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火药和蒸汽机

　　绿荫城的天空艳阳高照。夏日的阳光照得树叶像抹了油似的亮，田野上铺着金黄的麦田，农民已经准备好了自家的镰刀，只等待着骄阳催熟最后一颗麦粒。尊贵的老爷夫人们都躲在凉爽的室内，手里摇着丝绸扇子，坐在冰块旁，谈论着燥热的天气、喧嚣的蝉鸣、珀尔城里流行的裙装，以及遥远城市中一座座耸立的工厂。
　　不过，维罗妮卡·林恩对这些话题毫无兴趣。她没有跟父母和客人们一起坐在宽敞的大厅里、啜饮清爽的果酒，也没有去看哥哥跟他那些朋友们打马球——维罗妮卡本来就跟他不怎么对付。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向自己许久未见的姐姐薇薇安写信。前些日子，薇薇安高兴地来信，信中称自己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等到身体恢复些，就邀请维罗妮卡去海贝城看望自己的小外甥女。
　　唉，真是羡慕。维罗妮卡暗自叹息，薇薇安的丈夫英俊又体贴，同她十分恩爱，几乎形影不离。她住在明媚热情的海贝城，被盛夏的鲜花环绕，每天都有清爽甜蜜的椰奶布丁、果子露和柑橘冰激凌。
　　想到这里，维罗妮卡的心底不仅生出几分酸涩。她再一次翻开那本薄薄的相簿，首页黑白底的照片上，深色头发的青年疏离地微笑着。尽管她暂时没有订立任何婚约，但当父亲带来这本相簿和一位北地语老师时，她已经对自己的命运有所察觉。
　　莱斯彻·坎纽斯。她对于自己的未婚夫为数不多的印象，就是这个名字和那本相簿，以及两人之间寥寥几封象征性的信件。如果仅仅是缺乏了解，或许维罗妮卡还不会如此提心吊胆。但当“缺乏了解”加上一个遥远的、未知的、寒冷的、甚至有可能是野蛮的国度，这桩婚姻就变得可怖起来了。
　　而当这个人同时也是奥德利的表兄时，他就不可避免地又加上了讨人厌的滤镜。奥德利是绿荫城伯爵的儿子，十分肥胖，穿着衣服就像一袋被挤爆了黄油，而更糟的是，他还幼稚顽劣得令人惊讶。
　　想到这里，维罗妮卡愈发愤懑，落笔的力度都大了几分，敲得桌板砰砰直响。“我讨厌奥德利·庞特蒙！”她直抒胸臆，“爸爸真是糊涂，竟然邀请他来参加舞会！他嘲笑我的头发，说我像一只红毛猩猩！那愚蠢的肥猪，也不知道照照镜子，怎么有脸指责我的容貌？”
　　一想到奥德利那张胖得流油的脸，维罗妮卡便怒火中烧。她狠狠在信笺上顿下一个墨点，心里把奥德利用她那匮乏的脏话词汇翻来覆去骂了个遍。我的头发明明很漂亮，她愤愤不平地想，我的头发跟妈妈的一模一样，别人都夸我们的头发就像火焰一般明艳美丽。
　　作为富商家的千金，维罗妮卡听到的赞美之辞里多少有点奉承的成分，不过也说不上名不副实。红鬈发、绿眼睛，脸庞小巧圆润，皮肤白皙光滑，在绿荫城一圈尊贵的小姐之中算得上灵秀可爱，除了瘦而平板的身材外，也没多少可挑剔的。往好处想，至少穿紧身胸衣的时候没那么容易被勒断气。
　　楼梯口响起一阵脚步声。妈妈来了，维罗妮卡欣喜地跑到门前，给妈妈开门。玛丽娜·林恩是绿荫城公认的美人，即便现在已年近半百，仍然风韵犹存。她微笑着抚摸维罗妮卡的发顶，缓步进了门。
　　“你又在给姐姐写信啦？”玛丽娜拿起桌上的信笺，忍俊不禁，“哎呀，你怎么能这么说奥德利呢？”
　　“我说的是实话。”维罗妮卡转身跳到床上，扑进一片柔软之中，小巧玲珑的双脚俏皮地一晃一晃。
　　“你父亲可不乐意看到你这么写。”
　　“拜托啦，别告诉爸爸嘛。”维罗妮卡拖长了尾音，向妈妈撒娇，“就允许我抱怨几句吧，我真的憋坏了。”
　　“我明白，奥德利确实行事幼稚。”玛丽娜又看了看信，坐到维罗妮卡身边，发出一声叹息，“但你为什么会讨厌莱斯彻呢？”
　　“我觉得他会跟奥德利一样。”
　　“你们不是还通过信吗？他的言辞很得体呀。”
　　“他可以找人代写。父亲写信就很少亲自动笔。”
　　“孩子，你不能就凭猜测定义一个人。”
　　“可我现在也只能猜测。”维罗妮卡撇了撇嘴，在床上滚了一圈，嘴里嘟囔道：“要怪就怪奥德利是个差劲的榜样。”
　　“奥德利毕竟还小，男孩都比较顽皮。”
　　根本不是这回事。维罗妮卡扭开脑袋，她见识过顽劣的人，比如她的双胞胎弟弟哈维尔，可他跟奥德利完全不一样。哈维尔只是不受管教，而奥德利以捉弄和取笑别人为乐。
　　“好吧，那我们不说这些了。”见女儿不再说话，玛丽娜转移了话题。她从床沿起身，踱到桌前，翻开了维罗妮卡的笔记本。它牛皮封面，四角镶着黄铜花边，沉重而精致。
　　玛丽娜知道，自己可爱的小女儿与很多同龄女孩不同，她对香水、宝石、礼服和鲜花兴致缺缺，反而喜欢钻进令人昏昏欲睡的古籍中，一待就是一天，在笔记本的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传说和魔法。
　　“你又收集了不少魔法呢。”玛丽娜翻动书页，面带微笑。看来她的小魔法师又有长进了，这让她很是欣慰。尽管魔法已经从加德波恩大陆销声匿迹了上千年，现代研究魔法的人往往被当成江湖骗子或古板守旧、不切实际的怪人，但既然维罗妮卡能从中获得快乐，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一种治疗魔法，是智慧之龙奥科拉德以北地魔法为基础创造的。”维罗妮卡来了兴致，蹦下床来，翻开桌角一本厚重的古籍，从繁杂的书签中找到目标，翻开后指向一段描述。玛丽娜眯眼去看，然而这些文字看似熟悉，却难以辨析，只得无奈笑笑。
　　“我不懂古语呀。”
　　“其实学起来不难。”维罗妮卡一面说着，一面搬来一本更厚的词典，“这种语言和我们现在使用的通用语是同源。北地语才难学呢，我一点也不喜欢上课。”
　　“赫利姆不是也有魔法吗？学会北地语，你就能学赫利姆的魔法了。”
　　维罗妮卡咬了咬唇。她思考了一会儿，将词典放到了桌上。“你说得对，可老师不会让我读那些的。”
　　“看来，你或许需要一套新书？”玛丽娜怜爱地轻捏维罗妮卡柔软的脸颊，“你的十六岁生日快到了，要不然，我就置办一套赫利姆的魔法抄本，作为你的生日礼物，如何？”
　　“耶！太棒了！”维罗妮卡两眼放光，高声欢呼，围着床跑了两圈，一头扑到妈妈的怀里。玛丽娜笑着接住她，拍着她的后背。
　　“你长大啦。”她说，“我快抱不住你了。”
　　好吧。维罗妮卡失望地撇撇嘴，松开了搂着妈妈的手。的确，她现在已经和妈妈差不多高了，不能总是表现得像个小孩子。“我就是太高兴了嘛。”
　　玛丽娜最后给了她一个拥抱，松手让她跳回了床上。小女儿天真烂漫一些没什么不好的，如果可以，她希望维罗妮卡永远能如此快乐。
　　“下楼待一会儿吧，孩子，你不能总闷在房间里。”
　　“我不想见客人嘛。”
　　“乖孩子，他们已经走了。下去坐一会儿，马上就到午餐时间了。”
　　那我就下去坐一会儿吧。维罗妮卡慢吞吞地滑下床，从床下找出自己的鞋子。夏天就算不穿鞋也不会着凉，这正顺了她的心意，于是她一个人待在房间的时候，总是会无意中把鞋子踢到各种角落里去。
　　穿好鞋子后，维罗妮卡跟着妈妈下了楼。父亲正坐在软椅里，手边是杯喝到一半的果酒。他神色凝重，似乎在沉思什么，一双碧绿的眸子射出鹰隼一般锐利的光芒。
　　“父亲。”维罗妮卡轻声唤他，一改房间里活泼的模样，笑容温柔而恬静。虽然她十分敬重父亲，父亲也从来没有大声怒斥过她，但这位看似纤瘦的绅士，理查德·林恩，眼底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质，只要同他对视，维罗妮卡的气势总会弱上三分，不经意间带了些拘束。不过父亲对此并无不满，安静温顺的淑女很能得他欢心。
　　而且父亲很喜欢她。或许是因为维罗妮卡现在是家里唯一的女儿——毕竟薇薇安已经远嫁，父亲对她总是格外宽容。只要她认真对待礼仪、文学、音乐、社交和舞蹈的课程，在社交场合表现得体，父亲就会对她的奇怪爱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噢，维罗妮卡。”父亲回过神来，朝维罗妮卡露出一个微笑，伸手指了指身边的软椅，“来，坐到这里来。”
　　维罗妮卡小步走到软椅前，动作轻巧优雅地坐下，挺直脊背。
　　父亲看起来对维罗妮卡的表现很是满意，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端起酒杯，摇晃了几下，却并未去喝。“我刚才同芝雅的思莱德恩先生交谈，他说斯卡波利亚已经与扎比奇卡签署了贸易协定，两国之间的贸易即将开放。我们预计小麦、羊毛制品和黄铜会大量进口，据说那里的宝石和酒类也会相当受欢迎。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们家的收益会锐减。”维罗妮卡答道，“或许，我们该开拓新的生意。”
　　“聪明的孩子。”父亲露出赞赏的微笑，“那么，你认为我们该开拓什么呢？”
　　“斯卡波利亚与扎比奇卡签署贸易协定，这是冲击，但也可能是机会。我们家售卖的奢侈品在贵族中颇有名望，我们可以与扎比奇卡商人合作，将异国的名酒、首饰和园艺植物带入贵族的庄园。他们总喜欢新奇东西，而我们家又值得信任，应该会收效显著。”
　　“不，孩子，这不行。”父亲摇了摇头，啜了一口酒，“很多支持激进派的贵族不喜欢扎比奇卡，不会为他们的商品买单，庞特蒙伯爵就是其中的代表。我们当初通过他打开了林恩家在贵族中的人脉，现在转而售卖扎比奇卡的商品，不仅收益可危，于我们之间的友好关系也大有损害。况且，薇薇安的夫家也不会乐意见到林恩家越过他们，与其他船队合作。”
　　“抱歉……”
　　“没关系，孩子。”父亲轻轻拍了拍维罗妮卡的肩，宽慰道，“如果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都能精准地抓住商机，我们这些老家伙的脸就没处搁了。”
　　太好了，他没想责备我。维罗妮卡松了口气。“那，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呢？”
　　“这正是我在考虑的。”父亲又喝了口酒，浅金色的果酒映着阳光，在杯中摇晃，如同一片片金箔。“好孩子，你不用担心这些。你只要尽情享受假期就好了。”
　　太棒了！维罗妮卡心中暗喜，她终于能摆脱那些繁琐枯燥的课程了！她可以拜访朋友，或者骑马游览绿荫城的田野。
　　“看来你很期待。赫利姆会令你印象深刻的。”
　　父亲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维罗妮卡雀跃的心情顿时跌进幽谷。她眨了眨眼，试图理解父亲的意图。
　　“您……您为什么突然想去赫利姆度假呢？”她努力调试自己的声线，如同一位乐手胆战心惊地演奏走调的小提琴。
　　“不，孩子，我还有要事处理。”父亲朝她微笑，果酒和阳光金灿灿的，在他的眼球上闪动。“罗德里克和你的妈妈会陪你去。不用担心，坎纽斯先生已经在庄园安排好了住处，他们会竭尽所能让你舒心。”
　　坎纽斯。莱斯彻·坎纽斯。维罗妮卡的心脏抽搐起来，她已经隐隐意识到父亲此举的意图，尽管自己离做好准备还很远。
　　“赫利姆的夏天比绿荫城凉爽多了。”父亲微笑着举杯，在空中做了个干杯的动作，“祝你假期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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