,也有拥抱。”
我们一层层搜索,大多数房门早已朽坏或洞开。屋内景象大同小异:腐朽的家具、散落的零星物品、厚厚的尘埃。时间抹去了绝大多数生活的痕迹。一一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摆弄着一个锈死的音乐盒,试图辨认墙上一张褪色殆尽的海报。
就在我们几乎不抱希望时,在一栋相对完好的高层住宅的中间楼层,我发现了一个密封性意外的储物柜。撬开后,里面没有期待的罐头或药品,只有几本用防水材料包裹的书籍,以及一本硬壳笔记本。
书籍是些旧时代的文学名著,纸张发黄脆弱。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在一边,拿起了那本笔记本。封面是温馨的碎花图案,边缘磨损得厉害。我屏住呼吸,轻轻翻开第一页。
2013年9月1日晴
今天是开学日。上午送大宝去学校报到,小家伙兴奋得不得了。回来穿过市政公园,满地的银杏叶,金黄金黄的,踩上去沙沙响。心情好,买了点银杏果,晚上炖个汤。老公出差今晚回来,再去买点他爱吃的排骨和牛肉吧。日子平平淡淡,真好。
娟秀的字迹,记录着一个母亲最平常的一天。我继续翻看。
2019年9月6日晴
大宝去外地上大学了。机场送他,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安检,倒是他爸偷偷抹眼泪。家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孩子总要飞走的,见识更大的世界。不过心里还是盼着,他看过世界后,要是还想回到这个我们长大的小城,该多好。
日记断断续续,中间有缺页。再往后,字迹开始变得潦草、急促。
2025年8月X日 (日期模糊)
新闻里全是坏消息。气候越来越怪,台风一个接一个,听说沿海好多地方被淹了。地震也多了起来。超市里物价涨得厉害,大家都在囤货。心里慌。给大宝打电话,学校那边还好,让他没事少出门。
最后几页,纸张有被水渍晕染的痕迹,可能是泪,也可能是雨。
(年份难辨)天好像不会再亮了。
我不知道外面到底怎么了,通讯全断了。被困在楼里,食物快没了。好像听到远处有爆炸声……我很害怕。
大宝,我的孩子。你在哪里?你还安全吗?
妈妈可能等不到你了。
如果真有神佛,我求求你们,保佑我的孩子,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这个世界就算变得再坏,只要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笔迹在这里歪斜、淡化,最终消失。
我捧着笔记本,站在原地久久不动。那些平凡的抱怨、细微的快乐、深深的担忧、以及最后绝望中迸发的强烈祈愿,穿透百年时光,重重撞击在我的胸口。这个未曾谋面的母亲,她的声音如此清晰,仿佛就在隔壁房间,刚刚放下笔,去查看炉火上的汤。
“林哥?你找到什么了?”一一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一个故事。”我把笔记本仔细收进随身携带的防水袋,“一个关于‘家’的故事。”
我们默默完成了对这一片的搜索,收获寥寥,只有一些锈蚀的金属工具或许还能回炉。夕阳开始西斜,我们按约定返回汇合点。途中经过一片相对开阔的广场,突然,一阵尖锐的“咻咻”声从头顶传来。
所有人瞬间戒备,举起手中简陋的武器。
然而,并非危险。只见一群矫健的、毛色金亮的小猴子,正利用垂挂的建筑藤蔓和残留的电缆,在广场上空荡秋千般飞梭嬉戏。它们动作流畅,充满生命的活力,完全无视我们这些不速之客。金色的阳光给它们的身影镀上亮边,与背景中锈红的废墟构成一幅奇异又和谐的画面。
“离了人类,”我低声对身边有些看呆的一一说,“生命依然能找到自己的舞台,甚至更加精彩。”
主队那边的搜索同样成果有限。传说中的战备仓库确实找到了,但早已被搬空,只剩下空旷的穹顶和些许散落的、毫无用处的包装碎片。人类在最终时刻的搜刮能力,看来空前绝后。
返程前,队长给了大家一点短暂的自由活动时间。我带着一一,最后一次走在南城破碎的街道上。年轻人问题不断。
“林哥,战前真的有能在天上飞的、载人的大铁鸟?”
“叫飞机。不仅有,还有一种能飞到月亮那么远的,叫飞船。”
“书上说,以前有几十亿、上百亿人?怎么可能?那不得挤死了?”
“比你想的还要挤。但也因此,创造出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虚拟世界……是什么?像做梦一样吗?”
“比梦更真实。在那里,你可以是任何人,去任何地方。但也可能,永远迷失在里面。”就像大战初期,那些没能及时脱离虚拟接驳舱的人。
黄昏降临,橘红色的霞光浸染天地,废墟的硬朗线条在暖光中变得温柔。远处,南河波光粼粼,几只白鹭优雅地掠过水面。一切宁静得仿佛创世之初。
但我知道,这宁静之下,埋葬着无法估量的喧嚣与悲伤。我们这些所谓的“新人类”,携带着旧人类的基因与记忆碎片,活在这片他们遗弃的乐园里,享受着他们用毁灭换来的“清净”。这是一种巨大的讽刺,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车队驶离南城,驶入蔓延的荒野。道路两旁,战后疯长的变异巨树林立,树冠遮天蔽日。林间开始升起乳白色的雾气,越来越浓。
一一扒在车后窗,努力回望。南城的轮廓在暮色与浓雾中迅速模糊,最终,只剩下白茫茫一片,仿佛那个承载着无数过往的庞然大物,只是我们集体幻觉中的海市蜃楼。
(番外:林楠的独白)
我是旧时代的遗民,一个不该存在的见证者。
战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记忆像一面打碎的镜子,每一片都闪烁着刺眼但割裂的光。我记得无休止的喧嚣,记得信息洪流带来的焦虑,记得在高度连接中却感到的深刻孤独。科技飞跃,物质泛滥,寿命延长,人类站在自以为是的巅峰,挥舞着基因编辑和人工智能的权杖,扮演着上帝的角色。
然后,战争来了。起初是能源冲突,接着是基因武器泄露指控,然后是盟友反目,经济链条崩断……局势如雪崩般恶化。当第一枚战略级武器落在非军事目标时,潘多拉魔盒彻底打开了。
我躲进了深山地下的一个老旧战略掩体,靠着库存和一套勉强运作的空气水循环系统,熬过了最恐怖的岁月——地面上的辐射风暴、基因瘟疫、气候剧变,以及同类相残的最终疯狂。
当我终于推开沉重的防护门,重返地面时,我以为会看到地狱。但我看到的,是过分安静的、绿意盎然的地狱。文明痕迹正在被自然快速消化,人类存在过的证据,如同沙滩上的字迹般消退。
我遇到了其他幸存者,后来被称为“新人类”的群体。我们外表变化不大,但内在不同了:寿命极大地延长,生育变得极其困难,对某些辐射和病毒有着天然抗性。我们是被战争改造的物种。
我尝试融入,学习新的生存技能,参与建设聚落。但我身上贴着“旧时代”的标签。年轻人听我讲述过去,像听神话传说,眼神里有好奇,但更多的是隔阂。他们属于这个新的、蛮荒而纯净的世界。
我逐渐学会沉默,将往事封存。我以为我忘记了。
直到这次南城之行,直到那本母亲的日记。那些平淡温馨的细节,那些末日来临前的恐惧与牵挂,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我以为早已锈死的心门。回忆并非消散,只是沉入了灵魂的湖底,此刻全部翻涌上来,带着窒息的重量。
我意识到,我的精神世界,早已和那些外部废墟一样,荒芜而破碎。我活着的,只是一具被延长了时间的躯壳。真正的我,或许早已死在一百年前那个绝望的时刻,和日记的主人,和那个叫“大宝”的未知孩子,和无数未曾留下名字的普通人一起,被埋葬了。
如今,在这片人类文明褪去后重焕生机的土地上,我们这些带着旧影子的新生命,继续着生存的故事。但有些故事,已经永远终结。有些伤口,即使过了百年,依旧在无声渗血。
车队彻底没入浓雾与夜色。前方是新聚落的微弱灯火,是现实的、需要为之奋斗的明日生计。
而后视镜里,南城,以及它所代表的一切,已归于永恒的、沉默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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