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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青
初秋的清晨,空气中泛了沁凉,许音今日也适时的外罩了一件鸦青色暗纹罗夹衣。他看着账本,手指划过一行数字,忽然停下。问一旁的李管事:
“那个新画样急单,进度如何了?”
管事犹豫了一下,才躬身回话:“回少东家,您不是有意栽培那赵画师,嘱咐他经办这单吗,可那赵秉信……昨儿个便没来瓷坊。”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有人下午在……在薛家万隆窑外,看见他了。”
许音的手微微一顿,没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上个月走了一位把釉师傅,另加三个窑工,都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去了薛家。可那赵秉信……许音想起他平时沉默踏实,聊起妻儿又眼睛亮亮的样子,觉得多少有些可惜。
屋里静得只剩下一旁的账房打算盘珠子偶尔的轻响。一旁的李掌柜忍不住开了腔:“少东家,这……这可怎么好?城西倒了好几家小窑口了,他薛家仗着财大气粗一面挖人一面压价,断然不顾这为商的和气,您说说,这新来的商户倒是要做这临州城的主了?”说话间,李管事面上透出一股愤然。
许音沉默片刻,端起手边的隐青瓷茶盏,慢慢呷了一口早已温凉的茶。
“该走的,便是留不住。”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博自是要博得,也不必太急,我们许家的根基,倒也不至于立时被这点风浪掀翻。”
说罢,他也觉得有些倦了,放下茶盏,起身出门。
阳光有些晃眼,许音站在檐下眯了眯眼,看见看火的老陈头刚刚稳了窑火,正蹲在茂盛的辟荔墙根下抽旱烟,佝偻的身影远看宛如孩童。
许音没说话,只是活动了一下肩背走过去,撩起衣摆,在老陈头身旁也蹲了下来,随手捡了一片碎瓷把玩着,毫不避讳地笑着开口道:
“老陈头,薛家给了几倍的工钱挖你?”
老陈头缓缓吐了烟,拿一只眼瞧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人,指着自己另一只眼:“小徒儿,我这独眼瞎子还能到哪去,你家要我我就便留,你家不要我我便走。”
即便老陈头没有言明,许音也自是知道,薛家定是出了重金来请的。
许家的隐青瓷坊产一名瓷,名唤隐青瓷,放眼是一种极其温润的灰白色,侧光之下呈现出如同山间雾气般的淡青色晕斑,这抹青色不是浮在表面,而是沉在釉中,光线越强,青色越显;光线昏暗,则整体回归素白,谓之“远观其形,近赏其青;日照其色,夜隐其光。”
在临州,平民百姓若是有一件隐青窑做嫁妆瓷是非常拿的出手的事情,即便是达官贵人若提起许家的隐青窑也是要称赞一番的。
而这隐青瓷釉色之炫美的核心的技巧便在这烧窑的火候。所以薛家吃相既已如此难看,又如何不去肖想他家的把桩师傅呢。
许音笑了一声,拿胳膊肘撞了一下身边的老顽童,似是故意要触他的霉头,“那师父,我爹嘱咐你的事儿怎么样了。”
老陈头五官立刻皱了起来,似是话不投机,站起身来,往窑火方向走,边走边挥着手:“那苏麻离青,比那金子还贵!小老儿这要是烧砸了,是不是得把命得赔给他?一窑生,一窑死咯。”
自晟朝初立,天家便对青花瓷青睐有加,其湛蓝之色被视为祥瑞。然而,烧制青花的核心技术,向来被牢牢掌控在几家官窑手中,民间窑口绝少触及。江南一带,但凡有点规模和野心的民窑,明里暗里都在琢磨这路子了。正因如此,当薛家数月前在临安城建起“万隆窑”,竟公然亮出蓝彩绚丽的青花瓷时,在整个临州瓷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而许音的父亲许观复也终于四处请托,以重金购得一方苏麻离青的釉料矿石,并把这试烧的活计一手交给了老陈头。
那青花瓷必须在特殊的火焰中烧成,即投入松柴,并封闭窑门,让窑内空气稀薄,迫使釉彩炼色为鲜艳的蓝色。如果把桩师傅判断失误,放在窑内的位置不对,亦或是溜火紧火控制失衡,散了窑内的“气”青花就会发灰、发黑,成为次品,所以也怪不得老陈头一提这事便满面愁容。
下午的时候,许音在窑口随着老陈头看火,忽然听到身后环佩声叮当作响,一声清亮的声音随即传来,“许音,晚上一道去霁月楼吧。”
许音回头一看,正是齐棱。
今日齐棱穿的好看,一身鹅黄地缂丝圆领袍,外罩一件月白色的直裰,极衬肤色。本就镶了宝石的腰带上,悬着枚叮咚作响的羊脂白玉双鱼佩,还有一把象牙镂雕的折扇,许音冲他挑眉“哟,这是把整个珍宝阁都穿身上了?”。
齐棱指了一下腰间的扇子,“新得了件玩意儿,一会儿给你看。”他边说,边将手中那个剔红牡丹食盒的盖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拿油纸拖着的荷花酥,他从中取出两块,剩余交给管事,等到休息的时候同一众窑工分食。
齐棱将其中一块就着手直接喂给了许音,另一块递给老陈头,老陈头正忙着看火,摆手笑道:“小棱儿,你吃,你吃,我这手脏……”
齐棱却不依:“不行!陈伯,这荷花酥酥皮一碰就掉,就得现吃才好!”说着,他便拈起一块,也递到了老陈头嘴边。老陈头推拒不过,只得就着他的手吃了。许音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笑。
齐棱看时间还早,许音又忙着,玩心起了,便也没和许音招呼就去找拉坯匠韩立取了些胚泥。等许音忙完,远远看那齐小公子,围身和袖套都穿戴齐整,还额外带好了头巾,伸着细长的手指揉捏的胚车上的胚泥,眉头微蹙,似是认真地不能再认真了
许音放慢脚步,到他身边猛得一吓,齐棱浑身一哆嗦,竟是把胚车上的瓷胚直接按扁了。回头见是许音,齐棱便是怒得要将沾满胚泥的拳头往许音身上招呼,许音知他要真打,便直接跑得极远,出了瓷坊。
齐棱见他跑得太远,不愿再追,在身后大吼,“你不管我了?!”
齐棱收拾妥当从瓷坊出来的时候,许音正在瓷坊门口同卖饮子的小贩聊天,见他出来立刻捏着一个竹筒小步跑来,语气带了讨好,“棱儿,杏酥饮”,齐棱接了就喝,看都不看他就上了备好的马车,许音也摸了摸鼻子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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