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通今天辞职了吗

　　时近秋分，沧池里的荷叶仍是团团深碧，只在清晨时分，水面上才沁出一层薄薄的秋凉。

　　黄头郎邓通撑着一叶小舟，载了钩盾所遣来的宫人余喜，熟练地穿行在挤挤挨挨的荷叶之间。

　　宫中不日便要行秋祭，沧池的莲蓬已熟，藕节也正肥嫩，二者都是祭礼上不可缺少的时令祭品。只是这个时节天气爽朗，沧池景致清幽，白日里常有贵人流连，便只能趁这清早或是傍晚人少的时候，避开了贵人，悄悄来采。

　　小舟轻盈，分开层层叠叠的碧叶，荡开细细涟漪。邓通手中长篙一点，船便稳稳停在了一株莲蓬旁。余喜伸手要摘，邓通却低声道：“且慢。”

　　他从舱中取出一柄竹钩，轻轻搭上莲茎，腕子只一动，那莲蓬便悄无声息地落进舱里。

　　“这样采，不伤莲株，明年还能再生发。”邓通望着水面轻轻摇动的荷叶说道。

　　船又撑到藕田深处。邓通俯身探手入水，略略摸索，忽而握住一段藕节。他也不急着拔起，而是顺着走势轻轻拧转，最后才缓缓提出水面——一截白玉似的肥藕带着淤泥出水，竟完好无缺。

　　“取藕也得顺其性情，要是硬拽，便断在泥里了。”他边说边就着清水涤净藕身，那藕节果然莹白如玉，孔窍玲珑。

　　余喜见他手法如此熟稔，不禁赞道：“不想你不仅撑船稳当，采撷之事也这般在行。”

　　邓通只谦然一笑，继续撑船往荷丛深处去。晨光透过荷叶的间隙，在他细瓷般的脸上跃动，与沧池的波光融成一片潋滟。

　　余喜一时看得有些出神，心想，即便在这美人如云的宫闱之中，邓通的模样，也算得上十分好看了。

　　余喜一时间有些看呆了，觉得邓通在这美人众多的宫廷中，也称得上是好看了。

　　邓通每日在沧池中行船，哪里有好莲蓬，哪里有嫩藕已然是熟记于心，两人采摘的莲蓬和莲藕很快装满了余喜带来的竹篮。

　　日头渐渐升了起来，邓通这班是负责昨天傍晚和今早的行船，此时已经到了他下值的时间。不过他没有急着去交班，而是撑着着小船，把余喜送到了沧池的西岸，从这里上岸去钩盾所要近不少。

　　钩盾所管着皇家苑囿与园林，平日将园中所出时蔬鲜物送至少府，再由那里的庖厨制成膳食，奉与宫中。

　　“今日多谢你。回去后，我定向我们令丞说明，好叫上头知道你办事尽心。”余喜提着竹篮上岸，回头说道。

　　邓通笑着道了谢，心里却并未当真。不是不信余喜会替自己美言，而是他本就不打算在黄头郎这位子上久待。

　　说来黄头郎这差事其实不差。虽官职低微，可在大汉能有个正经职份，已胜过许多寻常人。平日多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有早晚轮值，一天劳碌也不过数个时辰；差事也简单，无非是在水上为宫里的贵人撑船，人情往来也算清净。每月俸禄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年节常有赏赐，偶尔遇上宽厚的贵人，还能得些额外的酬谢。

　　倘若他不是个穿越而来的人，倘若他不叫“邓通”，或许还真愿意长久做下去。

　　只是大汉历史上偏有个出了名的邓通。那人深得汉文帝宠信，不仅封官受赏，更有相士说他“当贫饿死”，文帝竟赐他一座铜山——铜即铸钱之物，等于予他一生花用不尽的财富。

　　后世所谓“潘驴邓小闲”，“邓”便指邓通。因他富可敌国，姓氏竟成了豪富的代称。可惜文帝死后，邓通即遭景帝清算，最终下场凄凉——果真应了相士所言，饿死途路。

　　那个邓通具体如何，他不甚了解，天下之大，重名之人也未必没有。可连穿越这等渺茫之事都能落在他身上，若说他便是史上那个邓通，只怕也不足为奇。

　　史载邓通饿死时，似乎才五十多岁。一想到自己可能在临近退休、本该安享晚年的年岁活活饿死，邓通便觉得什么富贵荣华都如烟云易散。钱财是到死也带不走的，终究还是健康长寿更要紧。

　　不过从前未央宫是吕后主事，汉文帝刘恒不过是代地一个小藩王，况且早早便去了封地就藩，离长安十万八千里远。两人素未谋面，邓通便想，这黄头郎的差事姑且先做着——人生地不熟，也不容易另寻生计。

　　谁料近一年来，未央宫内风云骤变。吕后薨逝，诸吕被诛。众人将高祖的子子孙孙掂量了个遍，长安城赌坊里暗地里开过不少盘口，赔率最低的赵王、齐王似乎都熄了火，倒是赔率最高的代王，听闻将被迎入长安城的未央宫。

　　纵然代王未在铲除诸吕时立下什么功劳，母族妻家也无显赫依傍，本人至今亦无英武雄才的名声传扬。可偏偏如此，他仍压过一众势强助多的藩王，被朝中老臣与刘氏宗亲推举，即将成为未央宫下一任主人——大汉的天子。

　　不得不说，历史大势，当真不可逆料。为稳妥起见，邓通自觉还是早日辞官为好。只是离职之后该做什么营生，他却没怎么想好。

　　他穿越前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大学生，自高中文理分科后便再未接触历史，对汉朝的了解仅限于“汉文帝之后是汉景帝”，连景帝名讳都已记不清。之所以记得文帝，还是因自己原名就叫邓通，总被同学拿来打趣。

　　所以，扮作神棍预言未来也好，去做龙傲天或抱龙傲天大腿搅动风云也罢，他都做不成——毕竟他知道的可能并不比汉朝本地人多。

　　搞发明创造？他已毕业多年，知识水平不敢说跌至谷底，但比起高中时确实每况愈下。玻璃、肥皂、水泥的配方他略有点印象，具体配比却想不起来；火药他倒记得“一硝二磺三木炭”，可这玩意风险太大——倒不是怕炸着自己，而是这等远超时代之物，朝廷必会严加管控。到时候不是被囚禁，便是被灭口，还是算了。

　　弄些新鲜吃食呢？从前他的厨艺，也不过是煮方便面加个蛋的水准。

　　算学他或许尚可，可哪家商户会雇个来历不明的外人管账？管账的多是亲信之人。况且邓通生性慢热，近似社恐，去当伙计人家嫌他不热络，他自己也觉得煎熬。

　　所以说，大学生就业难，到了古代照样难。也难怪他觉得这大汉公务员的差事适合自己——只需动手撑船，见了贵人低头行礼、缄默侍立便是。贵人很少同他搭话，即便开口，此时也不讲究什么“目视对方”，垂首对着地面应答，反而更显恭敬。

　　唉，真是份神仙差事。邓通，他是真的不想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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