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杀死的黄昏

　　“你一直在玩……怎么能这么浪费你的魔法天赋？”
　　渡鸦羞愧地垂下手，攥着编了很久的风信子花环。
　　他慌张地眨着眼。右边的眼眶里空洞洞的，蓝眼睛只剩下了一只。
　　“我已经被你杀死了。”永远也不忍心这么说。
　　渡鸦微笑了起来，“这是在你的梦里啊。我们再玩一会吧。”
　　一阵古怪的心悸。荻伊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渡鸦抬起手，给荻伊笛戴上花环。
　　荻伊笛一声不吭地盯着他喜悦的脸。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投射到墙壁上，泛着柔软的波纹。
　　荻伊笛趴在教室最后一排睡觉。他的头发和睫毛也沾染了光芒，洁白的脸在光亮中隐灭。
　　梦里下着雨，雨水浸润着路灯的光晕。幽暗的街道上，回响着沉沉的脚步声。
　　虽然他仍在梦中，却像在逃亡途中极速奔跑一般，急促地喘着气。
　　坐在他邻座的少年，担忧地放下羽毛笔，注视着轻轻发抖的朋友。
　　荻伊笛又做噩梦了。
　　朋友站起身来，揉了揉荻伊笛的脑袋，轻轻地说，“醒醒吧，荻伊笛，我们要去迎接新生了。”他耐心地拍了拍荻伊笛的背，这才发现荻伊笛的衬衫被冷汗浸湿了。
　　兰斯不由加重了力度。
　　荻伊笛猛然惊醒，抬起头来，正对上兰斯关注的目光。

　　梦中的花环消失了。也许是在逃跑的时候掉落了。
　　荻伊笛茫然地捋着头发，“昨天是渡鸦的生日，我去了车站，等了一天，渡鸦都没回来。”
　　兰斯愣住了。
　　“昨天也是黄昏节，一路上看到了人们在庆祝，但我一点也没意识到那也是神的复活日。”荻伊笛笑着问，“你们去看神的复活仪式了？”
　　兰斯点点头，“每年大家都在广场上摆神像。神像被点火之前，他们都在祈祷。我只是去看热闹。神像是完美的，完好无损。”
　　献祭破损的神像，神也不能复活。
　　荻伊笛并不在意神的节日，趴在桌子上，又快要闭上眼睛。淡金色的眼睛是沉入臂弯中的夕阳。
　　“我们该出发了。”兰斯轻声提醒。
　　兰斯披上绿天鹅绒的斗篷，检查了一下自己在羊皮纸上为新生列出的注意事项。
　　“最近又睡不好吗？”他侧过脸，关心地问。
　　荻伊笛的眼神忽闪一下，“我下午一直趴在桌子上，但我根本没有睡着，脑袋越睡越痛……”
　　“自从渡鸦……”兰斯不再说下去了。
　　渡鸦，这个名字很少被提及了。他是他们突然发疯的朋友，被恶魔蛊惑心智……
　　自从他死去之后，荻伊笛就很难休息好了，甚至害怕做梦。
　　荻伊笛也隐隐约约地想到了这之间的联系吧。
　　兰斯转移了话题，“有一个新消息。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我们今年的新生，有三个来自龙之大陆。”
　　龙之大陆……那里有最大的魔法学院，魔法水平也是相对较高的。
　　“好像是那个叫‘德莱文’的少年，厌学了。正在叛逆期。不知道怎么想的，到我们这来上学。希望他不要太能惹麻烦。在我们这就能学下去吗？”兰斯眯起眼，心里充满怀疑。
　　“还有两个为什么来这里？”荻伊笛不是特别在意。
　　“那两个是他的朋友，陪他一起来了。说实话如果他们的实力能去蓝灰魔法学校，他们肯定不会来我们这。应该也不是那个学校派来我们这里偷师的。蓝灰魔法学校对我们这个乡下学校这么关注吗？”兰斯又说。
　　“蓝灰……这三个大陆上最好的学校，在那时只有渡鸦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兰斯很快又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微微侧过脸，察看朋友的神色。
　　荻伊笛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眨眨眼睛，看着脚下的台阶，轻松地说，“所以他离开了，他当然要去最好的学校上学。就在昨天，他生日那天，我还去了火车站，准备送他上学。”
　　兰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想要说点什么，还是忍住了。
　　荻伊笛轻轻笑了起来，低声说道，“好可惜，要是他真的在那儿上学了就好了，还是活着的。不过没关系，每一年我都可以在想象中送他去上学，等他回来。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兰斯拍拍朋友的后背。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大厅了。

　　一年级的巫师们聚在一起，好奇地东张西望。跟大部分魔法学校相比，黄昏学校只能算是一个温馨简朴的小地方。虽然这里也有闪闪发光的装饰和神奇的道具，但在来自繁华城市的巫师眼里，应该只能算是普普通通。
　　兰斯整理过新生的资料，他的目光逡巡一圈，就找到了来自龙之大陆的三个孩子。相比其它小巫师的惊奇和赞叹，这三个家伙表现得淡淡的，有点让人捉摸不透。
　　“欢迎你们。”
　　新生们纷纷转过起头，看着他们走进来。
　　稍高一点的少年留着浅青色的齐耳短发，眼神锐利。他穿着墨绿的衬衫，披着绿色袍子。另一个人似乎淡淡地发着光，眼睛温柔地闪耀着。
　　他们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挺凉快的，简直像是用了降温魔法，非常适合在夏天迎接新生。
　　小巫师们安静下来，好奇地等待着。
　　“我们是三年级的学生。荻伊笛是学生会会长，我是学生会的一员。”兰斯相当随便地介绍完自己和朋友，就抬起手指路，带新生们参观教室。
　　荻伊笛兴奋地叫道，“是副会长。不要谦虚嘛，兰斯。”
　　还是如此热衷名利。
　　人群中传来一声冷笑。孩子们都很兴奋，没注意到不和谐音。
　　荻伊笛竟然听到了，不解地看了过去。
　　兰斯一边向他们讲述，一边看了看荻伊笛。荻伊笛好像一直若有所思，没来帮自己分担一些讲解任务。这可不像他，往常在这种新生的介绍环节，荻伊笛总是像导游一样积极热心，面面俱到地讲解，也很愿意表现自己，让大家记住他。
　　新生们东张西望，但他们之中有个看上去一点也不好奇的孩子。蓝灰色卷发掩映着冰凉的蓝眼睛，遮住了暗藏嘲讽的脸。他的身高在一年级新生中算高的，不过身材瘦削。他站在队伍后面。
　　在兰斯快要讲完一年级的课程以及各个老师的特点、喜好与禁忌的时候，荻伊笛悄悄地走到人群后面。他来到灰蓝发少年面前，“我想知道你的年龄。”
　　德莱文正入神地听着，听到声音才转过头来。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感到受到冒犯。
　　为什么眼前的级长不先问名字，而是年龄。
　　德莱文简洁地回答道，“十七岁。”
　　荻伊笛默然不语。和自己一样的年纪。
　　“你可以读三年级了。”
　　“龙之大陆那里的魔法等级高，”荻伊笛有点怀疑地问，“你完全能跟上这里的三年级课程。”
　　德莱文微微地扯了下嘴角，但一言不发。
　　德莱文的两个朋友注意到了这位热心的会长。
　　其中一个赶紧回答道，“我们是从龙之大陆来的。了解课程之后，打算直接从一年级读起。毕竟课程体系是不一样的。”
　　合情合理的解释，但荻伊笛似乎也不关心。“你的生日是哪天？”他又转头问。
　　“在六月。”德莱文简洁地回答。
　　荻伊笛“哦”一声，也不是很在意。

　　“学校里有很多南瓜，它们会随时出现。树林里的鸟儿也会在教室里飞来飞去。请不要招惹它们。这座城堡其实是属于它们的。它们才是这座城堡的主人。欺负弱小是绝对禁止的。打架的时候请不要损坏建筑。还有不要伤害森林里的动物。请不要在上课时间离开学校。最后，请允许我特别补充一点，在我们这里，过分努力是被禁止的，请不要影响到别人。”
　　“好了，我们今天的讲解到这结束了。荻伊笛，你过来，给新朋友们讲几句话。”兰斯微笑着说，“难道我要用魔法阵才能把你召唤回来？”
　　“你再多说一会，就可以变成我们一年级的第一节课了。”荻伊笛绕过小巫师们，站到他们面前。
　　荻伊笛环视着这群新生。他们都安静下来，看上去很专注。
　　荻伊笛说道，“刚刚兰斯已经说了所有的注意事项。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兰斯忍不住说道，“是吗？你有在听我说什么？”
　　荻伊笛对他微笑，继续对新生们说道，“我们这里是一个友爱的地方。虽然这里离小镇有点远，但是学校里也挺有趣的。如果有困扰可以找我们。希望你们能开心地度过每一天。”
　　荻伊笛举起手臂，欢呼了起来，“现在我们去吃晚饭吧。”
　　兰斯抱怨道，“狡猾的家伙。”
　　兰斯转过头，接着对新生们说，“以上就是我们给出的所有忠告。现在去餐厅吧。”
　　新生们跟着兰斯往餐厅走。
　　德莱文和两个朋友走在最后面。
　　兰斯等在餐厅门口。
　　等德莱文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开口说道，“等等，有一点你们注意。如果练习黑暗魔法，一定要适度，请不要太沉迷了。”
　　德莱文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兰斯，露出微笑，说道，“我们明白了。不用特意向我们强调。”

　　餐厅的天花板上，聚集着很多南瓜。
　　德莱文走进餐厅的时候，南瓜们一哄而散，纷纷逃走了。
　　新生们已经在餐厅里分散开。荻伊笛站在餐厅门口，盯着他们的背影。
　　兰斯给犹豫不决的孩子们介绍着不同窗口的食物。等到他们都选好了心仪的食物，兰斯才放下心来。
　　有些人十分礼貌地同兰斯道别。
　　兰斯微笑着和他们挥手，他环顾四周，寻找着荻伊笛。
　　荻伊笛也已经走到了德莱文那边，似乎想坐下来一起吃饭。
　　兰斯走了过去，一把拽过他。
　　德莱文抬头看他们一眼，又观察起桌子上的食物了。
　　“我们可以去跟艾洛交差了。走吧。”
　　荻伊笛不说话，由着兰斯拖拽。不过他还一直看向德莱文那边。

　　他们走进校长办公室，发现诺瓦老师也在。
　　她盯着面前的羊皮纸，咬着糖苦思冥想。
　　诺瓦抬起头来，惊讶地说，“天哪，被发现了。我在赶作业，想不到吧？”
　　兰斯不理解她说的“作业”是指什么。
　　“我让大家给自己教的科目写一句话介绍，要能吸引大家，同时说清楚这门课的内容，和其它的课完全区分开来。”艾洛校长得意地说。
　　兰斯不吭声，他难得地支持艾洛的主意。
　　诺瓦好奇地问道，“今年的新生怎么样？”
　　“看上去挺好相处的。”兰斯回答道，“不过我不太放心吵嚷平原来的那三个家伙。他们很沉稳，不太像新生。我已经给他们讲解了全部的校规，他们应该不会在我们这用黑暗魔法搞破坏。不过，我担心他们会拼命地学习、滥用魔法，让大家都紧张起来，并且觉得很累……”
　　艾洛笑嘻嘻地点点头，“好啊，我们的小兰斯，这么有领地意识，真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小狗。‘黄昏学校就应该只属于我们这些纯良的小巫师。’”
　　兰斯对他的语气很不满意，“之后还要多观察。总之我讨厌龙之大陆那些学校的普遍风气。那里的学生信奉胜者为王的法则，他们之间充满竞争。”
　　荻伊笛一直不说话，他的追随者总说他在沉思，但有时是在发呆。
　　艾洛突然想到了什么，收起笑容，仔细地看着魂不守舍的朋友，“你已经见到了？那个叫德莱文的少年，长得实在是太像他了。”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诺瓦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好奇地抬起头来。
　　荻伊笛沉默片刻，“但是性格很不像。”
　　“我想多跟德莱文说一会儿，但是这家伙把我拉走了。不过，就算没聊上几句，我也清楚他不是渡鸦。”荻伊笛满不在乎地说。
　　兰斯不太高兴地抱着胳膊，“我们去吃饭吧。”
　　艾洛在他们身后喊着，“期待一下我们这些课程的‘一句话宣言’吧。”

　　荻伊笛和兰斯一起吃晚饭。
　　荻伊笛沉默地咽下食物。他感到有人在他面前挥手。
　　荻伊笛猛地抬起头来。
　　兰斯关切地问，“你刚刚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荻伊笛摇了摇头，“我刚刚在想，渡鸦也十七岁了，和我们一样大。”
　　兰斯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说道，“确实。”
　　“你要问我什么？”
　　“好吃吗？”
　　“没注意。”荻伊笛回答道，他又咬了一口面包，说道，“很好吃。”
　　兰斯嘟囔道，“希望那些龙之大陆的家伙不要挑三拣四。我们这里的食物是完美的。要是他们抱怨这里的伙食，肯定是在没事找事。”

　　吃完晚饭，兰斯又去办公室找艾洛。
　　“龙之大陆有好几个魔法学校。他们为什么要到另一个遥远大陆的偏僻小镇上学呢？你不觉得不对劲吗？”兰斯不满地说。
　　艾洛愣住了，“也许他们想窃取我们学校的课程机密。既然如此，我们总得拿出点东西让他们瞧瞧啊，该设计一些更特别的魔法课程了。”
　　太不靠谱了。兰斯有点生气地靠在墙上，严肃地盯着艾洛。
　　艾洛嬉皮笑脸地缩到座位上，“怎么了？你怎么这么警惕。”
　　“我总觉得那家伙很危险。”兰斯嘟囔道，“我对德莱文的第一印象很不好。他为什么有一张和渡鸦如此相似的脸。”
　　“确实太巧了。之前收到他们三个的入学资料，我就挺惊讶的。那个孩子的外表和名字都很像渡鸦，别因此仇视他嘛。他又不是故意长得像渡鸦的。”
　　兰斯低声地说，“而且声音也很像。”
　　艾洛“啊”了一声，不说话了。
　　兰斯攥紧了衣角，说道，“我觉得那家伙很危险。”

　　“来看看这些课程的一句话介绍吧。”艾洛热情地宣传着，他随便抽出一张羊皮纸，递到兰斯面前。
　　兰斯读出了羊皮纸上的内容，“如何住进郁金香、巧克力球和蓝莓布丁。”
　　“猜猜这是什么课？”兰斯一脸期待地问。
　　兰斯放回了羊皮纸，再整理一下艾洛弄乱的纸张，说道，“空间魔法。”
　　“答对了！”艾洛欣喜地拍了一下手，“真厉害啊。”
　　“明天就要开学了，你是不是很期待？”
　　兰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直到深夜，这座学校终于沉寂下来。
　　蜡烛的光焰摇晃，把房间照成暗金褐色。
　　德莱文坐在床上，闭上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带来的两个朋友，埃维和达特，在宿舍里来回走动，收拾他们带过来的行李。
　　“德莱文，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埃维已经收拾好了，站起身，看着德莱文的背影。
　　德莱文往床上一躺，伸了个懒腰，把手垫在脑袋下面。
　　“直到我死，或者四年后毕业。”德莱文飞速回答道。
　　埃维皱起眉头，“看来我们要在这里生活很长时间，也太无聊了吧。”
　　他还想继续说点什么，达特拍拍他的肩膀，说，“等我收拾完了，我们飞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别白费力气了，这里什么都没有。早点睡吧。”德莱文说道。
　　达特失望地趴在埃维的肩膀上。
　　德莱文已经翻开一本精美的泛黄的漫画书，面带微笑地看起来。
　　“满怀仇恨地回来了……你杀了我，这次我会杀死你……”在这一章最后，被背叛的角色悲愤地喊着。
　　他盯着这句话，一动不动地举着书，再次回到熟悉的故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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