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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光巷
漏光巷。这个名字取得恰如其分。
它并非一条真正的巷子,而是夹在两根横跨天际的巨型输送管道下方的狭窄缝隙。管道早已锈蚀斑驳,偶尔有冷凝水混杂着不明成分的工业废液从接口处渗出,滴滴答答,永无止境,在地面上腐蚀出深浅不一的坑洼。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铁锈、机油和某种有机物缓慢腐烂的混合气味。来自上层都市的、破碎而扭曲的霓虹光影,偶尔能从管道的裂缝或泄压阀的间隙挤进来,在湿漉漉的地面和人们麻木的脸上投下短暂而诡异的光斑,如同垂死者的幻觉。
在这里,光是需要“漏”下来才能瞥见的东西,希望亦然。
“滴答。”
又一滴浑浊的水珠从锈蚀的管道接头处汇聚,悬在半空,像一颗即将坠落的眼泪。下方,一个擦得还算干净的金属罐静静立着,罐里的水已经接了八分满,水面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油膜,在昏暗里泛着微弱的光。
林朔背靠着冰冷的金属管壁,半蜷在阴影里。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工装,袖口和裤脚都磨破了边,脸上沾着几道黑灰,却掩不住轮廓的锋利。她的呼吸轻缓得几乎听不到,只有胸口微微起伏,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的猎豹,等待着猎物出现。一双眼睛在昏暗中格外亮,锐利得能穿透层层阴影,扫视着周围的动静。那眼神清澈又冰冷,与这个肮脏、压抑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像是从这环境里长出来的,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劲。
“滴答。”
水珠再次坠落,罐里的水面又升高了一丝,只差最后一滴,就要漫过罐口。
就在这时,一堆废弃的绝缘材料后突然有了动静。那动静极轻,若非林朔始终紧绷着神经,根本无法察觉。下一秒,一只骨瘦如柴的手猛地伸了出来 —— 那只手的皮肤皱巴巴的,像脱水的树皮,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它像一条潜伏已久的毒蛇,直扑那个金属罐!
这只手很快,但林朔更快。
她没有丝毫犹豫,身影如鬼魅般从阴影中弹起。左手精准地扣住那只手腕的尺骨神经位置,指节发力,“咔” 的一声轻响,对方的手腕瞬间软了下去。同时,右脚向前一步,膝盖顶住对方的后腰,身体顺势扭转,将对方的手臂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反拧至背后。那力道大得惊人,对方甚至来不及发出完整的痛呼,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掼倒在地。
“呃啊 ——!”
一声短促的痛呼被硬生生压回喉咙,只剩下破碎的气音。偷袭者的脸重重砸在湿滑的地面上,溅起一片黑褐色的泥点。他穿着一件破烂的灰色外套,头发纠结成一团,沾满了污垢。林朔单膝压在他的背上,膝盖顶住他的脊柱,力道之大,让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骨骼错位的闷响混着他因剧痛而发出的呜咽,在寂静的漏光巷里格外清晰,却又很快被 “滴答” 的水声掩盖。
林朔的嘴唇贴近偷袭者的耳畔,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入骨髓,带着不容置疑的死亡气息:“这是我的水。” 她顿了顿,膝盖下的力道又重了一分,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体的颤抖,“下次,废了你这只手。”
话音落下,她松开了钳制。
那骨瘦如柴的抢劫者连滚带爬地挣脱,甚至不敢回头,像受惊的老鼠般踉跄着消失在错综复杂的管道阴影里。
直到这时,另一堆废弃材料后才窸窸窣窣地探出半个身子。是林承曦。
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只是此刻,那青涩被一层紧张和后怕覆盖。他的头发比林朔整齐些,衣服虽然也脏,却没有破洞,显然是林朔一直护着他。看到林朔没事,他脸上的紧张褪去一些,立刻扬起一个过分灿烂、甚至有些夸张的笑容,试图驱散空气中弥漫的残酷气息。
“姐!你没事吧?太厉害了!我就知道,没人能抢走你的东西!”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在这压抑的环境里显得有些不真实。
林朔没接话,只是默默地弯腰,捡起那个险些被抢走的水罐。她低着头,目光在水面上停留了一瞬,然后递向林承曦。动作简单,甚至有些粗鲁,但递过去的,是生存的根本。
林承曦接过水罐,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让他心里一暖,又一酸。他知道这水有多珍贵。在漏光巷,干净的水比黄金还难得,林朔守在这里接了整整三个小时,才接满这一罐。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时他们还住在星环的公寓里,水龙头一拧开,清澈的水就会流出来,他还曾因为水溅到衣服上而发脾气。可现在,就连这样一罐带着油膜的水,都要拼了命去守护。
自从那个所谓的“父亲”意外离世,她们家那点微不足道的财产便被迅速瓜分殆尽。曾经的笑脸变成了冷漠。一个接一个的亲人在意外或单纯的厄运中消失。如今,在这座吃人的城市底层,林朔的身边,只剩下林承曦这唯一的“弟弟”了。
弟弟。这个词在她心里泛起的滋味复杂难言。
是的,林朔和林承曦并非一母所生。林朔的母亲,那位坚强而智慧的妇人,曾是她的整个世界。童年时,她们住在同一小区,林承曦是她最好的玩伴。那个总是笑眯眯给她糖吃的邻居阿姨,在她年幼的认知里,是和蔼可亲的。
直到几年前那个毫无预兆的夜晚,母亲突然死亡,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噬人的谜团。
葬礼的阴冷还未散去,现实的狰狞便已赤裸呈现。林朔才恍然惊觉,她最好的玩伴,竟然是父亲早已存在的私生子。而那位“和蔼”的邻居阿姨,就是导致母亲郁郁寡欢的元凶之一,最终成功上位的第三者。父亲的迅速再娶,家族的迅速败落,一切都指向母亲的“死亡”绝非偶然。
世界在一夜之间崩塌、重塑,变得冰冷而残酷。
从那以后,林承曦面对林朔时,眼神里总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歉意和讨好。他似乎想用一切方式来弥补他母亲对林朔造成的伤害,笨拙地想要靠近,想要回到从前。
可是,太难了。
林承曦长得实在太像他的母亲了。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和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每一次看到,都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强行撬开林朔记忆的锁,将她拖回母亲离开时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绝望之中。怨恨如同附骨之疽,难以剥离。
然而,在赤裸裸的饥饿面前,再深刻的怨恨也只能暂时退居二位。活下去,是压倒一切的本能。
林朔抬起眼,目光越过林承曦,扫向漏光巷更深处那些蠢蠢欲动的阴影,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问了东边的情报贩子,黑鼠帮的人昨天弄到了一批合成蛋白块。就在他们的老巢,那个废弃的滤水站。”
林承曦接过水罐的手顿住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然后像退潮般迅速收敛。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凑近几步,声音压得比林朔还低,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姐……我听说这次他们人很多,而且刚做成一笔‘大生意’,肯定守得很严。我们……我们能不能换个目标?比如去三号垃圾倾倒点碰碰运气?那里虽然油水少,但至少……安全点。”
“安全?” 林朔看向他,眼神里没有责怪,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还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林承曦,你看看你周围。” 她伸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蜷缩在墙角的老人 —— 那老人已经没了呼吸,身体僵硬,脸上还带着痛苦的表情,“你以为你现在还是那个有人庇护、可以养尊处优的少爷吗?”
她的声音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承曦因为饥饿而微微凹陷的脸颊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却还是硬起心肠:“我们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再找不到食物,我们都会饿死在这里。饿死,或者搏一把。你选。”
林朔的话像冰冷的铁,砸碎了林承曦最后一丝侥幸。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虽然脏污但还算完整的手,无言以对。他想起昨天在三号垃圾倾倒点看到的场景 —— 一群人疯抢着一块发霉的面包,有人被推倒在地,腿被踩断,发出凄厉的惨叫。那里根本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只是死亡来得慢一点而已。
姐姐说得对,从他被母亲带着踏入那个家,又被无情地抛弃到这个底层世界开始,过去的优渥生活早已是一场幻梦。在漏光巷,没有安全可言,只有活着和死亡两种选择。
林朔不再看他,转身面向滤水站的方向。她的眼神瞬间变了,之前的疲惫和复杂情感被彻底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专注和冷静。她像一台瞬间被激活的精密的杀戮机器,开始无声地扫描环境——管道的阴影可以作为掩护,滴答的水声能够掩盖脚步声,那个通风口的噪音可以干扰敌人的听觉……
大脑飞速运转,一条潜在的潜入和撤离路线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
她从后腰的简易刀鞘中抽出一把磨得异常锋利的金属短刺,塞到林承曦手里。短刺的触感冰冷而沉重。
“跟着我。”她的指令简洁明了,“看准时机,别手软。犹豫,我们俩都会死在这里。”
林承曦握紧了短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深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惧,朝着林朔用力点了点头。
狩猎,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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